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吳曉波
1980年代的美國,是一個患上了三重焦慮癥的“巨人”。
國內經濟因制造業產能的過剩和成本陡增彷徨而找不到出路;在國際上,“日本虎”迅猛崛起,幾乎快咬到美國的尾巴了,大有取而代之的氣勢;而與蘇聯的長期“冷戰”,消耗了大量國力,卻似乎看不到勝利的曙光。
這個時候,需要有人從歷史規律中幫助美國人找到勇氣。而這個任務,在1988年由一個出生在英格蘭的學者完成了。
他有一個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的名字: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其實,他與著名的肯尼迪家族只在血緣上有非常遙遠的關系。
他出版的書名是:《大國的興衰:1500—2000年的經濟變遷與軍事沖突》。
保羅·肯尼迪,1945年出生于一個英國造船工人的家庭,這讓他對海洋和海軍有天生的興趣。牛津大學博士畢業后,他專注于海軍史的研究,31歲出版了《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The Rise And Fall of British Naval Mastery)。1983年,他定居美國,在耶魯大學歷史系任教。
肯尼迪后來回憶說,原本只想寫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但是很快發現,幾乎沒有歷史學家涉足這個領域,沒人把軍事史、經濟史、國際關系史糅合在一起,提供一幅詳實的大圖景。他的創作雄心因此被激發了出來,事后證明,這是他在當年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
關于什么是“大國”,英國學者懷特有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定義,那就是:
擁有超過全部競爭對手之和的力量的國家,無論遇到對手怎樣組合發起進攻,都能從容不迫地策劃戰爭的國家。
這里所謂的戰爭,應該包括軍事的和經濟的。
史學界有一個共識,在上古、中古和中世紀,世界上只有區域性大國,即便中國的漢唐明清、羅馬、奧斯曼等等,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大國。后者的出現是大航海及工業革命的產物。因此,保羅·肯尼迪的敘述起點便是公元1500年。
肯尼迪通過500年的歷史研究,得出一個結論:大國的興衰不是突變,而是一個漸變的長期過程,其最核心的規律有三條:
◎ 大國的興衰是相對而言的,取決于當時環境里和其他國家實力升降的比較。
◎ 興衰的主要和最終決定因素,是國家的經濟基礎和軍事力量。
◎ 不斷擴展戰略承諾導致軍費攀升,最終使國家經濟基礎負擔過重,是一個大國走向長期衰落的開始。
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肯尼迪的大國觀察,聚焦點正是他剛剛定居的美國。
他回憶說,新書出版后的那年暑期的某一天,他拿起報紙,看到有一篇報道這樣寫道:
美國國務卿喬治·舒爾茨將開始亞洲六國之行,以此反駁保羅·肯尼迪提出的美國正在衰落的觀點。
他差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在后來的兩年里,美國國會數次舉行專題聽證會,召肯尼迪作證陳述。
這一切的發生,都因為這位英國籍教授用“歷史之槌”擊中了當時美國的痛點。
戰后的全球格局出現了“兩極世界”,美國與蘇聯的對峙構成了所有國際關系的前提。肯尼迪認為,當今美國正面臨兩大考驗:一是國力與軍事支出之間的均衡性,二是產業格局技術變化所帶來的挑戰。
在比較了17世紀初的西班牙帝國和20世紀初的大不列顛帝國之后,肯尼迪對美國提出了一個警告:同以往大國的興衰史十分相像,美國也正面臨著可稱為“帝國戰線過長”的危險。
《大國的興衰》讓彌漫在美國的焦慮情緒進一步加劇,這位新移民教授當然不是最了解美國的知識分子。在批評的激烈程度上,他不如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在戰略思考深度上,他不如茲比格涅夫·卡濟米爾茲·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策略提供上,他更無法與亨利·阿爾弗雷德·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比肩。但是,500年的大歷史觀則讓他的聲音更加有力。
日后的事實是,美國以消耗戰、甚至虛構的“星球大戰”計劃的方式終于拖垮了體制僵化的蘇聯,而硅谷的意外出現,替代底特律和芝加哥成為了新的經濟增長極。
這一切都不在保羅·肯尼迪的預測之中。甚至,他仔細計算了美國的鋼鐵產能和貿易逆差,但是全書自始至終沒有出現“硅谷”這個地方。也就是說,肯尼迪準確地指出了病灶,卻沒有提供與未來有關的藥方。
《大國的興衰》這本書2006年在中國再版,2007年,中國的經濟總量超過德國,成為全球第三大經濟體,種種數據顯示,超過日本也將指日可待。保羅·肯尼迪作品的引入,讓中國讀者產生了好奇的代入感,時政評論員許知遠在為引進版做的序言中說:“這本書的名字給我帶來的思考比它的內容更多。”
事實上,《大國的興衰》的敘述正是從歷史上中國的衰落開始的,全書第一章的第一節便是“明代中國”,它成為了西方興起的背景。1492年,明朝宣布閉關鎖國,而哥倫布在這一年發現了新大陸,保羅·肯尼迪惋惜地寫道:鄭和的大戰船被擱置朽爛,盡管有種種機會向海外召喚,但中國還是決定轉過身去背對世界。
不過,當肯尼迪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此書的時候,還是敏感地發現了這個東方國家正在發生的變化。他在最后一章“面對21世紀”中,以“平衡發展的中國”為題,專辟一節討論了當代中國。
他寫道:
中國既是大國中最窮的,同時可能也是戰略地位最差的。但是,縱然中國遭受著某種長期困難,它的現領導看來正在推行一種大戰略。這個大戰略在連續性和向前看方面,比莫斯科、華盛頓或東京的戰略都強,更不用說西歐的了。
肯尼迪因此預言,如果經濟發展能持續下去,那么,這個國家將在幾十年內發生巨變。
2006年的中國讀者讀到保羅·肯尼迪在20年前的這段文字,當然會感慨萬千。《大國的興衰》一度成為中國知識界的熱門圖書,在公務員和財經媒體界更是幾乎人手一本。
保羅·肯尼迪是一個現實主義的“經濟決定論”者,2018年,在一次接受中國記者的采訪時,他仍然堅持認為大國興衰的主旨取決于經濟:在國際事務中,包括金融和技術實力在內的經濟力量更加持久、更加重要,甚至超越對文化的理解與誤解。
對于中國,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500年甚至更長時間以來,西方沒能理解中國,也沒有對中國的未來作出準確的預測。時至今日,我們所能夠做的,也不比前人好到哪里去。”
自1988年之后,一戰成名的肯尼迪再沒有寫出過轟動性的大作品。暴得大名的他也陷入過莫名的焦慮,他的妻子回憶說,有好幾年,他經常會深夜夢游,一個人爬到家具上自言自語。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作家。本專欄為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內容。)
責任編輯:陳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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