一場世紀收購案后的3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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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暉
來源/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
2022年1月18日晚間，一則來自大洋彼岸的訊息像顆榴彈砸進中文互聯網，頃刻間引爆了圈層。
正如所有人預期的那樣，無數個圍繞“微軟將收購動視暴雪”展開的標題火速登上科技版頭條，于各大論壇激起千層波瀾。大小媒體爭搶未經解讀的刁鉆角度，長長短短的報道如潮水涌動，浪花一朵接著一朵。
圖源Xbox官方微博輿論場的潮頭懸掛著一個沉甸甸的數字：687億美元。這是微軟開出的收購價，如果換算成人民幣，數字將來到大約4351億。
當激烈的論辯漸次平息，余震還在繼續。30天的時間里，這場世紀收購案的另一面漸漸顯露——它們不會被記錄進數據報表，而是刻寫在群體的記憶之中。
降臨
1月18號晚上，小雨的車隊群“炸”了。
平日里這個游戲群的主要使命是攢局，一個人提問“有無”，其余人視情況響應上線。過去每當《守望先鋒》發布平衡補丁的時候，大家都會激情討論一番。
但是從去年開始，車隊群里的活躍玩家越來越少。在貼吧，人們把《守望先鋒》制作組近年來的動向描述為“擺爛”——一擺就是好幾年。這款曾在2016夏天席卷全球的游戲，總是被人們怒其不爭地批評為“一手好牌打了稀爛”。
“暴雪到底怎么把守望這么好的牌打稀爛的” 圖源NGA迅速刷屏的群消息把小雨震住了，沒有什么驚嘆詞足以概括大家的心情。“上一次這么吵，可能還是‘回聲’上線的時候？”小雨回憶道。
作為《守望先鋒》的最后一個新英雄，“回聲”推出于2020年4月15日，久遠得仿佛數個世紀之前。
豪擲千金的世界級巨頭微軟，正以天價推進公司史上最大規模的收購交易，舉世矚目的大新聞就此誕生。而小雨并不能真正記清楚微軟要花多少錢，他只知道這是一筆巨款，意味著暴雪將收獲可靠的“金主”。
爆炸新聞以驚人的速度傳遞于NGA、小黑盒、微博乃至虎撲……無數根神經末梢驟然顫動，無數聲臟話里人們按下轉發鍵。
18日晚間，在國內卡牌玩家尤其熟悉的游戲社區旅法師營地，收購新聞被發布在爐石傳說分區，評論數量迅速躥升到數百條，熱鬧程度是日常博文的近十倍。評論區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氛圍，一位45級的用戶評價道：“半死不活的暴雪終于有了擺脫頹勢的轉機和希望。”
另一邊，專注《魔獸世界》前瞻資訊與攻略的B站UP主“喃兌啊內”也看到了來自《華爾街日報》的爆料，他在21時42分激動地發布了一條動態。隨著更確鑿的信息傳出，喃兌啊內決定加班加點，他迅速制作了一期新視頻，并趕在23時23分發了出來。
這期視頻的標題叫做“微軟687億收購動視暴雪！股價漲停，總裁升天！這下不差錢了”。截至定稿前，其播放量達54.9萬，評論數超3800，數據遠遠高于喃兌啊內平日的攻略視頻。與此同時，更多UP主正在跟進這一熱點。
喃兌啊內的評論區可以說是一派歡欣，覺得“不差錢”“有搞頭”的玩家開始了種種調侃，一夜間造出了許多熱梗。第二天上午，微博上的“游戲研究團長”等博主已經匯集了一系列“收購笑話”。
網友來到“網易暴雪游戲視頻”的動態下“團建”慶祝，盡管那些動態的內容與收購案并無關聯。這樣的熱度大約持續了一周時間，1月25日之后評論區的“含微量”才逐漸降低。
這一周的狂歡是玩家情緒的集中釋放，他們已被壓抑了太久。
在許多人看來，此前的暴雪已經陷入了歷史上最低迷、最岌岌可危的時期。職場文化丑聞不斷的同時，曾經家喻戶曉的游戲 IP大多陷入口碑下滑的危機。
《魔獸世界》資料片的劇情爭議令人焦頭爛額，口碑持續走低。萬眾期待的《暗黑破壞神 4》和《守望先鋒 2》屢屢拖延，開發進度撲朔迷離，經典游戲的重制版不及預期，《星際爭霸》《風暴英雄》更是被籠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靜里……
這種背景下微軟如神兵天降，用“鈔能力”保住了暴雪的身價。但“金主”真的等同于“救世主”嗎？
傷口
暴雪曾經的“金主”是維旺迪，后來與動視合并，此后以“動視暴雪”之名獨立。
維旺迪在玩家心目中的地位顯然沒有今天的微軟那么崇高，動視就更加不容樂觀。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動視被相當一部分暴雪粉絲描述成“萬惡之源”。
這些年來暴雪老員工離職潮爆發，關于動視管理層的“內斗”傳聞甚囂塵上。盡管多年前暴雪曾承諾不會受到來自動視領導層的任何影響，但許多玩家堅信事情早已發生變化，是動視高管的短視、逐利拖垮了暴雪。
直到今天，老玩家依然不習慣將“動視”與“暴雪”的名字連在一起念。正如紅火的《使命召喚》系列和吸金獸《糖果粉碎傳奇》，似乎也從未真正融入“全家桶”。
玩家急于擺脫過往的陰霾，他們其實并不在意這筆買賣是否劃算，也不在乎微軟的所謂“第二曲線”能否成立，玩家只想知道自己玩的游戲會不會變得更好。
隨著大新聞的熱浪過去，有些玩家意識到變化或許不會到來，比如“傷痕累累”的《風暴英雄》用戶。
對他們來說，噩夢要追溯到2018年的暴雪嘉年華。在那場年度盛會上，暴雪宣布移走部分《風暴英雄》開發人員，并取消后續的電競計劃。自此之后，人手緊缺導致《風暴英雄》各方面更新緩慢，2020年后新內容的生產近乎停擺，每況愈下。
官方賽事的消失意味著職業隊伍解散、選手生涯結束。Rich是一名來自韓國的《風暴英雄》職業選手，他被中國玩家親切地稱呼為“小胖子”。
Rich曾經在職業賽場上留下難以勝數的高光時刻，有些畫面至今被論壇老哥們傳頌：Rich操作的英雄“獵空”以靈動的姿態驟然閃現，飛速貼近了敵方選手的臉，子彈傾瀉如注，Rich緊追不舍，電光火石間他精準地甩下炸彈，然后在斬殺的時刻輕盈回溯。
官方賽事取消后，這么一位“萬軍叢中過”的選手慢慢淡出了風暴玩家的視野。2019年的春天，Rich發布公告，宣布其個人頻道不再發布《風暴英雄》相關視頻。同年5月，一則媒體報道被轉發到NGA，標題是《前風暴英雄國際冠軍Rich宣布加入Gen.G英雄聯盟青訓隊伍》。
賽事取消，職業選手離開，頭部主播轉型，二創博主告別，每一個節點都伴隨著風暴玩家對動視暴雪的憤怒與失望。
讓風暴玩家更為不平的是，收購案宣布后，許多媒體在報道暴雪的游戲IP時，甚至對《風暴英雄》的只字未提。“連古老的《吉他英雄》都有，卻沒有《風暴英雄》。”
更多人悲觀地意識到：除了停服，風暴的情況已經無法更糟，“在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的”。然而這般“谷底”與《守望先鋒》不同，后者處在續作待發的積蓄期，前者卻早已看不見曙光。
哪怕微軟到來，也并未給予風暴玩家“起死回生”的信心。積重難返的局面下，風暴社區已經無法提振起多少士氣。人們很快恢復平靜，像往日一樣討論亂斗模式中的英雄強度。相似的傷心故事，發生在《星際爭霸》《魔獸爭霸》的玩家身上。
“微軟會救下星際風暴嗎？”/“微軟能救一下魔獸爭霸嗎”收購消息傳出的第二天，一張梗圖在玩家圈子里不斷轉發，引發一陣大笑與嘆息。當年整個《風暴英雄》在互聯網上流傳最廣的“梗”是“風暴要火”，那份戲謔與無奈恰恰同現在“ICU門口的家屬”構成了跨越時間的互文。
風暴之外，暴雪尚存的電競項目也并不好過。
《守望先鋒聯賽》（Overwatch League）通常被簡稱為“OWL”。當年大幕拉開之際，OWL曾以極高的隊伍席位價引起過爭議，“暴雪不會做電競”的論調從未止息。
多年來，由于《守望先鋒》整體熱度有所退卻，OWL的發展稱不上順遂，影響力局限在小圈子內。2020年起，不溫不火的OWL偏偏又撞上了新冠疫情，恢弘的線下主客場規劃被迫縮水。
收購案新聞公布后，觀眾熟悉的OWL解說Alan在個人B站頻道發布動態。感慨微軟出手闊綽之余，Alan的態度比狂歡的玩家冷靜許多。他表示：“至于對普通玩家來說，影響一般般吧，像ow2.0這種該做的東西估計也做的差不多了，就算該收尾的東西也不是收購會直接影響的。”
解說Alan，圖源守望先鋒聯賽官方微博休賽期開始后，Alan花費了更多時間關注《Valorant》《Apex英雄》等熱門射擊游戲，并以極高的頻率更新相關視頻。今年年初，許多OWL 觀眾都在擔憂Alan是否會繼續解說OWL的新賽季。Alan沒有把話講死，他只是說考慮到直播合約和收入等等因素，很多東西目前還無法確定。
職業解說與主播等角色是游戲社區的中堅力量，也是推動電競常態化的關鍵。然而擺在面前的現實問題是，什么樣的項目更熱門、更有前途、看的人更多？
哪怕是為愛發電的社區二創博主，也會面臨選題匱乏的窘境。《守望先鋒》的玩家圈子里， UP主“托比昂首挺胸”以硬核解謎的風格橫空出世、打響名氣。隨著頻道日益發展，可供他發掘、考據的內容線索越來越少。眼下《守望先鋒》“謎團”的更新速度遠遠跟不上托比昂的制作速度，所以他不得不開拓更多內容類別、嘗試其他游戲。
玩家整體規模決定了社區之星們的人氣上限，也鑄成收入的天花板。《守望先鋒》注定無法像《王者榮耀》《絕地求生》那種大熱項目一樣捧出“頂流”紅人。
微軟的現身，正如Alan所說的那樣，其實無法根本上改變這一系列問題，也不該被寄予不現實的期望。
信號
收購案后的30天里，社區的反應變得比以往敏感得多。
一旦暴雪旗下產品出現新動向，人們似乎都能從中解讀出更多積極信號。當《爐石傳說》推出大量新飾品時，有人會將之與收購案聯系起來。當海外網站出現關于《守望先鋒2》與《魔獸世界》的“泄露”流言時，人們會想起微軟并感激它。
動視暴雪的高管是玩家心目中的邪惡反派，后至的微軟則成了英雄。好事不見得真由新“金主”推動產生，但玩家愿意相信有這么一座“靠山”，這在相當程度上撫平了社區的不安感。
收購新聞公布后的第4天，《爐石傳說》團隊的知名設計師Iksar（Dean Ayala）在與社區進行例行溝通時，也被問起了對于收購案的看法。
Ikar回復說，目前他并不清楚收購行為將如何具體執行，包括團隊的名稱、架構、對應的管理層，許多問題懸而未決。“情況還和以前一樣，有一點變化是大家更加樂觀了。”
這一點點的樂觀彌足珍貴。
自從暴雪的“兄弟會文化”被曝光，它就受困于監管機構提出的各類法律申訴，包括性騷擾、職場欺凌、貶低員工，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等指控，牽扯進來的機構有美國加州公平就業和住房部、證券委員會、公平就業機會委員會。
員工罷工、骨干離職、贊助商撤資……自 2021 年 7 月以來，動視暴雪幾乎沒有聽到什么好消息。棘手人才流失問題已經不是新鮮事，多位暴雪員工曾指出其薪資水準在業內并不具備優勢。一眾老員工在過去數年間跳槽或事自立門戶。
收購案公布后約半個月，《守望先鋒》制作人Tracy Kennedy宣布離開暴雪。此前她在社交媒體上怒斥動視暴雪CEO Bobby Kotick，認為其愚蠢的指令導致《守望先鋒2》的開發被耽誤了好幾個月。同期，為暴雪效力十余年的《守望先鋒2》首席角色概念藝術師Arnold Tsang也已離職。
風雨飄搖時，一切都是壞信號。世紀收購案也遠不如人們想象得那么順利和快速。微軟游戲首席執行官菲爾·斯賓塞發給員工的電子郵件中提到：“我們預計此次收購將于2023財年完成，等待監管部門的批準。”
全球性反壟斷浪潮方興未艾之際，微軟收購案顯然要承受巨大的監管壓力。
2月5日，微軟CEO薩提亞-納德拉就這起收購發表了看法，并竭力淡化它的巨大意義。他在接受《金融時報》采訪時聲稱，微軟離成為游戲行業的壟斷者還有一段距離，這次收購只是讓Xbox"在一個高度分散的地方成為大玩家"。納德拉表示："即使在這次收購之后，我們也將是第三名，擁有低至百分之十幾的市場份額。"前兩名則是索尼和騰訊。
2月10日前后，微軟再次向外釋放信號，彰顯了力保收購通過的決心。
在新聞發布會上，微軟公布了Xbox和Windows應用商店數據收集、競爭和支付政策的新規則。公司高管解釋了公司的應用商店規則，其中包括承諾不使用應用商店的非公開數據與競爭對手的應用競爭。
微軟不僅表示將繼續執行動視暴雪與索尼達成的協議，還做出了更多承諾。即使現有協議到期，微軟方面也有意愿繼續為索尼PS游戲機開發《使命召喚》系列游戲。
也是在這段特殊的歷史時期，暴雪邁出了眾人意料之外的一步。1月26日，暴雪官方網站刊登博文，為尚未公布的全新游戲IP發布招聘信息。游戲背景設定在全新的宇宙，這將是一款PC和主機平臺并行的生存游戲。
圖源戰網《暗黑破壞神》新作和《守望先鋒》續作到來的前夜，一個全新IP的啟動似乎昭示著某種擺脫泥沼的決心。
在紛繁的千種艱難之下，收購案給了人們一個相信的理由。也許微軟和暴雪真能夠趁這個機會，通過杰出的 IP 作品東山再起、再續王朝。
被稱作“第九藝術”的電子游戲并非純粹的商品。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依然有留守爛攤子的主播、選手、解說、創作者，以及玩家。對一款游戲的“愛”聽上去很俗，但它確實是人們駐足于此的理由。
這份愛意使人能夠接受不是最有前景的工作，使人能夠忍受長久的煎熬與失望，使人能夠被輕而易舉地激勵。只要有一點值得等待的信號，玩家和社區之星們就愿意團結一致，再走一程。
687億美元所買下的，不只是分析師口中輕飄飄的“IP矩陣”，而是這群分散在世界各地、為之奔走歡呼的玩家，以及他們長久以來忠實而懇切的期盼。
大新聞后的第30天，玩家仍在等待更多大新聞。
2月2日，《風暴英雄》發布平衡補丁。
2月4日，有玩家根據戰網客戶端信息推測，暴雪正在準備一個早期版本的《守望先鋒2》供玩家測試。在相關資訊的評論區，有網友調侃道：“謝謝你，窗戶。”
2月11日，《魔獸世界》國服官方宣布，9.0資料片"暗影國度"的最終章9.2"永恒的終結"將于2月24日上線。
2月16日，《爐石傳說》22.4補丁，全新的迷你系列正式上線，各模式迎來更新。
2月16日，《守望先鋒聯賽》2022賽季公布新信息，線下賽提上日程，新賽季將于5月6日正式開賽。
2月17日，小雨和朋友們一邊在群里互相嘲笑：“竟然還對暴雪抱有幻想”，一邊留意著消息靈通的游戲博主們，期待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流言中《守望先鋒2》的大新聞。
“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呢？”他這樣辯解道。
（文中小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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