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中科院內部郵件,揭秘知網被棄前因后果 | 伽瑪刀

一封中科院內部郵件,揭秘知網被棄前因后果 | 伽瑪刀
2022年04月21日 07:58 新浪科技

  作者 | 楊雪梅 花子健

  編輯 | 韓大鵬

  4月18日,是一個正常的周一工作日,可能很多人討論的主要話題依然是“這一周只有周六1天單休。”

  也是在這一天,中國科學院(以下稱“中科院”)下屬研究所的工作人員都收到了這樣一封郵件,《財經·伽瑪刀》在郵件中看到了兩個核心信息:

  1、從2022年起,中科院文獻情報中心為全院新增開通萬方數據庫(下稱“萬方”),加上已為全院訂購開通的維普數據庫(下稱“維普”),保障全院中文期刊、中文學位論文的普遍要求;

  2、CNKI數據庫(也稱“中國知網數據庫”,下稱“知網”)的全院訪問將持續到4月20日。

  這一封郵件,還包含了三個附件,分別是2022年中文文獻資源保障內容和方式(附件一),萬方、維普和知網數據庫內容對比以及萬方數據2022新界面平臺培訓含檢索實例。

  在這封郵件之前,一則“中科院因近千萬的續訂費用不堪重負停用中國知網數據庫”的消息就已經在社交媒體流傳。4月18日,紅星資本局也通過多位中科院內部人士證實,中科院暫停了與知網的合作,因為費用太高,“2021年就已經達到千萬級別。”

  這家曾被稱為“全球最大的中文知識門戶”的網站,做的是知識販賣的中間生意,與各類期刊進行內容合作,低價獲取內容,并打包轉手高價賣給中國的科研院所、大學及其他機構,以“中國知識基礎設施工程”之名,做著穩賺不賠的生意,年收入過十億,毛利率過50%。

  暴利之下,知網與負面新聞也越走越近。

  2019年2月,知名演員翟天臨因在直播中直言“不知知網為何物”,讓這個中國內容領域的隱形巨人以一種幽默的方式走入大眾視線。在過去三年間,知網遭遇兩次關鍵敗訴,讓其“知識門戶”的形象逐步坍塌,成為眾矢之的。

  《財經·伽瑪刀》梳理發現,在中科院之前,已經有多家大學曾公開抵制知網,但最終又只能接受加價行為與之合作。抵制和反抗帶來的只是加價幅度減小,絲毫沒有改變被束縛的情況。

  與中科院的爭議發生之后,一位不愿具名的知網員工告訴《財經·伽瑪刀》,“沒大事,頂多(最后)降價銷售。”但他不愿意再陳述更多細節。4月19日,他告知《財經·伽瑪刀》:“今天部門領導剛重申個人不允許接受任何采訪,違者開除。”在他說完這句話不到10分鐘,知網就在官網首頁以置頂形式發布了針對和中科院合作情況的說明。

  知網,在中國科研領域為何能夠實現如此強的控制力?知網又能否被代替?

  中科院求變,但知網暫時無法代替

  很難說中科院新引入萬方,是面對知網漲價行為的主動求變還是被迫而為之。在中國政府采購網上,《財經·伽瑪刀》沒有發現任何有關中科院招標的最新公告,也未看到萬方中標中科院的公告,因而無從了解這一采購更多的信息。

  不過,在前述提到的郵件中的三個附件,《財經·伽瑪刀》從一位不愿具名的中科院人士處獲得了完整的版本,由此可見一些端倪。

  在附件一中,詳細寫明了2022年中文文獻資源保障內容和方式增加到了三種,新增的即是萬方數據庫,面向全院上百余家研究所開通。比起此前已經配置的維普和尚在提供服務的知網,萬方僅支持IP內訪問,移動訪問的配置尚未完成。

  由此可見,中科院對于萬方的引入不是完全有準備的,而是屬于比較突然的采購合作。

  附件一的最后提到了知網。在文件中,中科院明確提及,知網的開通范圍未定,因為后續將采用院所組團開通的方式,但因為組團尚未完成,所以組團通知將另行發出。在4月20日之前,全院仍可正常通過IP內訪問和移動訪問兩種方式訪問知網。在4月20日之后,僅參團研究所可支持訪問。

  這與知網在4月19日下午發出的一則聲明符合。這一則聲明在知網首頁置頂,在其中知網提到,2022年,中科院文獻情報中心對包括知網數據庫在內的國內外部分數據庫的采購模式進行了調整,由統一集中采購模式轉變為有需求院所組團聯合采購模式。經過友好協商,調整知網數據庫訂購模式的工作正在有序推進中,由各院所選擇訂購內容,計劃在近期完成組團工作、簽署協議并啟動2022年度服務。

  在4月1日之后的過渡期間,知網(向中科院)延續了各項服務,未出現服務停止或中斷的情況。知網也將繼續向中科院所屬各院所提供正常服務,直至2022年度協議簽署并啟動服務。

  這也意味著,如果確定采用組團采購的方式,在2022年度協議簽署后,不參團的中科院所將無法訪問知網,僅能使用萬方和維普。

  而在附件二中,中科院針對萬方、維普和知網的資源情況進行了簡單分析對比,這個對比主要從中文期刊、中文學位論文和中文會議論文三個維度進行。

  在中文期刊這一資源上,在知網收錄的期刊品種中,維普的覆蓋率為89.6%;如果考慮期刊收錄的起始年,維普的覆蓋率降至84.4%。這意味著知網對期刊品種的收錄年限較維普更長。

  萬方相比較知網的劣勢則更加突出。在知網收錄的期刊品種中,萬方的覆蓋率僅為59.3%,如果增加1小時內文獻傳遞,這一覆蓋率提升至78.2%。在未能覆蓋的2492種知網期刊中,核心期刊為69種,但63種能夠在維普中獲得保障。

  綜合來看,萬方加上維普對知網收錄期刊品種的覆蓋率能夠達到93.7%。中科院聲稱,兩者能夠較大滿足中科院所的基本需求。

  在中文學位論文上,萬方與知網也只能做到優勢各半。知網收錄了831家學位授予單位的503萬篇論文,而萬方則收錄了988家學位授予單位的528萬篇論文。而且,萬方對諸如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一流高校的論文收錄數量較知網更高,但萬方對清華大學、北京理工大學、武漢大學等高校論文數量的收錄數量則不及知網。

  而在中文會議論文上,萬方收錄的267萬余篇中文會議論文雖然比較知網收錄的360萬篇差距不小,但在國際、國家級和一級學會的會議論文數量上,萬方比知網高出了約60%,因此能夠在質量上實現領先。

  知網作為中國國家知識基礎設施(CNKI)的主要訪問平臺,是在教育部、中共中央宣傳部、科技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國家計委的大力支持下,由清華大學直接領導的一項知識工程。該工程由清華大學和清華同方發起,于1995年正式立項,最初僅僅是發行《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但很快就占領了中國圖書情報市場,尤其是高校。

  1999年,CNKI實現網絡化,中國期刊網開通,之后不斷拓展服務,建立了包括期刊、博碩士論文、會議論文、年鑒、統計數據、圖書、標準、專利等資源在內的中國知識資源總庫。

  CNKI的主導產品是《中國學術期刊全文數據庫》,并在此基礎上不斷集成、整合新的資源,開發新產品,形成了中國最大的具有壟斷地位的、集各種全文學術信息于一體的網站——中國知網。

  官方數據顯示,知網收錄了 95% 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學術資源,有2億多篇中文文獻,覆蓋包括幾千萬學生、學者,10320種期刊,3萬多個高校及研究機構。

  2011年開始,除了碩博研究生的論文必須查重之外,教育部發文要求本科畢業論文也必須進行查重檢測。因此,號稱擁有“全國最大規模學術論文數據庫”的知網,也就逐步成為各大高校的“必購清單”。

  一位不愿具名的副教授和一位在讀的博士告訴《財經·伽瑪刀》,查重是知網不可替代性的一小部分體現,“核心期刊資源”的掌控能力,才是知網核心的競爭力。“很多學生在知網查重前,也都會花一點錢購買其他軟件進行初步查重,最終才到知網,差距不會太大,這也意味著這存在被代替的可能性。但知網的期刊資源,尤其是核心期刊的掌控力,才是關鍵。”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21年全年我國研究生教育招生117.7萬人,較2020年的增幅為6.42%,包括碩士生和博士生在內的在學研究生333.2萬人,畢業研究生77.3萬人。

  這一規模預期還在繼續增長。2020年9月,教育部、國家發改委、財政部曾聯合發布《關于加快新時代研究生教育改革發展的意見》,明確將擴大碩士研究生招生規模。

  “我們碩士和博士如果想畢業,都需要在一些期刊發表論文。”前述接受《財經·伽瑪刀》采訪的在讀博士說。包括前述接受采訪的副教授在內,多位大學教師也證實,職稱的評選以及晉升也對在期刊發表論文有要求,甚至有的還會要求發表在國內核心、國際核心期刊上。

  在科研這個循環中,研究人員從事每一項研究,都需要查閱大量的文獻資料。大學的圖書館和科研機構都無法獨自提供數據庫支持,在此背景下,諸如知網等數據庫檢索平臺的優勢就會被無限放大。

  “通常,他們(指知網等)和期刊都是有合作的,比如我曾經投給期刊的論文,在知網都可以查詢到。”前述在讀博士告訴《財經·伽瑪刀》,具體的合作方式他不得而知,因為在研究人員、期刊、數據庫檢索平臺、大學科研機構再回到研究人員這一鏈條中,都是單向傳遞的。在這個鏈條中,論文就是商品,而驅動商品流通的則是錢。

  很多人不滿知網低價收錄論文并從中獲得巨大利差,“實際上,期刊收錄我們的文章,價格也不會太高,很多時候都比不上版面費。”前述接受采訪的在讀博士聲稱,他曾經向某期刊投稿,獲得了500多元的稿費,但卻付出了差不多3000元版面費。

  隨后,期刊與知網等平臺的合作與他再無關聯,他無權分享這篇論文在期刊與知網的交易、知網與科研機構的交易中產生的任何收益。相反,他所在的科研機構如果想使用這篇論文,是需要付費的。“假如我不是學生了,想要使用這篇論文,也是需要付費的。”他說。

  2010年開始,中文學術期刊全面普及了期刊版權聲明制度,在此之后發表論文都需要接受期刊的版權聲明。而大多數期刊都規定,凡在該期刊發表論文,作者必須無償同意該期刊將成果全文的出版權轉賣給知網等學術數據庫。

  “目前允許作者自由選擇是否被收錄的期刊可以用鳳毛麟角形容,絕大多數期刊是強迫作者必須被指定的數據庫收錄的,否則投稿將不被接受。”

  從中科院的對比分析來看,掌握更多期刊合作資源的知網,相比較萬方和維普,也具有更強的“不可替代性”,當然,這也意味著知網面向高校和科研機構擁有更強的議價能力。

  知網想漲價就漲,高校苦不堪言

  知網的核心客戶并不是沒有持續需求的“散戶”,因為個人下載的價格較為透明,常規文獻價格為0.5元/頁,下載單篇只需要10元左右。對于知網而言,機構客戶比如高校、科研機構、帶有科研性質的企業等,才是核心客戶群體。一份份動輒近百萬元的合同,是知網收入的主要來源。

  6年前曾公開抵制知網的武漢理工大學,今天仍是知網收費上百萬元的大客戶,2022年,其采購知網版權的費用為127.85萬元,相比2021年漲了4.8%。這與其此前控訴的知網年平均漲幅18.98%降低了不少,但仍是一筆不少的數目,對于高校來說,難言輕松。

  學校批量采買,可以讓學生免費或者低價下載瀏覽文獻,但對高校、一些研究機構而言,每年負擔數十萬、上百萬的版權支出,并不輕松,更關鍵的是,單個數據庫有時并不能滿足需求,這可是一筆持續的燒錢項目。

  《財經·伽瑪刀》瀏覽中國政府采購網發現,近半年來,有50多家高校完成了對中國知網數據庫的采購,服務時間大多為一年。

  在2022年的采購項目中,包括清華大學、武漢理工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北京師范大學、青島哈爾濱工程大學等大學采購中國知網數據庫的費用都超過了100萬元,其中北京師范大學198.35萬元、青島哈爾濱工程大學220萬元、清華大學188.0347萬元。

  《財經·伽瑪刀》查詢對比發現,知網對多家高校采取了緩慢漲價的策略。比如,北京語言大學2022年的續訂費用為65.4592萬元,而2021年,其采購中國知網數據庫的價格為56.5萬元,漲幅13.69%。武漢理工大學2022年采購費用127.85萬元,2021年為122萬元,漲幅4.8%。中南大學2022年采購費用為150萬元,2021年為141.95萬元,漲幅5.67%。

  實際上,2016年的時候,武漢理工大學還因為知網連年漲價行為進行過公開抵制。校方當時在一則聲明中表示,2000年以來,知網每年的報價漲幅都超過10%,從2010年到2016年的報價漲幅為132.86%,年平均漲幅為18.98%。

  同年,北京大學圖書館也曾發聲明稱,“不向商家過分的漲價行為輕易妥協”。此外,多家高校,包括985在內都曾抵制多知網漲價行為。

  最近兩三年,知網的價格漲幅有所下降,但仍然每年對大部分高校都保持漲勢,主要因為無固定的定價規則,合同周期為一年,知網掌握著定價權,價格浮動因素大。

  此外,與其他數據庫對比,知網價格明顯高于同行。在中南民族大學圖書館向13家數據庫采購的項目成交結果公告中,費用最高的當屬知網,達到了72.4萬元,對比之下,成交金額第二高的超星數圖為23.1萬元,萬方為13萬元。

  價格受服務范圍和內容的影響,之所以價格與知網相比斷層明顯,也是因為數據庫遠不及知網。

  某高校的采購合同中指出,擬采購的數據庫(知網)在資源數量、技術水平、使用頻率、讀者滿意度等方面均在同類型數據庫中處于領先地位,且均很好地解決了版權問題;在文獻類型、收錄學科范圍、適用對象方面相互交叉、互為補充,能夠充分滿足該校教學、科研需要;系統安全可靠、更新及時、技術支持有力。該組數據庫具有不可替代性,建議采用單一來源方式組織采購。

  盡管眾高校、機構對于知網的漲價問題叫苦不迭,但他們又不能完全離開對知網的依賴。2016年武漢理工大學發布知網停用的通知后不到一個月,又重新訂購并恢復開通中國知網數據。因為停止訪問知網后,許多教職員工和學生的學習,特別是畢業生的畢業論文寫作有諸多不便,促使學校只能繼續與知網合作。

  糾紛頻發,版權訴訟無法避免

  與高校合作中能夠進行保持漲價相反的是,知網在論文收錄上的價格一直保持不變,且收錄價格非常低廉。知網官網顯示,收錄一篇論文,知網會一次性給到作者100元/60元的現金稿酬+300元/400元面值的閱讀卡。

  高校畢業生的論文或許也是知網低價收錄論文的渠道之一。很多高校會給畢業生發學位論文出版授權書,在保證順利畢業的前提下,很多學生只能前述這一授權書,導致其論文最終被知網收錄并用來獲利。

  甚至,知網還會偷偷收錄一些未經授權使用的論文。這對于知名的學者、教授來說,知網這種做法無疑損害了他們的權益。

  知網曾多次因版權問題,與作者產生過糾紛。天眼查App的風險信息顯示,知網背后的主體公司《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電子雜志社有限公司涉及上千條法律訴訟。其中,該公司作為被告的近800條信息中,案由為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和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的超過700條。

  其中最受關注的是知網曾未經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退休教師趙德馨教授本人同意,擅自轉載其160多篇文章。趙德馨教授自2013年開始上訴維權,案件全部勝訴,截止2021年底,他在歷時9年的訴訟勝訴中獲得賠償70余萬元。

  作家陳應松也指出,其共有300多篇文章被中國知網收錄,且大部分都未經自己同意,部分文章的下載次數已達上百次。2022年2月22日上午,雙方就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一案由北京互聯網法院開庭審理。

  《財經·伽瑪刀》查詢知網與采購方的合同發現,里面提及,知網所提供的產品具有國內、國際正式連續出版物刊號,依法解決版權,定期合法出版,保證所供信息不會引起知識產權糾紛等法律責任。

  顯然,版權問題帶來的訴訟風險,是知網暫時無法避免的爭議。

  武漢大學競爭法與競爭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孫晉強調,學術數據庫提供的產品與一般商品不同,學術文獻是匯集了人類智力成果的重要載體,具有不可替代性,一旦學術文獻的版權資源形成壟斷,供給方式單一,經營者憑借這種壟斷優勢實施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比一般商品市場領域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造成的危害更大。

  中科院的部分院所或將逐步告別知網,臨時采用萬方可能是中科院降低停用知網后造成的影響。但對中科院來說,能夠在這一次爭議中找到一個方案逐步代替知網,也未嘗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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