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錢荒】復旦[微博]張軍:是什么讓李克強按兵不動?
向人們提供金融服務的銀行為什么突然沒有錢了?載入史冊的6月20日這一天的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文|CBN記者 郜藝 朱寶 特約記者 郭曉菲
一直在流水的龍頭突然被擰緊了,這引發了一場慌亂。
若干年后,當人們回頭望去,會發現中國金融史上顯示著不可更改的一天:2013年6月20日。
“錢好像突然凝固住了。”中國東方資產管理公司資金交易處處長王自強[微博]對《第一財經周刊》說。
王自強稱得上是一名資深的銀行間市場交易員,他在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曾經歷過無數資金緊張的時刻,比如他時常掛在嘴邊的6年前的一幕,他作為逆回購方創造過7天回購利率15%的記錄。
但是,6月20日發生的一切刷新了他所有的感受。交易員圈子里彌漫著一種緊張氣氛,電話中、聊天工具里,交易員們不計成本地向其他機構借錢,“往常或多或少都會借到一些,但是當天的情況是市場上根本沒有錢。”
北京一家商業銀行的銀行間債券交易員在微博上寫到:“從業以來,今天真的覺得扛不住了。鐵打的心都經不起這種折磨。”
當天11時30分發布的上海銀行間同業拆借利率(Shanghai Interbank Offered Rate,簡稱為Shibor)的隔夜利率,已升至14.33%,創造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記錄,而一個月前的隔夜拆放利率僅在4%左右。
這個讓行外人士感到陌生的概念迅速在街頭巷尾得到普及和熱議。簡單講,隔夜拆放利率是一家金融機構向另一家機構借錢,第二天還錢時所要給予的利率。這個銀行間的交易市場利率是一種風向標,Shibor的高企意味著金融機構極度缺錢或惜貸。
向人們提供金融服務的銀行沒有錢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6月20日這一天帶來更多慌亂感的是幾家大銀行的傳聞。
早在6月初,光大銀行就被傳出無法支付興業銀行一筆大約60億元人民幣到期貸款,光大被描述為資金最為緊張的銀行。很快,類似的傳聞又發生在中國銀行身上,盡管官方很快否認了這個消息,但這仍然引發了許多猜測。
資金緊張的態勢一觸即發。19日和20日的銀行間拆借交易時間都臨時延長了半個小時,據稱這兩天有銀行破了存款準備金標準。而工商銀行在23日的系統意外發生故障也加重了錢荒的猜測—等待取錢的人擠滿了大廳,人們不解它的系統為何選在這個時間升級。
“我們銀行下令資金只能進不能出。”一名供職于四大行的一線職工對《第一財經周刊》說。20日下午,總行緊急發公文要求加強流動性管理,做好頭寸管理。而本來6月20日說好要放的對公貸款,卻一直到下午4點半還沒有得到總行的最終確認。“總行同事的座機和手機都打不通,最終到了下班時間還是沒有放款。”
一名來自地方商業銀行的信貸部門員工透露,最近銀行在內部下發通知,要求各分行近期盡量避免大額走款,本來分行管理部就能批下的對公貸款,要到總行計財部審批,還不一定能批下來。這家銀行中許多一兩個月前審核通過的貸款都還沒放出去。而個貸的放款時間就更長了。持續的資金壓力已經迫使一些中小銀行重新評估貸款條件,一些有足夠的抵押物的貸款人仍未能獲得貸款。
不僅僅是普通民眾對此感到錯愕。
幾天來,興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魯政委不斷接到來自海外的詢問電話,外界在談話間表達了憂慮,“中國的銀行業是不是要發生危機了?”因為這個嚇人的數字以及中國銀行業和媒體陷入一片混亂的狀況,像極了美國金融危機時雷曼倒閉前的場景。
“這樣的情況(指類似雷曼倒閉)并不會真的出現。”魯政委對《第一財經周刊》解釋。
因為中國并不缺錢。目前銀行繳納給央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高達20%,并且一直以來,中國的貨幣供應不是過少而是過多。
這一點,從M2與GDP的比值可以看出端倪,它可以間接反映出投資效率。M2稱為廣義貨幣供應量,是反映社會貨幣供應量最常用的指標,包括流通中的現金、支票存款、轉賬信用卡存款,以及定期存款、債券和理財。它體現的是市場的現實和潛在購買力。按照今年7.7%的GPD增速和2.1%左右的CPI,M2的合理增速應該在13%左右。而M2從今年1月開始每月的同比增速都在15%以上,3月份之后M2還持續突破100億。
中國的貨幣蓄水池里有水,而且有很多水。央行站在最上游,政府決策層通過它來傳達貨幣政策,從而控制錢的流動性。央行把水放到國有商業銀行和股份制銀行,再流向企業和個人。
每年6月都是銀行缺錢的時候。每到3月、6月、9月和12月這些季度末、半年末和年末時,銀行的存貸比、資本充足率、動態準備金等多項指標都要被審核,央行也會根據審核結果來制定接下來的貸款額度。因此這些時候銀行總會忙于拉存款,這會反映在理財產品利率上升,以及銀行間拆借利率上升方面。
今年,更為雪上加霜的還有美聯儲主席暗示美國即將退出QE(量化寬松政策),這導致熱錢不斷從中國撤出,熱錢對人民幣升值的期望也在降低。美國近幾年推出的前兩輪QE正是導致大量熱錢流入中國的主要原因之一,外匯占款的提高正是近幾年國內市場貨幣供應增加的主要渠道。
近幾個月,外匯占款一直在減少,前4個月新增外匯占款分別為6836.6億元、2954.3億元、2363億元、2943.5億元,5月降至668.62億元,自去年12月以來第一次下降到1000億以下。新增外匯占款的驟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市場流動性趨緊,也變相拉高了資金價格。因此自5月下旬以來,銀行間市場的流動性呈現出明顯趨緊的態勢,隔夜利率從3.35%最高升到了7%至8%。
與此同時,中國不斷擴張的理財產品規模已經達到13萬億,其中約1.5萬億會在6月到期。
但這些原因都不足以導致20日慌亂一幕的發生。
“5月底Shibor的隔夜利率就已經飆高了,但大家都沒當回事,都覺得扛幾天就過去了,以前每次都是這樣。”一家外資銀行的交易員胡衛平告訴《第一財經周刊》。
銀行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底氣”,是因為過去每每遇到資金緊張的情況,央行總會釋放資金,銀行已經對央行形成了一種慣性的依賴。
這與中國政府直接壟斷和控制金融業有關。
在過去幾年里,中國一直都是靠信貸增長刺激經濟發展,尤其在2008年全球危機之后,據信用評級機構惠譽的數據顯示,中國的信貸占GDP比率在5年內從75%上升至200%,從9萬億美元上升至23萬億美元。這個擴張速度遠超過1980年代末日本信貸最高峰時的速度,也超過了韓國陷入1998年危機前四年里的放貸速度。美國的次貸危機爆發前這個比值大約為40%。這些經濟危機都是由過度信貸未流向實體經濟而造成的。
在一個正常的情況下,錢應該流向實體經濟,即企業獲得銀行的貸款進行生產經營,再發工資給個人;個人則通過消費將錢流回企業,這才是一個健康的經濟模式。
而目前中國的情況是,很多錢沒有如預期進入實體經濟,而是留在金融系統里空轉套利—盡管央行印了很多人民幣,但錢沉淀在一些諸如地方政府債務、虛擬票據、房地產等領域。
政府對金融業的直接壟斷和控制,保證了大央企更容易獲得銀行貸款,它們用廉價獲得的貸款去投資房地產、股票及高利貸等投機市場。而受到全球經濟下滑以及人民幣升值影響的出口型企業,由于幾乎已經沒有利潤了,它們通過出口銷售額向銀行申請做授信貸款,然后把這筆錢投到投機市場中。而出口數據本身也存在著假出口的情況,香港與內地海關的貿易順差中很多都是因為熱錢通過香港進來套利,從企業走賬。
最需要錢的中小企業依然融資困難。這也直接導致了實體經濟活力不足。匯豐銀行公布的6月中國制造業PMI已經回落至48.3,創下9個月新低。
更引人擔憂的是巨額的地方政府債務。過去幾年,通過政府支出渠道發放的地方債和城投債已經高達12萬億。這些項目多數是地方政府和銀行互為擔保投向了規模龐大卻不能產生收益的基礎建設項目,或者可能投到了收益低、壞賬率高的上市公司。
這是中國政府為刺激經濟而不斷加碼政府投資行為的一種負面產物。一些外媒認為這些龐大的地方政府債務已經對中國經濟構成威脅。
參與信貸泡沫的另一個角色則是影子銀行,它們在2010年之后開始迅速膨脹。這不僅包括銀行的一些表外業務如理財產品,也包括一些信托、小貸款公司及民間金融機構。據中國社科院研究,2012年年底影子銀行的規模已經達到20萬億,占到了銀行總資產的16%。
由于脫離銀行的監管,影子銀行投資的項目因為追求高收益而存在更高的風險,這些項目往往通過“龐氏騙局”不斷發新債來償還舊債,事實上違約的情況也曾發生過。
銀行間市場近年來的快速發展,也使得銀行可以通過同業拆借以很低的成本從金融機構快速獲得大量資金,再通過杠桿投資和期限錯配將資金投入其它類似影子銀行的高收益市場。只要合理安排好到期資金計劃,通過循環往復的交易,銀行就可以實現套利。銀行的同業業務規模現在已占據銀行資金的10%左右。
這些有關調整未來大方向和改革的壓力,最終降落在胡衛平和他的同事及同行身上。
他們從5月底就開始盼望央行進行逆回購或者降低存款準備金,但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與之相反,他們看到了許多來自中央決策層面的強硬信號。李克強在多個場合提及了防范金融風險的重要性,但對增強貨幣流動性則只字未提。6月18日和20日,央行分別發行了3個月期20億元中央銀行票據,對于缺錢的銀行再次造成心理打擊。
中央銀行票據,簡稱央票,是央行為調節商業銀行超額準備金而向商業銀行發行的短期債務憑證。發行央票意味著進一步回收流動性。
英國《金融時報》和美國《華爾街日報》評價說,在緊張的流動性之上釋放這一信號,傳遞的是進一步改革的信號。
但這一動作卻讓中國的銀行們措手不及。
胡衛平和他的同事們6月初還聽說多家中資銀行聯合在北京請求央行進行逆回購,大家以為央行答應了,當天Shibor還降了不少。
但此后遲遲不見央行逆回購的胡衛平終于覺得勢頭不對了,連資金最充足的五大行也不再放款了。6月18日央行再發央票后,胡衛平立刻開始不停平倉、止損。隔夜利率就是銀行間產品利率的參照基準,也是債券交易員的資金成本。比如之前利率在3.35%左右的時候,可選擇的債券產品很多,但當成本到10%以上,幾乎賣什么都是虧損的。
外資銀行的資金沒有那么雄厚,風險控制較嚴,固定收益部的止損線較低,而且還會有兩次警告。伴隨著Shibor的不斷飆升,胡衛平所在的交易臺的主管不停發出感嘆說,太嚇人了,感覺像是要崩盤了一樣。
胡衛平試圖用中國人民幣利率互換(IRS)產品做對沖,但因為大家都看漲沒人賣出,偶爾出現一個賣出,大家都會瘋搶,導致IRS的價格也在飆升。
盡管從今年2月—新任政府換屆—開始,中央決策層通過各種座談及政策來表達“未來不能再依靠信貸增長刺激經濟”的決心,并不斷在房地產信貸政策上進行緊縮,但至今貨幣政策并未有大的改變。
魯政委認為此次Shibor的意外創紀錄,與“市場沒有跟上央行的政策方向”直接相關。
“如果央行像美聯儲一樣更早更清晰地傳達政策方向,銀行可以早些做準備,就不會發展到這么瘋狂的地步。”魯政委說。
這場人為制造的慌亂的影響仍在繼續發酵。
6月24日滬市收盤,上證綜合指數下跌了5.3%,至1963點,創下了自2009年8月31日以來的單日最大跌幅。銀行業股價領跌,受到貨幣流動緊縮直接影響的飛機制造、有色金屬及煤炭等領域公司的股價也大幅下滑。一夜之間,中國股市又跌回了2012年12月3日的水平。
銀行突然不計成本地借錢也引起了貨幣市場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20日當晚幾乎所有基金公司的固定收益團隊都在加班,因為貨幣市場基金的贖回潮提前來了。流動性安排不足的貨幣基金不得不虧損賣出手中的債券,基金爆倉的消息也不斷傳出。
債券市場也受到了牽連。最近銀行或者企業要發債也變得十分艱難,就連兩周前一年3.5%的國債都沒人要而流標了。農行發的半年期債也流標了。
如果央行堅持不出手,6月的最后一個星期緊張的情況還會持續。6月25日銀行要繳納存款準備金,6月30日則是金融系統的中期大考核。“Shibor繼續高下去最終會增加企業的融資成本。”魯政委說。
為了避免月底會有大客戶贖回資金,雖然胡衛平所在的外資銀行暫時有多余的現金流,但他已經接到了領導的通知不能放款進行同業拆借。這也是現在許多即便是不缺錢的銀行也不愿意放款的原因。而這只會讓這個市場變得更慌亂。
胡衛平大概永遠也不能忘記這一天。“上半年白干了。”他說,“所有的收益都在這一天抹平了。”
(應受訪對象要求,文中胡衛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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