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法國梧桐變黃了。秋冬的陽光透過金燦燦的樹葉,顯得格外溫暖,風一吹,金色的葉浪沙沙作響,為樹下漫步的你譜一曲伴奏。
黃啦黃啦黃啦 | Pixabay
不過,“法國梧桐”這個名字誤會可大了,它才不是法國來的梧桐呢!
我對二球懸鈴木的記憶始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家附近的街心公園邊有一排四層樓高的大樹,每到夏季便樹蔭濃密。孩子們總能在樹葉上找到“洋辣子”(刺蛾科幼蟲),他們會摘下這些樹葉,當作“生物武器”,用來和附近社區的孩子互毆。時至今日,那修羅場般的情景仍歷歷在目。War is hell!
此“法桐”非彼“法桐”
二球懸鈴木是一球懸鈴木與三球懸鈴木雜交的后代。從學名來看,這一家子似乎很好區分,然而它們的俗稱集合可能比修羅場還要混亂,一不留神,就可能陷入“法桐與美桐雜交產生了法桐”這種繞口令。
兩棵懸鈴木化成人形,在一起聊天。
A木:您知道嗎,我和您的球加起來,一共有三顆!B木:希波克拉底保佑你,可憐的孩子!你竟然一顆球都沒有,我簡直無法想象!問:A和B各是什么種類?聊天的地點在哪里?
懸鈴木科是個單屬科,屬下大約只有10種,大部分都原產自北美,歐亞大陸只有2種,其中就有二球懸鈴木的一個親本——三球懸鈴木Platanus orientalis。
三球懸鈴木,葉子更細裂,其果序數量也并非總是3個,而是在3-6個之間丨Wikimedia Commons, Samuli Lintula / Public domain
三球懸鈴木原產于巴爾干半島至中亞一帶,在古希臘時期就是常見的庭院樹木。據說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在科斯任教時,曾在一棵巨大的懸鈴木樹蔭下向學生傳授醫療知識,如今這棵樹的后代已扎根于世界各地的醫學院校中,被譽為“希波克拉底之樹”。
藉由貿易往來,三球懸鈴木分別向東西方擴散,向東的一支曾在印度繁榮昌盛,并零星傳入中國西北地區,當時中國人稱之為“凈土樹”或“祛汗樹”,此外亦有傳為“腳汗樹”的;而向西的一支則到達了西班牙,大約于16世紀中期傳入英國。
傳說中那棵“希波克拉底之樹”,現已被開辟為旅游景點丨Wikimedia Commons, Steven Fruitsmaak / CC BY-SA 3.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3.0)
如果用某度查詢“法國梧桐”,詞條會顯示它的中文學名是“三球懸鈴木”,然而三球懸鈴木并不是中國最常見的俗稱的法國梧桐。那么為什么兩個物種會占用同一個名字呢?
實際上,我們俗稱的法國梧桐一直都指的是二球懸鈴木,它最早從法國引入中國并栽培于上海法租界,因此得名“法國梧桐”。但民國時期的植物學界把二球懸鈴木錯誤地鑒定為三球懸鈴木,在1937年的《中國樹木分類學》里,作者也把這兩種搞混了,把三球懸鈴木稱作法國梧桐,而把二球懸鈴木稱作英國梧桐。后來雖然鑒定的錯誤被更正,但名稱卻沒有及時糾正過來,這才引起學名和俗稱的混亂。
所以,繞口令中的兩個“法桐”并非同一種。
另一個親本美桐就沒有這么混亂,它確實原產于北美,因為通常只結一個果球,故《中國植物志》稱之為一球懸鈴木Platanus occidentalis。(關于文章開頭的問答有一個提示:這是一個滿是一球懸鈴木的地區。)
一球懸鈴木的葉子更淺裂,果序一般為1個,少數2個 | selectree.calpoly.edu
默默奉獻的行道樹
當兩種親本懸鈴木相遇,愉快的雜交就發生了。關于雜交的地點和方式有不同說法,大部分人認為是由英國人在17世紀將兩者進行人工雜交,另一種說法則認為雜交發生在同時期的西班牙,某棵三球和某棵一球種植得較近,最后牽手成功,產生自然雜交的后代。
不管怎么說,這個“(3+1)÷2=2”的等式成立(誤),偉大的二球懸鈴木誕生了。蘇格蘭植物學家William Aiton在1789年的書Hortus Kewensis(《邱園植物》)中提到了二球懸鈴木,這是它首次正式出現在植物學文獻中,但當時被當做是三球懸鈴木的一個變種,被稱為“Spanish plane tree”。這似乎從側面證明最早的雜交后代出現在西班牙。
1805年,二球懸鈴木被提為新種,并命名為Platanus acerifolia,隨后又以“疑似雜交種”的身份,在中間加了一個x,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學名Platanus x acerifolia。可見直到19世紀初,主流學界還不能確定它的雜交種身份。那么,英國于17世紀人工雜交云云,莫非是英國人自己吹的?
雖然雜交不一定由英國人實現,但二球懸鈴木最早在英國大規模種植卻是事實。人們發現它比其他兩種懸鈴木更抗高溫、干旱和霉菌炭疽,兼之生長速度快、樹形好看、冠大蔭濃,很適合做城市行道樹和公園綠化喬木,而且它的葉子可吸附空氣中滯沉的污染物顆粒,很適合工業革命時期烏煙瘴氣的英國城市。現今它的英文名是大名鼎鼎的“倫敦飛機”(London plane),至于那“Spanish plane tree”,早就被人遺忘了。
作家張曉風曾有散文《行道樹》,贊揚了行道樹無私奉獻的精神丨Wikimedia Commons, Fanghong / CC BY-SA 3.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3.0)
2002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迎來登基50周年慶典,英國樹木委員會特意挑選出英國境內50棵具有歷史文化寓意的老樹,砍下來送給女王作為對女王的致敬。來自劍橋郡伊利鎮的一棵二球懸鈴木名列其中,它被認為是英國第一棵二球懸鈴木,由英國主教Peter Gunning于1680年種植。
伊利鎮的英國No.1懸鈴木,周長超過9米 | treetree.co.uk
此“梧桐”非真“梧桐”
19世紀中期,拿破侖三世上位,欽點喬治·奧斯曼男爵作為總設計師,著手重建巴黎的城市規劃。在奧斯曼男爵的設計下,兩側首次栽種了二球懸鈴木的巴黎主干道,成為了可供行人悠閑徜徉、富有浪漫氣息的林蔭大道。此后各國大都市都以巴黎為楷模,將懸鈴木作為城市主干道的行道樹。
中國最早的二球懸鈴木亦是來自法國,在19世紀中后期先有少量輸入。如南京石鼓路小學有一棵高27米的二球懸鈴木,是在修建教堂時,由一位法國神父栽種于此,被稱為南京市“001懸鈴木”。
1887~1892年,上海法租界公董局曾先后兩次從法國購買二球懸鈴木苗和桉樹苗試種,結果懸鈴木的生長情況遠好過桉樹,因此公董局放棄了桉樹,繼續從法國成批購買懸鈴木。到了19世紀末,上海的懸鈴木已經可以自給自足,無需再買了,而且還陸續被引種至武漢、南京等周邊城市。如今在上海的幾個公園內,還活著50多棵百年以上的老懸鈴木。
南京東南大學四牌樓校區(中央大學舊址)南門主干道的二球懸鈴木丨Wikimedia Commons, Zhangzhugang / CC BY 4.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4.0)
清代以來,由海路進入中國的物品多半要加個“洋”字,因此二球懸鈴木在引入初期,因為葉子類似中國原產的梧桐Firmiana simplex(屬于錦葵科),而多被俗稱為“洋梧桐”,而書面上則多用它的日語名稱“筱懸木”(篠懸の木),亦有直接音譯屬名,稱“潑拉他納”。
梧桐(Firmiana simplex)真身,與二球懸鈴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樹種丨Wikimedia Commons, Javier martin / public domain
據《清稗類鈔》記載:“筱懸木,為落葉喬木,原產于歐洲,移植于上海。馬路兩旁之成行者是也,俗稱‘洋梧桐’。”
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法國梧桐”這個名字取代了洋梧桐,成為二球懸鈴木在上海民間的普遍俗稱。1928年《申報》一篇文章說:
大家現在栽行道樹,多想揀筱懸木(Platanus orienlais),然而筱懸木的名稱知道的人極少。因為法租界栽得極多,并且葉子酷肖梧桐,所以大家無以名之,名之曰法國梧桐。說起來它是屬于筱懸木科,不是屬于梧桐科,并且亦不是法國的特產。
這篇文章雖然搞錯了學名,但已經明確指出懸鈴木與梧桐的植物學區別,“法國梧桐”之名,乃是基于原產地不明與外形混淆的誤稱。之后我國植物學家鐘觀光先生將其改為“懸鈴木”,這其實也是來源于日語懸鈴木的另一寫法“鈴懸の木”(スズカケノキ)。不過無論是懸鈴木、鈴懸木還是筱懸木,都不如“法國梧桐”這個流傳至今的誤稱使用率高,后者在一些當代小說中多次出現,象征浪漫、憂郁、頹廢、陰冷、寂寞、虛脫、仰望天空、低頭流淚、群嵐暗淡、暮色四合等等。
惱人的“四月飛雪”
前文提到二球懸鈴木具有生長快、樹蔭濃、抗性好、耐修剪、抗煙塵等優點,其名列世界五大行道樹之一,在北半球被廣泛栽種。然而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行道樹,春夏之際,人們會遭遇“四月飛雪”——除了楊絮柳絮的全方位攻擊,二球懸鈴木恰好也趁這個時機,向全世界撒播后代。
不同的是,楊柳的毛絮來源于種子,而懸鈴木的毛絮來源于小堅果——600~1400個倒圓錐形的小堅果組成一個球形果簇。在4月~6月間,上一年的成熟果簇脫落,小堅果也就帶著毛飄散四周。
春天的“行人殺手” | newenglandwild.org
通常,這些毛絮會攜帶花粉、細菌、病毒、污染物顆粒等,鉆入人的眼耳口鼻,造成嚴重不適,甚至誘發哮喘,成堆的毛絮還會增加火災風險,十分令人討厭。
對于懸鈴木的這個毛病,目前最直接也最費事的方法就是修剪,把那些帶果的枝或是當年生枝條剪掉了事。較高級的方法是培育不結果的品種,然后嫁接到飛毛的品種上,但尚未大規模推廣。此外還有在開花時噴灑催熟藥劑,讓花和幼果萎縮脫落。
簡單來說,就是干掉這些小球|Pixabay
為英國女王挑選登基慶典樹木的委員曾說,老樹是歷史的載體。我想任何國家都擁有這樣的老樹——遠至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之樹,近至南京的懸鈴木,不管年歲幾何,它們都默默承載記錄著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歷史,從歷史的黑暗到光榮的重生。樹根深植于大地,而樹干枝葉任由時間長河沖刷,留下光陰的故事。
作者:霜天蛾
本轉載自公眾號物種日歷
“掌”握科技鮮聞 (微信搜索techsina或掃描左側二維碼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