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秦朔朋友圈
周末好,又見面了。時間過的真快,第8篇都寫好了。那些在現實生活中經歷的曲曲折折和接受因果的過程,伴隨著寫連載,算是一篇篇都帶過去了。經年累月,可能現在那些看起來不得了的事兒,都會被一筆帶過。
歲月一點點被挖開,又一點點地填上,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最后生出來的是草還是大樹,聽憑自然演化。這也是個心境和生存方式。
在人們的財經生活里,開始多了“坤坤們”“跌媽不認”等等新詞兒,忍受痛苦、扭曲和糾結的時候,也多了許多談資和樂趣。其實下跌和上漲,對于不久的未來而言,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大家都平靜吧。
好的,聊回蘇東坡。
寫了那么多蘇東坡的好,他偶爾也擰巴,但大體上是那么豁達大度,他總是提攜后輩,他總能從萬事萬物萬人中看出一點好。那么為何蘇東坡能成為蘇東坡,他生來如此嗎?還是有誰影響了他?誰賦予過他希望和愛的生產機制?
蘇東坡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坎,讓他體會了一把官場險惡。王安石的親家謝景溫誣告他在守父喪返回家鄉時,曾販賣私鹽獲取暴利。這件事雖然沒有證據,不了了之,但在蘇東坡心里留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令他難受。于是,他做了個決定,主動要求外放。
在改革面前,總有激進派和反對派,當然還有一些人是第三方。蘇東坡在王安石變法時,其實不算是個反對派,他還是贊同改革的,只是覺得不能改得那么快(“求治太速”)。
宋神宗和王安石也看到蘇東坡和其他反對派不一樣,就同意了外放。
那年,他36歲,準備去杭州。去杭州的路上,他路過潁州,拜訪了告老還鄉的老師歐陽修。
歐陽修,又一個神人和奇人。一個堅持自我善良品質的人,還能在險惡環境里混得好,大概都是上天的稀缺作品。
人生總是有某種預言的。該相見的人總是會相見,并且還有緣開啟一段“經典關系”。所謂“經典關系”,大概就是講起故事來的時候,無論放在哪個年代總是讓人眼睛發光、內心如流水潺潺,感覺被持續滋潤了。
據說蘇東坡幼年時,其父蘇洵覺得歐陽修的《謝宣召赴學士仍謝對衣并馬表》寫得好,便讓他擬作。東坡寫完之后,蘇洵那是相當滿意,得意之際,就做了個預言,說他兒子以后定會有機會給皇上謝表。
后來,給了蘇東坡這個機會的、把他從科舉中選出來的、一直提攜他的正是歐陽修。
育兒之道,果真還是要培養孩子首先照著人格楷模去學習、去模仿,即使學不會那么多,若是日積月累,也能在人生中留下點什么印記和效應。這一點,蘇洵先生做得特別好,我們后人要像他學習。
為什么歐陽修會對蘇東坡情有獨鐘呢?因為當時的歐陽修很想做到一件事。當人非常想做一件事的時候,那個階段出現的人與事中符合氣質、需求的,都會為他所用,那就是整個氣場的組成。
歐陽修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借那次主持貢舉的機會廢黜時文——“太學體”,進行文風改革,提倡“文與道俱”,要堅持現實主義創作方向。而東坡就是他選中的詩文改革運動的傳承人。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使東坡成功地吸引了兩位主考的注意。
蘇東坡寫的文章,歐陽修都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典故,其實那不是典故而是他自己新編的東西,這讓歐陽修覺得他有創新和疑古的精神。
歐陽修曾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邵氏聞見后錄》)
當你做一些公共性、社會性的事情的時候,實際上就是為后面的人世間在選人,那些人都因理念、信仰、價值觀相同而聚在一起。所以當發生什么不測、要有什么無常、或者接受審判和懲罰的時候,這些人之間也可以相互扶持、做一些演習性的反思與準備。
其實人生就是一條條流水線,大致的模式還是相通的。所謂悲歡并不相通,那只是大家不是一類人。
歐陽修對蘇東坡的作用,大概就是讓他心里穩了很多,類似一塊人生夜航船里的壓艙石。比如對于被貶,他也是有心理準備的。因為他看到了老師歐陽修的一生,盡管他提攜過那么多的人,曾鞏、王安石等等,但依然因為政見不合,有長達十年的被貶生涯,輾轉滁州、揚州、潁州、南京等地。
人生浮沉,其實早有預料。從歐陽修在景祐三年(1036年)被貶夷陵開始,蘇東坡就已經默認了這條因不改剛直的品操而飽受政治磨難的路徑。
而歐陽修在逆境時所表現的開闊,對于人生極具悟性的蘇東坡而言,也有精神指引,最后他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人生面對挫折是必然的,誰能在低谷的時候做到“疾雷破柱,都不驚不懼”,那就修煉得差不多了。
“演習式思考”,這個概念提得真好。我們總是覺得,天降甘露或者天降災禍,都是忽然之間的,其實不是的。那些危機早就在我們的生活中演變,從量變到質變,大部分的“無常”,是人們欠缺思考、注目和經營的結果。而只有一小部分真正的“無常”,因別人的錯誤而導致的自我的損失甚至消亡,那就是生命力太小了,命運多舛,也無可奈之。
歐陽修和蘇東坡,盡管有16年的相處,記錄完整的見面也就4次,而他們之間卻如此心意相通,最后從座主和門生的關系中超越出來,成了人生知己。前陣子有篇文章講到,蘇軾與忘年交文同,只見過兩次,卻可能是最懂彼此的人,對坐兩寂寞都饒有趣味。其實,古人之間,見的都挺少,但每次見面質量都很高。所以,人生有時候不用在乎地久天長,但前提是心意相通。
歐陽修的特點就是特別愛才,愿意提攜后輩,鼓勵后生,覺得后生可畏。鼓勵的作用其實是巨大的,特別是有名有才的人的鼓勵,這會讓那些有豐沛才情和創新思維的人更加揮灑自如。
歐陽修的獎掖賢才、愛人以德的高貴品質,也同樣在蘇東坡身上傳承了下去。筆者寫過的蘇東坡與秦觀的關系,大致就是如此,他們也是亦師亦友亦知己。
歐陽修認為,蘇軾是世間幾百年不常見的異人,有生之年得以碰到,就是人生之幸事。誰說文人相輕,那似乎都是人們喜聞樂見的“酸溜溜”的八卦事兒,其實,也只有真的文人之間才有內心的靈魂相伴。
我們一直都記得中學課本里時常背誦的馮友蘭的文章里,提到的人生境界有四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真正的文人在宋朝被尊崇,被獎勵,被保護,偶然間也誕生了彼此之間的“道德境界”甚至“天地境界”,所謂正其義而不謀其利。
蘇洵生病,歐陽修問候了三次,又給他寫墓志銘,曰“亦既有聞,而又有子”。還是在夸東坡。
東坡來到潁州時,歐陽修令這個得意弟子吟詠一塊石質屏風,里面寫道: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眉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濛。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天有工。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爛心難窮。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為煙霏淪微石中。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像略與詩人同。愿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
就是為了讓他始終記住,自己寫東西是為了什么。
東坡兄弟后來和歐陽修一起在杭州,賞風景、命題賦詩、探討美學等,依然是這種學術、心術上的探討,讓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很近,因為他們一直堅持“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而不是“以才學為詩”。所謂“以才學為詩”,大概怕是讀過很多文集、知道很多典故和考據。
其實,最真實的心聲當化作文字,“唯當養其根,自然燁其華”,關心百事,自抒胸臆,本是記錄者應該走的路。
東坡能成名能做事,離不開歐陽修的提攜。歐陽修被蘇軾稱為人格的楷模,東坡對歐陽修又有何貢獻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legacy,有自己對于后世(不僅限于子孫)的那些可以為社會傳承的東西。蘇軾就做了很多這樣的推廣工作,這種精神推廣,是極其重要的中華文化傳承的力量,它有序有蹤。
東坡在歐陽修的兒子歐陽棐那里得到了歐陽修的詩文作品共七百六十篇,整理成文集并寫作序言。什么東西都是易逝去的、成本高的、依憑的條件約束性很強的,只有白紙黑字的有序文本傳播,效率最高。
東坡對歐陽修敬愛至極。他由衷贊美:“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六一居士集敘》)。被他稱為“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
對,影響歐陽修的人是韓愈。而給了歐陽修機會的人是誰呢?錢惟演。這是一個權臣,但他有一個珍貴的品質,他本人是西昆體的支持者,但在他身邊也聚集了反西昆體的詩文革新人士。寬容是文化發展的重要條件。
人生的所謂機遇,其實就是特定的那一兩個人給予的,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天賜良機,也是社會需要的創新通脫的條件。
內外洞徹,初終若一。相似的人不會走遠。
歐陽修批評青苗法,熙寧三年被貶為檢校太保宣徽南院等職,他不想接受,最后到了蔡州(汝南縣)。寫了《六一居士傳》表達了歸隱之心。第二年,熙寧四年,他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等頭銜告老還潁。又一年,熙寧五年,歐陽修逝世。
人生,其實很玄幻。歸隱,是孤寂落寞的。人要在俗世里懷有歸隱之心,多么艱難啊。
文辭如萬斛之源的蘇東坡,對歐陽修的離世泣不成聲,不知道該如何落筆。其實生命和生命之間真的是可以傳承的,從韓愈到歐陽修到東坡,他們之間以神相交,真正以智慧相連接,他們之間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形成了真正的相互包容。
現代的哲人克里希那穆提說:教育的真正意義,是培養你的智慧,借著它找出所有問題的答案。你知道智慧是什么嗎?它是一種無限的包容力,允許你自由地思想,沒有恐懼,沒有公式,然后你才能發現什么是真實的、正確的事物。
最終,人都要面對自己特定版本的人生,面對各種各樣的浮沉。人生的路徑,都是要靠自己堅持,靠自己看清得失,最重要的還有,看著同類人的人生版本,只要去演習,去預習,去反思,去支撐,去飽滿,去接受因果,由此,才能看的開一些。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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