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

　　那一年，郭廣昌感受最深的，“是隨著我們企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我們對外部環(huán)境的依賴也越來越大。”

　　2002年、2003年中央政府屢壓不下的固定資產投資熱，從外部環(huán)境上，是由地方政府和國有商業(yè)銀行營造的。由于對地方政府投資的約束機制的缺位，以及承受著股改壓力的國有商業(yè)銀行為了盡快降低不良貸款率從而傾向于做大貸款，擺在企業(yè)面前的投資空間相當寬松。復星是享受到這種“投資欣快感”的企業(yè)之一。從2001年年底到2003年，“復星系”以集團及子公司、關聯(lián)公司名義在鋼鐵、地產、零售、醫(yī)藥、金融等多個產業(yè)領域進行了一輪密集性投資。這里有一份復星系在那三年不完全的投資名單：2001年——投資北京金象(6100萬元)、收購豫園商城13.3%國有股權(2.34億元)、投資興業(yè)投資(3000萬元)；2002年——投資建龍(3.52億元)、投資重慶醫(yī)工院(3130萬元)、投資重慶藥友(6830萬元)、進一步收購豫園商城6.8%股權(1.19億元)、投資德邦證券(5.01億元)、投資興業(yè)投資(7330萬元)；2003年——投資寧波建龍鋼鐵(8.25億元)、合資成立南鋼聯(lián)(16.5億元)、投資國藥控股(5.03億元)、投資廣西花紅(3070萬元)、投資海翔藥業(yè)(2700萬元)。

　　與此相對應的是，在這三年中，除了復星醫(yī)藥于2003年底發(fā)行了9.5億元可轉債至2004年6月轉股約三分之一，復星并無任何權益性融資行為。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在2004年4月底中央前所未有地強硬表態(tài)要對包括房地產在內的部分固定資產投資項目進行調控之前，2004年2月，復地搶先在香港上市，融到了17億港元。

　　但是在其他業(yè)務板塊，復星都是才驅動大筆資金入局，腳跟剛站立未穩(wěn)，在此情況下，從2004年第二季度起突然收縮的信貸環(huán)境對復星的財務考驗可想而知。

　　特別是在鋼鐵板塊這個資金密集型的重工業(yè)領域，隨著江蘇鐵本項目被究查為違規(guī)典型，寧波建龍項目亦遇阻不能投產；此外，南鋼聯(lián)項目直接推高了復星的流動負債風險，直至今日，據“復星國際”招股書，南鋼聯(lián)負債都是復星集團負債中的大頭，“我們的流動負債凈額主要是由于南鋼聯(lián)作為其增長策略的一部分而依賴短期融資應付資本開支所致。”截至2004年12月31日，南鋼聯(lián)的流動負債凈額為38.91億元，占整個“復星國際”當期流動負債額的58.18%。

　　2004年5月，德隆的崩盤讓所有的人都想到一個問題：下一個會是誰？當時在業(yè)界的口口相傳以及媒體似是而非的報道中，一個最集中的候選者就是：復星。

　　沒有比復星更與德隆相似的企業(yè)了，在人們看來。

　　兩者何其相似矣。多元化、涉足實業(yè)與金融、在多個產業(yè)同時進行疾風暴雨式的收購與所謂的“整合”、收購資金來歷不明、有上市公司可直通資本市場、數不清的子公司孫子公司合資公司進行關聯(lián)交易；還有，都是民營企業(yè)；還有，在這個龐雜的企業(yè)王國頂端，都是一個低調不多言、而關于這個私營王國的一切也許只有他了然于胸的自然人大股東。

　　“2004年二季度起，隨著德隆崩盤、托普、啤酒花事件接連出現，社會對于發(fā)展速度較快的民營企業(yè)、乃至對所有的民營企業(yè)都產生了普遍懷疑，社會輿論壓力很大，對復星的質疑也不斷見諸報端。主要是質疑多元化、過度擴張和高負債率、資金鏈緊張的傳言，輿論環(huán)境很差，這是我們創(chuàng)業(yè)12年從沒有過的。”在復星集團2005年年度會議報告里，郭廣昌曾作此回憶。

　　他對《中國企業(yè)家》說，“我們明明不是癌癥病人，卻和癌癥病人一起被關到同一個病房。就像SARS，就像文革，你說有多少人在那種人人自危的情況下被冤死。如果你被社會的一種瘟疫選中了，怎么辦？就要自救。”

　　復星選擇了透明化。面對《中國企業(yè)家》的詢問，郭廣昌繞開問題，沒有回答當時他有否內心交戰(zhàn)，以及，復星當時還有其他的選擇與策略嗎？

　　他其實應該回顧并感謝一下杰克·韋爾奇和他的對話。2004年6月，郭廣昌以多元化后輩的姿態(tài)在上海與遠道而來的韋爾奇進行了一個公開對話。在郭拋出的問題中，其中之一就是，“中國氣候發(fā)生比較大的變化……有一些個別企業(yè)做事波及到整體民營企業(yè)的信譽。GE一路走過來，有清白的歷史，是非常強的一個品牌和非常好的公司，但是安然事件之后，GE也受到很多質疑，您是怎么來處理這個問題的？千萬別告訴我我什么都不理他們，我相信您肯定做了很多工作，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一定要講一些具體的方式。”

　　韋爾奇的回答：“……我想如果說你對企業(yè)有信心的話，那么我想你最好的答復和回應就是拿事實來說話，有一個非常好的業(yè)績，而且開放你的賬簿，把你的帳擺在桌面上，讓他們看一下，看完以后他們就什么都明白了。”

　　梁信軍說，選擇透明是復星集體決策的結果。“和外界取得溝通，我認為是管理層應對這種環(huán)境的起碼道理，任何成熟的團隊都應該這么做。”

　　一家和復星有著合資合作關系的民營企業(yè)的高層對《中國企業(yè)家》說，復星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出色的危機處理能力”、“良好的文化根基”和“流程般的團隊協(xié)作”。

　　復星透明化的努力從7、8月份開始動作。復星的朋友、上海證大集團董事長戴志康將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企業(yè)研究所所長陳小洪介紹給梁信軍，這就是后來國研企業(yè)所做的《復星集團的市場地位、競爭力和多元化發(fā)展戰(zhàn)略的初步研究》的源起。與此同時，復星還請安永會計師事務所做出截至2004年6月30日的《復星集團財務分析報告》，請上海遠東資信評估有限公司對復星信用等級評定。這三份專項報告在三四個月內一并完成，并被復星主動遞交給銀行和監(jiān)管部門。報告稱，到2004年6月30日，復星集團資產負債率為68.88%，2004年上半年利息支付倍數(利潤除以利息，顯示公司的償債能力)是7.65。這兩個數字確實在相當程度上起到了穩(wěn)定乃至扭轉外部輿論的效果。

　　“透明是有風險的，”梁信軍說，“當時我們顧慮的事情是，比如安永審計會比較嚴格，這會不會導致銀行看我數據時會不會覺得我怎么不如以前好、或者沒有別人好？令情況雪上加霜？事實證明，銀行對此還是很認可，在他們心目當中，不同的審計、不同的評級結論，對他們的權重意味是不一樣的。”

　　透明化只是部分減少了外界對復星的疑慮。事實上，宏觀調控給復星帶來的挑戰(zhàn)是真實存在的。“復星母公司的財務那時的確很緊張，”一位接近復星的人士對《中國企業(yè)家》說，“而且他們早期調配資金時肯定有過一些打擦邊球的行為，難免‘拆東墻補西墻’，只是因為投資的企業(yè)還搞得比較好，產業(yè)穩(wěn)得住，所以沒有將矛盾暴露出來。”

　　梁信軍承認，除了和外界溝通，自己還必須要有舉措、行動，“這些舉措行動能夠根本上把問題解決掉。”

　　調整發(fā)展節(jié)奏，退出部分非核心業(yè)務，尤其是金融業(yè)務。2004年，復星出售其在金龍客車的股權，出售興業(yè)銀行股權。關于其間的具體獲利情況，復星不肯詳示，梁信軍只表示，“虧本的買賣不是復星的追求。”此次招股書中顯示，2004年“復星國際”出售投資的收益為7620萬元，其中包括賣興業(yè)銀行股權的收益。照復星的說法，退出興業(yè)銀行的主要動機是為了“避嫌”。“樹欲靜而風不止，大家都在懷疑民營企業(yè)入股銀行的動機。你很難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證明自己什么，這時最好的方式就是離它遠一點，省得大家猜。”

　　積極降低集團的整體負債率，2004年下降了10%以上。

　　“整體上市”被提上議事日程。國研中心的陳小洪說，這是他最早向復星提出來的建議，因為復星雖然靠幾個業(yè)務板塊的現金流及利潤回收足以應付當期債務，但是從集團層面來說，要作進一步的擴張，要應付外部融資環(huán)境的變動，還是有相當的資本風險。他對梁信軍說，你看看瑞典的瓦倫堡家族，參股控股了多家上市企業(yè)和品牌公司，那應該是你們的方向。“中國的私人老板一是怕露富、二是運作不規(guī)范，所以都想把自己躲在后面，不愿整體上市，但是復星不太一樣，他們還是有透明化的想法與愿望。”陳說。

　　梁信軍坦承，2004年宏觀調控事件，尤其是德隆事件是直接促使復星日后整體上市的誘因。“整體上市后沒有私秘的事兒了，所有的想法得拿出來說，這的確是增加了麻煩。但是好處是什么呢？透明度提高了，沒有人懷疑你，相對來說你的交易成本會降低。”最現實的是，它是拓寬復星融資渠道的一步大棋。

　　據披露，整個2004年，復星集團從銀行及其他財務機構那里借貸的現金凈額僅為8.01億元，相比2005年、2006年這個數字復蘇為37.65億元和39.21億元，你可以想像得到2004年對于復星的艱難含義。所幸當年鋼鐵、房地產開發(fā)、醫(yī)藥這三大主業(yè)仍然保持了穩(wěn)健的成長與盈利狀態(tài)，2004年其盈利額依次為10.71億、5.15億和2.19億元。

　　這或許正是郭廣昌可以傲然自外于“類德隆”行列的資本。“感冒和癌癥是不一樣的。”他說。他曾多次表明，2004年是復星的“體檢年”。“體檢”之后的2005年、2006年，復星明顯收縮了前幾年勇猛的投資勢頭，沒有再進行新的重大投資。

　　“復星創(chuàng)業(yè)以來的第一個本命年過去了。可以用百感交集來形容過去一年的感受。”回顧2004年，對內，郭廣昌曾如此表示。

　　對外，2004年12月，在出席中國企業(yè)領袖年會并作主題演講時，郭廣昌第一次公開“呼吁寬容”，第一次提到“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