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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心愉:沉浮高利貸江湖

2021年04月15日09:00    作者:夏心愉  

  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夏心愉

  這是一篇寫于2016年的紀實故事,還記得當年熬著大夜挑著燈,寫得嘔心瀝血。故事中的孫姐,是一個在金融江湖跌宕著的主體,她的選擇和命運,折射出了一整個金融大時代的起落沉浮。

  而我,從一個朋友、觀察者、記錄者的多重視角,陪著孫姐親歷了那些年的巔峰、暴富、狂妄、墜落、逃匿等一系列劇情。

  很多人看過這個故事的人問我,今天的孫姐在做什么?她已經回歸一個普通“打工人”,并且背著一個黑戶的身份,總算養家糊口有余,但事業算是廢了,過得早已沒了風光。

  哦對了順便,我后來寫過《黑戶也能乘坐高鐵的秘籍》,其實也是最新“孫姐大法”來的。

  過往的黑歷史,讓孫姐再也回不去主流金融機構,這輩子和再“做銀行”已經絕緣。所以只能在老朋友的消金公司任個職。畢竟科班出身的專業功底、八面玲瓏的性格、外加一頓一斤半白酒的酒量,讓孫姐張羅業務還是有兩把刷子。但這幾年主流之外的金融體系都在“收骨頭”,互聯網金融、消費金融、包括前幾年的現金貸,日子都不好。所以孫姐也擰不過大勢頭。

  最后一次見她是去年。講真的,當年這個英氣傲氣銳氣的孫姐不見了,感覺口罩都沒能遮住她掉下來的雙下巴,雙眼也都是人到中年渾濁的黃氣和疲倦。盡管還戴著一只頂級品牌的腕表,但表帶已經磨損嚴重起皮也沒換。她說公司壞賬收不完了,早沒心思捯飭打扮。

  一聲嘆息。

  不如我們還是回到十年前,去看看那時意氣奮發的孫姐吧。

  打扮身家防“擠兌”

  那是去年的春節假期(編者注:文章寫于2016年,請自彼時開始回撥時間軸),在澳門某知名賭場長長的扶手電梯上,下樓的孫姐和上樓的某“圈內人”朋友正巧遇上。孫姐眉開眼笑、大呼小叫,麻利地從手提包里翻出一沓錢,下了電梯又轉向蹬蹬蹬爬上對方的電梯追了上去,客套了幾句后就要對方收下紅包,說那是新年“利市錢”,可以開運。

  我聽見孫姐用特別高的調子在那兒說話:“過年就是時來運轉,你說我運氣怎么那么好,財神爺賭桌上送錢不算,還能在這里遇上你。” 隨后的幾句對話里,孫姐一連跟對方說了好幾遍自己財運好。

  這一幕看得我哭笑不得。那時的孫姐,在東部和華南沿海城市都有業務,明里干著擔保公司,暗里干著放錢賺息的生意,其中一部分業務的利益遠超同期銀行利率4倍,因此也就是個高利貸。

  從2014年年中開始,孫姐其實一直在煎熬,導火索是她放出去的錢壞了好幾筆。熟悉這個行業的朋友不難理解那一年江浙滬閩粵一帶中小企業的景況以及擔保公司在銀行融資端的斷流。這就像是三角債的邏輯,別人欠孫姐公司的錢黃掉了,孫姐自己的融資端也是負債累累,無法還清。所以就怕債主逼債或起訴她。

  雖然不知孫姐具體負債數目,但她的手頭早已不寬裕,澳門之行她也并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豪賭豪贏。我問她為什么要主動散財,不會是迷信思想作祟吧?別過朋友收斂了笑容的孫姐說:“和找你們媒體一樣,我那是打個廣告做個宣傳,剛剛那筆就當廣告費。”

  原來,這已是孫姐第二次使用“上澳門”的公關伎倆了。自從資金鏈告急,“江湖”上就有對她的不利傳言和各路打探。孫姐自有她的一番防“擠兌”高招。

  所謂防“擠兌”,就是說,但凡有某幾個金主確鑿咬定孫姐是沒能力還錢而去法院起訴她,那情況就很可能會急速演化成所有的民間債權人都鬧去法院排隊起訴,所有給她公司貸款的銀行都來收貸。道理很簡單,誰都會怕措施下晚了,最后一點資產都被其他債權人先下手為強給撈走。

  所以對孫姐而言,這是一面她萬萬要撐住不能倒的“危墻”。

  在回答“愉見財經”的問題前,孫姐指了指自己鎖扣锃亮、荔枝紋清晰的皮包,Vertu手機和陀飛輪精確擺轉的腕表交相輝映。做資金的,除了他們自個兒腦袋里印著一張資產負債表,沒有外人能真正看得清他們的身家。就像孫姐,哪怕是借,都要繼續開好車、在高檔酒店或私人會所請客,只有這樣,才能讓金主們以為她的身家還在。

  這是一個充滿張力的過程。彼時雖然沒人起訴孫姐,但是他們都在互相盯著,打聽著孫姐的情況。怕就怕第一個債主踏出第一步,后面的全部會跟上。

  孫姐的描述讓我想到一個被吹漲的氣球,一根細針可以刺爆全局。

  其實,做記者的這些年來,這種債主們集體虎視眈眈卻又集體按兵不動的局面,我已屢見不鮮。有時得知某債務主體已經周轉不靈,剛想調查報道,就會被銀行分管人士而非欠債的企業循循善誘或勸說教導我“顧全大局”。

  “愉見財經”曾被人這樣勸說:“你不曝光,我們都有‘時間換空間’的機會,你一曝光,銀行肯定一哄而上一起動手,鐵定壞賬。”

  就是在這種類似的張力之下,孫姐幾個月前已經來過一次澳門。那次她的目的一樣不是豪賭,而是在微信朋友圈里PO了不少顯示自己逢賭必贏和“敗家娘們”購物形象的照片,并且帶了豪禮回家送圈內朋友,為的就是裱糊自己的身家,迷惑那些虎視眈眈的債主們。

  孫姐曾這樣氣定神閑跟一討債上門的朋友說:“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我是欠你兩千萬,但老張欠我四千萬,下月初就還了。”

  而剛剛我們說到的電梯偶遇的朋友,是孫姐資金圈里的一個“碎嘴”。這對孫姐來說,是個“投放廣告”的好標的。

  資金“過山車”

  那么,出身銀行系的孫姐,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這般田地的?

  一、

  孫姐,在東部沿海城市明里干著擔保公司,暗里干著放錢賺息的生意。2014年,行業遇冷,孫姐一個急轉沖向谷底;但大家或許料想不到的是,僅僅兩年前的2012年,孫姐的資金“過山車”還扶搖直上:天天為錢太多不知道怎么投放而煩惱。

  記得2012年末,我自個兒考慮買房,當時房價很溫和,只需要花費近300萬流動資金。但誰知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孫姐時,她幾乎笑掉大牙。“有錢人和一般人的思維真是不一樣的。”這是“有錢人”孫姐的一句口頭禪。

  在孫姐那里,錢是用來生錢的。我們都知道2012年的市場資金面是從緊的,而市面上資金緊,房價一般都漲不動,但資金本身拿來放息價格卻很高。于是孫姐就開始攛掇我把錢交給她打理:300萬,月息2%,每月15日6萬塊錢利息準時到賬。

  孫姐勸我說:“錢值錢的時候就讓錢生錢,等錢不值錢的時候(意思就是資金面寬松了)再去買房。”

  看,這就是孫姐的基本思維。乍一聽挺有道理,但孫姐自己就跌在了自己的道理里。

  二、

  首先我們來說,孫姐能支付我2%的月息,她靠什么呢?

  她的公司賺兩種錢:

  第一,公司有一塊正兒八經的擔保牌照,為一批貿易類企業的銀行融資做擔保,主要靠房產“二押”模式做風控(銀行一般不接受余值抵押),明面上賺取3%~5%的擔保費;

  第二,孫姐的公司也自己放息,其中不少借貸遠超同期銀行利率4倍,也就是高利貸。

  這放息業務倒也不是瞎做的,和她的主營業務息息相關:主要是給企業客戶的銀行續貸做“過橋”。由于精準掌握著貸款銀行(不少本就是擔保公司的合作銀行)是否對續貸進行批復的信息,因此這項業務風險小、收益大。

  甚至,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憑著和支行們的良好關系,孫姐還可左右貸款放下來的時間,讓銀行人士幫忙拖延,以便她能賺到更多天的利息。

  剛剛給大家說了“資產端”,下面來說孫姐的“資金端”,她的錢從哪里來?

  有三條路徑。

  第一,靠保證金“抽頭”,這種做法幾乎是擔保行業中公開的秘密。對一些獲貸困難或是抵押物不足的企業客戶,孫姐會要求對方將融資的20%~30%留下作為所謂的“保證金”,其實是雁過拔毛獲得了一筆免費資金。

  第二,靠民間融資,就跟孫姐攛掇我的一樣,月息2分。大家算算,孫姐的資金成本是月2分,放出的資金利息差不多月3分。當然,由于這種負債成本較高,所以孫姐并不歡迎長期資金。

  第三,孫姐自己手頭還掌握著若干貿易類殼公司,專門用來和擔保客戶們形成聯互保模式在銀行貸款。

  三、

  介紹完孫姐的“盈利模式”,回過頭來說說她當時的流動性情況。讓我把錢投給她,在2012年末說出這句話,孫姐可是一番美意。孫姐說:“你可別以為我缺資金,現在銀行都追著我放貸,我們公司已經很少從民間融資了。”

  看看,要我投錢,還是給我開后門的了。當時的孫姐,并不缺獲取低成本資金機會。民間資金頂多是臨時調調頭寸用。

  在孫姐辦公室,“愉見財經”的確遇到過銀行人士,拜訪孫姐就為求她幫忙貸點款出去,因為行里信貸額度多出來,貸款放不出沒業績。

  所謂“放不出”,實則“不敢放”。在孫姐所在城市,自2012年便出現了鋼貿風險,此后蔓延到木材、水產等貿易企業,一眾銀行開始發風險提示,忙不迭收貸,對新增貸款暗中實施多個行業禁入政策。而這些,可都是銀行從前消化大量信貸額度的地方。

  現在回頭想來,2012年是個值得玩味的年份。從接觸到的銀行基層業務情況來看,那時,舊有的放貸思路式微,曾經受寵的行業和一些諸如貨押、連互保純信用的貸款模式被證明高風險;然而,舊的破了新的卻還沒立,即便市場上一大批中小企業仍然缺錢,但銀行們并沒有創新出好的貸款模式來對接,除了一貫對抵押物的依賴,孫姐這樣的民營擔保公司增信,也算是一種上級行還能批得下來的模式。

  銀行還有額度、中小企業還有需求,只是大家都怕了。結構性失衡的局面下,路徑依賴的支行長們需要孫姐。

  一直到2013年,孫姐都是洋洋自得的。她的成功,也在于那些年她的職場進退跟著貨幣政策大勢步步為營,每個選擇都踩在時點上。

  四、

  孫姐其人,和很多民間資金客不同,她是“正規軍”出身:名校科班畢業就進入了國有大銀行,從小跟班一路干到支行副行長;隨后踏著貨幣大投放和城商行跨省經營招兵買馬的節奏,孫姐跳槽去了一家小銀行,在新東家明顯靈活于大行的績效薪酬和靠創利提“費用”的管理體系下,孫姐帶在身上的存貸款關系戶便是“搖錢樹”。

  城商行跨省經營,頭幾年的規模比拼和“對中小企業信貸支持”這事尤為重要;而跨省而來的他們,實際卻缺乏和本地企業合作了解的根基。雙重壓力之下,諸如“三材”貿易類企業這樣的融資額度大、利息上浮多、還肯配合銀行“以貸轉存”等的能快速提升業績的業務,便成了法寶。孫姐做法也不出其外。

  不過,她終究看得清,一旦貨幣政策收緊,玩著“十鍋九蓋”的企業必將原形畢露,資金鏈告急,而這個時候,還留在銀行就要為自己的爛攤子收場,恰恰是民間金融機構能靠銀企的危難發財。

  更何況,干過兩家銀行、帶出了一批手下的孫姐,有的是行業人脈關系。她的前下屬也有升職和跳槽,漸漸的,她在當地多家銀行都有一兩間“合作支行”,和支行長關系相當鐵。而這些,都反過來成了她經營擔保公司的渠道資源。

  于是,在短暫的離行審查以后,孫姐自2012年進入民間金融行業,一路如魚得水。

  五、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或許是一路順風順水讓孫姐的金融嗅覺不再靈敏。

  孫姐第一失算在,她料想不到在2012年還是銀行們認可甚至依賴的民營擔保模式,一年多以后也上了內部風險預警名單;或許是和幾名支行長的關系太鐵讓孫姐掉以輕心,她未料到從總行一路布置下來的信貸政策轉變會讓她的計劃不受控。

  孫姐第二失算在,2013年手頭資金一多頭腦發熱,她開始了短貸長投的不歸路。

  這是大忌!比違約風險更猙獰致命的往往是流動性風險。

  2013年,孫姐接連投出三個項目,有收爛尾樓,也有買公司股權等上市。“愉見財經”曾問過她,資產端都是兩三年里變不了現的項目,和負債端期限錯配得太厲害怎么辦。然而那時太多開放著的融資渠道讓孫姐根本不愁資金——她天天愁的是到哪去找好項目能覆蓋負債成本還能賺大錢。

  很少有人會在不下雨的時候帶雨傘,就像孫姐很難在資金過多的時候想到銀行會收水。

  終于,從2013年底開始,在孫姐所在的城市,一大批擔保公司代償率直線上升,民營擔保公司模式逐漸上了孫姐合作銀行的內部黑名單。孫姐開始疲于與各家還對她留有授信的分管部門業務人士吃飯應酬,以求得到銀行繼續支持,但這一切都收效甚微。

  有的銀行也算是“老關系”了,授信額度還給孫姐保留著,但這就是個“空架子”,單筆業務也要上貸審會,貸審會已一般不再通過民營擔保模式。

  六、

  最后,兩件事情加速了孫姐“滑鐵盧”時刻的到來。

  第一,孫姐始料未及的是,她以為自己公司投了優質資產,能夠加強銀行對她的信心,但某家給了孫姐大額授信的合作銀行的反饋卻是加速收貸,因為孫姐挪用了信貸資金,這反而讓銀行慌。

  第二,禍不單行的孫姐再遭違約風險。

  這之后的孫姐,就是上文聊到的那個“打扮身家防擠兌”的她了。而打扮身家終究只是權宜之計,不解決實際問題。后來的孫姐怎樣了呢?

  逃跑計劃

  在孫姐看來,她面前有三條路:

  第一條路,是她放出去收不回的資金能被回攏。哪怕是先回攏個兩三筆,也能幫她再拖上好一陣子。但近兩年的情況,能跑孫姐那里扛那么高利息借款的那種大宗貿易企業,欠的錢那都是垃圾債里的垃圾了,這些企業到現在還在面臨生死存亡問題(或是已經暴掉了),而不是銷售幾時回暖。

  第二條路,是孫姐自己靠“打扮身家”等招數,來迷惑她的資金端,可以去開拓更多的融資渠道。但上文同樣也說了,孫姐擺在臺面上的那張“名片”的身份,所從事的是民營擔保行業,而這個行業已經基本被淘汰了,加上這兩年民間資金運作盤子不斷爆掉,也讓不少金主都長了記性。

  誰愿意濕手沾面粉,把錢往一個被潮流拋棄、被證明了模式不合理的方向里投?

  在上述兩條“保守治療”的道路都走不順的時候,一籌莫展的孫姐卻被一個號稱“移民中介”的家伙盯上了。說真的,孫姐本來還在到處想拖延下去的辦法,這種銀行系正規軍出身、而不是民間金融草莽英雄摸爬滾打大的,對于債務解決方案的想象永遠逃不了“時間換空間”的科班套路。何況她還是有家庭的人,自己是想不到“跑路”那么絕對的對策。但遇到了財務問題的她,卻恰恰成為了黑中介理想的兜售目標。

  當別人把她想不到的、后路上的操作方案一一設計好了擺在面前的時候,孫姐還是動心了。

  當孫姐有次找我合計、并讓我幫她調查調查那黑中介提供的方案的可行性的時候,我已然看到了這個故事里伸出的另一條支脈:移民黑中介的神秘利益鏈。

  孫姐轉述了黑中介兜售給她的兩項服務。

  第一項服務是:只需要花5000美金,就可以買一本非洲某國(三個字的國家名字,你猜猜?)的護照——你沒聽錯,是有她本人名字、有她本人照片的她本人的護照!(編者注:后來發生的XF系暴雷前一批高管逃匿的故事,就是辦了東南亞某窮國的身份,跑路了。敏感,不想多寫,有興趣知道更多,后臺聊。)

  當時的我聽到這個手法,還是挺懵圈的,中國公民不是不允許雙重國籍嗎?那是怎么直接多一本非洲某國護照呢?但據孫姐說,這個國家的護照還真能“買”,非但不需要提供放棄中國國籍的證明,甚至都不需要本人去一趟非洲。

  孫姐信誓旦旦地說這護照是“真”的,可以用來入境非洲該國,問題不是卡在那個非洲國家上,是卡在中國這邊:護照上只有非洲該國的出境章,但沒有中國的入境章。那個移民黑中介也不管這個。所以孫姐即便花了錢搞到護照,還得自己想辦法托關系去搞一個入境章,否則靠這張護照,那頭或許可以入境,這頭卻肯定無法出境。

  (愉見再注一個:知道了這個套路后,我另一個朋友依樣畫葫蘆,不過“買”的不是護照而是另一個國家的永居身份。目的也挺搞笑,我這朋友可不是什么黑戶要跑路,而是為了他家兒子去讀那種都是老外的貴族私立學校。他就這么把自己兒子搞成了個“華僑子女”身份。)

  當時孫姐想搞這么一張護照,也并不是想馬上跑路,她主要還是因為怕。畢竟欠了太多債,她知道拖到最后或許逃不了崩盤的命運。

  說怕呢,其實怕的不是欠銀行等正規金融機構的貸款,那些貸款,銀行起訴路漫漫——銀行的資產保全永遠跟不上民間的資產惡意轉讓逃廢,到最后也無非就是征信黑掉、被邊控掉,再后面就是債務打折還,然后不了了之。

  而且,出身銀行系的孫姐,很會反過來鉆銀行的空子。她知道,只要別傻到去欠信用卡的錢(否則判起來很快的),那種用公司主體欠的債,尤其是還有抵押或擔保的,有得好拖了,拖不過去了,她可以每個月還個小幾千幾萬,顯示一下有所謂的“還款意愿”,在借款人有“還款意愿”的情況下,那一般是判不了刑坐不了牢了,甚至銀行連起訴都要在法院那里排隊;有時候對于沒有房產抵押的借貸,銀行都不起訴了,壞賬資產直接打包賣掉了。

  所以孫姐真正怕的,要那么一張備著以防萬一的,說到底,是民間債主們。

  她有次喝高了,我開車去接的她,她那天情緒不好,說了幾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民間高利貸逼債的故事:

  • 比如派HIV攜帶者跟蹤債務人和家屬,形成心理威脅;

  • 比如把債務人帶走拿個大光燈照著日夜派人輪班守著,給債務人吃飯但堅決不給債務人睡覺,這樣時間一久債務人就會精神崩潰,招出僅剩的資產都被轉移藏匿到哪里了;

  • 比如還有某河北的高利貸,當著債務人的面,把他80歲老父親的小指砸斷,全家都不敢報警。

  孫姐那天說這些話,起因是想講她自己去討別人債的時候還是不夠壞,但講著講著,我聽出來,她其實是在怕她自己的債主會足夠壞。再者,她即便做好了自己山窮水盡的打算,但她還有個兒子,她已經在考慮,如果情況惡化,就和丈夫協議離婚,以此做好債務隔離,能留點財產給兒子未來讀書用,好歹她還有多塊名表和不少細軟,她不想被高利貸逼到最后連這些都招出去。

  扯遠了說回來。最后孫姐到底有沒有真買下那張護照我也沒好意思多追問了,但貌似有,不過至今都沒用過,到今天孫姐人都還在上海。所以這護照真假至今也不得而知。

  不過當時,比那護照項下的逃跑計劃看似更靠譜可行的,是那黑中介兜售她,花40萬搞定一個美國L1簽證(編者注:這40萬是多年前的報價哦,現在應該漲價了呵呵),這下“跑路”可以跑全家。

  當然當時另一個方案是做美國的EB5簽證來走人,但因為這個方案移民,投資大不說,關鍵是耗時太久,比較適合那種中產家庭為孩子出國讀書做的長線計劃,孫姐這種有“特種需求”的人是等不及的,等到EB5出來了,她都因為債務被禁止出境了。

  黑中介可真會兜售,人家還給孫姐還設計了一個基于L1簽證跑全家的黑方案:一家在中國成立2年以上的公司,有個小幾百萬人民幣的注冊資本,有個大幾百萬年營業額,證明有需要有能力在美國開分支機構,并且在當地租房辦公雇傭勞動力解決就業,就可以在美國擁有分公司。在美國的分公司注冊資金有至少5萬美元的要求,注冊資金是由申請人掌控的。

  這些步驟您乍一聽覺得繁瑣,但關鍵是,這些都是可以辦到的,而且不少移民公司都已有協助辦理的成熟經驗了。至于這國內做個公司,營業額走走賬啥的,我想咱們都可以會心一笑的吧,其實并不難,是吧?

  移民怎么移?黑中介又設計了:只要讓境內公司往境外分公司“派駐”高管,無論是董事長、總經理、財務總監、市場總監,都可以相應獲得“跨國公司高管”L1簽證。雖然簽證期限一般是首次申請獲批一年,但只要“勞動關系”在,日后可以延期為兩年或三年、最長可達七年。

  在孫姐看來,這種跑出國的辦法好處在于:

  • 第一,她可以把手上最后捏著的流動資金通過給赴美以后的自己發工資的形式,順利搞到海外去;

  • 第二,這種簽證允許帶家屬出國,老公能合法工作、小孩能上公立學校;

  • 第三,一定期限后,她還有申請綠卡的可能性,就算申請不到吧,好歹她人也先出去躲躲風頭了。

  對曾經玩資金長袖善舞的孫姐來說,借個殼搞一個成立2年的貿易公司去美國開個分支做做平進平出的所謂貿易并不難,或者直接將其控制的公司投資美國分公司也可行。但是,比這些都好辦的是,黑中介那里竟然還有一條灰色產業鏈(不得不說這些見不得光的交易行業,那服務水平實在是貼了心了)——

  黑中介可以直接牽線“已經搭好兩頭橋梁的公司”,愿意全套收費40萬“渡”一個人。孫姐只需要把國內的勞動關系轉入該公司,然后補交社保和稅收,一段時間之后便可“成行”。

  而孫姐要做的,是慢慢把手頭的資產,在債主封上門來之前,想盡辦法悄悄變現,再把可騰挪的資金都暗地轉去該公司。這些“預存”的錢,將是孫姐作為高管被派駐美國后的“工資”。

  關于孫姐曾假想過的“L1簽證跑全家”。一年后,我因為自己的移民訴求去了一趟美國做實地考察,在和美國的機構聊天時,我想起了孫姐曾有過的打算,于是就向她們核實L1簽證真這么管用嗎?

  對方的答復是否定的。美國的機構告訴我,L1本身是一個給跨國公司在美分公司的高管的,是一個正常、合法的渠道,但的確在中國被一些移民公司做成了“假產品”,還騙申請人這樣可以拿到綠卡。但實際操作中,L1第一次簽出來是一年的,一年到了還想留在美國要延期,再延一次是三年,三年過去還要延期。這之后才是綠卡的事兒。

  有的人拿著作為“假產品”的L1,是會拿到第一年簽證。但之后延期就可能遇到麻煩,申請綠卡更是麻煩重重。人家美國的移民局和工商局也不是吃干飯的,所謂“高管”來了美國,做的是不是空殼公司,公司有沒有雇傭當地人,有沒有真的運營,這個“高管”掛靠在這個公司是不是真的“高管”還是只是名頭,別人都會查的。如果只是擺擺樣子的,那最后的結果也是別人跟你拜拜。

  巴特,就像開場里說的,孫姐現在人還在上海:她既沒有出境或去某個窮鄉僻壤避風頭,也沒有因騙取貸款罪之類的被抓起來。她是怎么轉危為安的呢?

  孫姐大法

  “孫姐大法”第一式。

  上文里講到過孫姐打扮身家防擠兌的辦法。孫姐的點睛之筆在于,她不僅把這個辦法用在自己身上,還!用在了欠她錢的那些個公司老板身上!

  圖個啥呢?孫姐的算盤是給債務“找個接盤的”。她不但幫忙摻和打扮她客戶的身家,甚至替客戶墊付了再借高利貸所需的費用(高利貸行規為先行支付利息),然后還給她的老高同行們吹風,說這債務人還是可以的,有還款來源的,還把欠她的錢都還上了之類,以此協助這名客戶成功從另一資金方處套來資金,這才能償清他們在她自己平臺的借款。

  “黑吃黑”也就罷了,孫姐還“白加黑”。

  “孫姐大法”第二式。

  她還去幫欠錢的搞銀行資金去了。當然,孫姐會在爛帳企業里選一些相對品相還過得去的。你一定會問,銀行傻啊,這種企業還會貸款?哎,要知道,孫姐除了會“包裝”客戶外,出身銀行系的她,還有一個搞定銀行的秘籍:她吃準了一些銀行奇缺存款。所以,孫姐找來了神秘的“資金掮客”。

  做法是,比如有貸款企業去向銀行貸款500萬。孫姐安排的資金客,會直接先向某銀行支行存入500萬,換取銀行對企業的等額授信。因為有了這額外的一道“好處”,有些貸審力度不夠的支行就會被忽悠。

  穿插個背景:大家是否知道,其實那幾年里,因為中小企業信用風險高企搞得銀行都不敢貸款的原因,銀行的貸款額度其實是多出來的,尤其是小企業貸款這塊,銀行還要完成“兩個不低于”的整治任務呢,所以反正要往外貸啊,其實貸給誰,都要擔風險的;但存款那頭呢,被互聯網金融一攪局,銀行的存款是越來越難搞了,尤其是低成本負債。孫姐啊,就是吃準了銀行的弱點。

  至于資金掮客為啥要幫存呢,很簡單,一來,他沒什么風險啊;二來,他還能拿個月0.7分到1分的利息。他吃吃利差、穩賺不賠、見錢眼開唄,也算比好生意。

  “孫姐大法”第三式。

  恰恰是這無心插柳的第三式,到最后是孫姐力挽狂瀾的法寶。孫姐當時思路很簡單,對于那種一式兩式都套不上的,但好歹在江浙小城市還藏個一套半套房子的,或者是上海這里還能上個二押的,她都跑去跟人家化干戈為玉帛,做還款協議去了。

  簡單地說,就是對方好歹還那么一點,甚至也一點也不用還了,就把在什么上海郊區的、蘇州的、蕭山的、無錫的、南通的這種地方的兩套小別墅拿來抵債吧,即便欠的其實還比抵的多,但孫姐也同意一筆勾銷了。

  更關鍵的是,有的債主其實欠的是擔保公司、而不是孫姐個人的。但擔保公司經營到這幅田地,從財務總監到前臺拿快遞的,都已經鳥獸散人去樓空了,各種賬目也亂了,孫姐作為原老總加股東之一,到最后還在處理爛帳,也算有話語權,關鍵是還沒什么人能看住她暗地的小動作。

  (前方高能了)結果是,孫姐,讓人家打個1、2折,就算還了擔保公司的債務了。

  擔保公司其他股東也不知內情,以為能討回點錢已經聊勝于無。而事實卻是,欠債企業為了逃那8、9成的廢債,會同意把某房產過戶到孫姐指定人的名下。大家看明白了沒:是孫姐指定的某個人頭。

  好了,如果這一高能部分,各位聽了還覺不夠刺激,那我們繼續。下面來講,孫姐自己欠債的部分。(但這部分請允許我點到為止哈,我怕說多了銀行親們以后都封殺我不讓我探秘了)。在孫姐手上還剩最后一筆大資金的時候,她沒有腦子發熱全部用來償還掉各路債務,以盡量減少債務總量。她知道,無論怎樣,她都還不上全部了,所以她做的,恰恰是分配。

  第一,她先還了一定會壞事的那些欠債。比如民間債主里最會動粗的,比如銀行的信用卡欠債。

  這一點,這些年我接觸過不少背了一屁股債的民企小老板,都是做反的。真是方腦殼!他們會以為公司在銀行的欠款要趕緊還,以期望銀行還能續貸來拖下去,結果總有銀行收了貸款變臉續貸不放了。這批人,甚至不惜通過灰色渠道辦一大堆信用卡來循環套錢,拿信用卡的欠債去還自己的對公貸款。他們后來結局都不大好,因為,信用卡壞賬,抓得省事判得快。比起公司欠債遙遙無期的起訴、協議、銀行資產包轉讓等等鈍刀無力的流程,那是刀刃鋒利得多。

  第二,在還了刀刃最鋒利的一批欠款后,余下的錢,孫姐開始藏。藏起來干嘛呢?一點一點還,每個月還個一兩萬,電話打得她腦殼疼了,就還個5萬10萬,然后再拖兩個月再還一點。

  對外,她從來不招供,這些錢其實都是她藏在別人名頭下的她自己的錢,也不會留下明顯的轉賬記錄被人挖到。她都會裝成,自己還在某公司打一份工,每月有好多入賬,或者每月欠自己錢的人都會還不少給她,以此給她的債主畫餅。

  這樣一來,那些好說話的民間債主,看看孫姐還算有誠意,與其殺雞去卵還不如養著這雞每個月下下蛋算了。銀行債主呢,孫姐這招在那里形成的是“還款意愿”。本來就在銀行干過的孫姐,很清楚,一旦形成的還款意愿,自己被起訴被判決都難了,銀行和法院都會對有還款意愿的企業貸款網開一面的。

  當然,貫穿于整個故事之中的,是看似不重要卻其實起了潤滑劑作用的,孫姐本人的性格。這個有著一頓一斤半白酒酒量的江湖氣、會定期組團公關對象去澳門賭錢(起點籌碼都是她送的)、還會細心到寒暑假給對方的孩子的學校班主任備出境游行程的女子,辦事總也有人給她留三分人情。

  最后的結局,大家應該已經猜到了。所謂金融人都心照不宣的:時間換空間。讓通脹,通脹掉債務;讓資產價格的增速,遠遠超過債務利息。

  兩點:

  一,孫姐的擔保公司當時為了把資金投出去,短錢長配地去投過地產,這在之前資產價格停止上升時是噩耗,甚至加速了銀行的對擔保公司的收貸;但在之后的2016年,已然翻盤啊。

  當然,這些資產最后也成了銀行貸款的抵押物,隨后也進入了資產處置的流程。但孫姐有本事組織人在法院拍賣時圍標,又把水給弄混了。所以,一拖一拖的,這資產價格突然迎來的大漲。

  二,就是前面說到的,孫姐挖了她債務人的房產,轉移到了她的實際控制之下。看看現在的房價之于孫姐最苦的2014年,不言自明,孫姐賭對了方向。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評論員、主持人,中國中小企業協會專委會研究員,上海金融青聯委員。微信公眾號:愉見財經。)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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