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馮煦明
房頂上跳舞的CPI,飛機上糾結的央行
一、通脹還是通縮?
長期以來,CPI是一個備受爭議的統計數據。關于CPI的爭論,可能比對GDP的爭論還要多。畢竟CPI跟千家萬戶都直接相關,而GDP只跟極少數人相關。這種爭論最常見于統計局和老百姓日常感知之間——統計局發布的CPI年增速多在1.5%-3.5%,像今年1月份的5%已經是高出天際了;而對于大部分老百姓而言,最近這些年感知到的物價上漲和貨幣購買力下降可遠不是1.5%-3.5%能夠輕描淡寫的,票子“毛”了。
但是,即便在最資深的宏觀經濟研究者和管理者中,也存在對CPI的爭論——面對同樣的宏觀經濟形勢和通貨膨脹數據,常常是有人擔心通脹,有人擔心通縮。
去年底到現在,就一直是這種情況。一方面,有人高喊“拿掉豬,全是通縮”,貨幣政策不能被一頭豬困住,呼吁央行降息降準;另一方面,有人則認為,CPI不低了,要警惕通脹風險,不可放水。
客觀而言,兩方都有一定道理,但都只是一半的道理。
央行知道這一點,所以它很糾結,很為難。當家的難處,只有當家人知道。當然,那些各說一半道理的人可能也知道,只是沒有或不想說另外一半。
一方面,CPI同比增速2019年二季度以來持續攀升,由3%,上升至4%,再到2020年1月份的5.4%。從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看,5%以上的CPI漲幅雖然不是絕無僅有,但的確不多。在這個意義上,當前的CPI增速確實比較高,通貨膨脹風險值得警惕。
但另一方面,過去半年多時間的CPI上漲主要是豬肉等少數商品價格推動的。今年1月份豬肉價格同比上漲了116%,帶動CPI上漲2.76個百分點。如果看去掉食品和能源之后的“核心通脹率”,只有1.5%。與此同時,PPI仍游走在負增長的邊緣,GDP平減指數也較弱。
有人說,豬肉價格上漲是由非洲豬瘟這一特殊原因造成的。是個別因素,不能代表全局性的通貨膨脹。這話對。
也有人說,這次豬肉價格上漲可不僅僅是非洲豬瘟造成的,還有環境治理、養殖成本、運輸困難等多方面原因。這話也對。的確,從歷史來看,這一輪豬肉漲價的幅度之劇烈,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包括其他豬瘟期間)。
還有人說,如今大家有錢了,豬肉在消費籃子中的比重下降了,而且豬肉的替代品很多,不必對豬價上漲過于擔心。
又有人說,豬肉對中國人太重要了,以前在CPI中權重超過3%,現在雖有下降,但也還高達2%以上——全國人民每人2%-3%的消費支出要花在豬肉上呢。況且,豬肉價格可不僅僅是豬肉價格。豬肉價格漲會帶動其他相關產品價格也上漲。
你看,這還只是豬肉一項商品,背后的道理何其多,爭論何其復雜……難怪有人戲稱,在中國,CPI的全稱是“China Pork Index”,而不是“Consumer Price Index”。然而,CPI籃子中有成百上千種商品。
二、房頂上跳舞的CPI
中國經濟的CPI,現在就像是一個人在房頂上跳舞。舞步的快慢高低當然也影響這個人的海拔(邊際影響),但相對于房子的基礎海拔而言,舞步這一點邊際變化,顯得太微不足道。
CPI的基礎海拔,首先是前期的物價上漲。2006年以來,CPI累計上漲了約40%。從西紅柿、黃瓜,到牛肉面,到出租車費,到手機費,到醫療藥品價格……,這些年已經積累起來的通貨膨脹已經不小了。當然,各種商品的價格漲幅差異很大。一般而言,服務品價格上漲較多,制造業產品的價格漲幅較小、甚至有下降。另外考慮到服務質量和產品質量、科技含量的差異,較為復雜。
當然,工資和收入也在漲。總體而言,食品價格上漲、普通生活用品的價格上漲,雖然導致人們的負擔增加了,但考慮到工資上漲之后,對于社會中多數普通、勤勞的平常人而言,壓力還不算大。壓力主要來自兩個領域:一是房價;二是醫療、教育(主要是校外教育)服務價格的上漲。其中最主要的是房價。
CPI的基礎海拔,更重要的其實是房價。2000年以來,大部分城市的房價翻了一番,有些城市甚至翻了兩番多。相對于翻一番、翻兩番的房價漲幅,CPI漲2%或5%,哪個算高?更重要的是,從縣城到北上廣深,相對于動輒已經50萬、100萬、500萬、1000萬的買房支出而言,西紅柿價格從4塊一斤漲到6塊一斤,很多人已經麻木了。
統計局說,根據國際慣例,房價不計入CPI。統計局沒騙人,根據國際慣例,房價確實不應計入CPI。
三、飛機上糾結的央行
但是,計入或不計入,漲上去的房價就在那里。而且很多人相信,未來還會漲。這被稱作“房價信仰”。對于絕大部分家庭而言,買房是最大的支出。
CPI站在高高的房價上面。有時跳起,有時下蹲。
有人站在樓下看。
有人站在房頂上看。
央行,坐在飛機上看。還記得嗎,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之后,美聯儲主席伯南克說,要“開著直升機,撒錢”。
在經典的《貨幣銀行學》教科書中,央行貨幣政策盯住CPI。CPI高時,收緊貨幣政策;CPI低時,放松貨幣政策。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現實給各國央行出了一個課題——央行貨幣政策是否應當也兼顧資產價格?直到如今,這個問題尚未形成共識。
理論可以一直爭論下去,但政策實踐必須前行。
統計局不計入的,央行得計入。坐在飛機上看房頂跳舞的CPI,央行很糾結,很為難。一方面,核心CPI邊際的走弱,的確說明總需求偏弱。按照傳統的思路,須要適度放松貨幣政策。但另一方面,央行清楚的知道,CPI已經是在房頂上跳舞了,不能只看邊際通脹,還要看基礎通脹。
正因如此,中央反復強調,不搞大水漫灌。事實上,如果你相信貨幣不是中性的;那么就還應該相信,即便大水,也做不到漫灌。
實際上,2008年以來宏觀調控的難題不只是出給央行的,而是出給包括中央銀行、財政部、發改委……在內的宏觀調控機構,乃至中長期經濟規劃部門的。只靠央行一家,交不了卷子。
四、中國經濟正在經歷一段特殊的“通脹爬升期”
中國經濟正在經歷一段特殊的“通脹爬升期”。這段“通脹爬升期”至少呈現出如下三個特征:
一是結構性通脹——有漲有跌,多呈現服務品行業價格較快上漲、工業品領域上漲較慢甚至下跌。
二是被動上漲——即由勞動力成本和住房等資產價格倒逼的被動通脹,導致居民一般生活成本上升速度可能超過勞動生產率的上升速度。
三是感知分化——不同收入群體對物價的感知明顯分化,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之間、有房者和無房者之間、老年人和年輕人之間等等,由于收入籃子和消費籃子的差異,對通貨膨脹的感知和敏感度存在明顯差異。
“通脹爬升期”的背后,既有貨幣原因,也有經濟發展水平的原因,還有人口結構演化的原因、產業結構轉型的原因。宏觀經濟管理者須要很謹慎地把握好政策平衡,爭取以較小的代價渡過這一特殊階段。
在這段特殊的“通脹爬升期”,央行可能長期面臨糾結,面臨兩難選擇——在基礎物價與邊際物價之間,在資產價格與一般物價之間,在制造品價格和服務品價格之間。
其中,最為難解的是,資產價格通脹與一般商品價格通脹之間的矛盾。甚至可以說,在傳統的宏觀管理框架內,無解。對此,筆者曾提出過一個“兩種貨幣”的假想實驗:經濟中發行兩種貨幣,將資產市場和商品市場有限隔離開來。不知區塊鏈技術有沒有可能勝任。
貨幣從來不是中性的。長期不是,短期也不是。央行放水的錢,如果流不到實體經濟,就會流向房地產和其他金融資產。而房價向房租價格傳導,向其他一般物價的傳導,或早或晚,或快或慢。除非房價崩盤。
資產價格上漲是“特惠”的,而通貨膨脹的成本卻是“普害”的。
例如,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后,一季度實體經濟遭受到不小的沖擊,包括無數的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普通職工和家庭;然而股市除了開盤首日下跌之外,隨即持續上漲。股價上漲當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作為一個經濟研究研究者和這個經濟中微不足道的小小個體,心中清楚:中國14億人,持有股票的是少數。而在股權的最終持有者中,超過95%的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散戶,股價上漲的紅利只會流向5%甚至更少人的腰包。
災難之后,弱者更弱,強者更強。這其中,有貨幣和資本市場的功勞。
(本文作者介紹:清華大學金融學博士,現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并擔任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曾任哈佛大學經濟系訪問學者、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青年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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