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饒桐語
編輯?|?Yang
Fine Dining,中文譯作雅宴,也被直白地翻譯成“高端餐飲”“精致餐飲”。它是一個統稱,包羅萬象。老派而隆重的法餐、強調手作的日式Omakase、新流行的無國界創意菜,都可以被劃分進這個名詞里。如果你不知道怎么找到一家典型的Fine Dining,那點開米其林、黑珍珠的榜單看看準沒錯。
至于它們最大的共同點,大概是——貴。一頓普通的Fine Dining,在不同的城市擁有不同的標價,但起碼是人均500元往上。到了寸土寸金的上海、深圳等城市,價格則更高。一頓飯,哪怕不喝酒,也能吃出人均兩三千的賬單。
昂貴的定價,注定它們并不會頻繁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但在今年,多家Fine Dining店鋪接連跑路、關店,引發了不低的討論度,日日念叨消費降級的吃瓜群眾們驚呼:“這年頭,連富人都沒錢了么?”
從Fine Dining到湘菜館
有美食愛好者總結過高端餐廳的“六大戰場”——上海、北京、深圳、杭州、廣州、成都。在這些經濟活躍的大都市,年輕人多,就業機會也多,“搞錢”成了生存在這里的第一要義。而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和錢密切勾連,吃一餐飯,自然能折射錢的走勢。
28歲的深圳人豆子,在投行工作,薪資不低,一度很喜歡Fine Dining,幾乎每周一頓。吃得最猛的時候,豆子在搜尋餐廳時,甚至會直接設置“價格排序”,從價格高的開始看起。在她心里,昂貴的東西,至少品質上有保障。
但這一年,她所在的金融行業開始普遍降薪。預期中的年終獎腰斬,豆子有意識地減少了高端餐廳的食用頻次,她的感覺是,“錢變得更值錢了”。
外人眼里,金融行業持有高薪水,但豆子說,為了錢,大家付出了“卷生卷死”的代價。身邊的案例到處都是,有同行通宵工作,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差錯,“還是會被追著罵上20天”。如果薪水夠高,吃一頓貴價餐點是高壓工作里的慰藉,但現在,工作的性價比大減,每分錢都帶著疲憊的滋味,沒必要的消費,就干脆不花了。
不僅Fine Dining的用餐次數減少了,豆子的消費習慣也在改變,往日,她只買蘋果原裝的手機殼、穿正版的洞洞鞋和鞋花;現在,拼多多成了更優的選擇。她認識不少香港人,也開始為更有性價比的商品前往深圳,常問她的問題,變成了:“哪個Mall距離香港最近?”到商場吃飯的時候,甚至還會問一句:“哪里有費大廚?”
為高端餐飲選址,是安團正在從事的工作。在他看來,便宜、大碗的湘菜正在悄悄占領深圳。由于湖南來的打工人多,深圳的湘菜館一直不少,但從沒像現在一樣,一刷外賣平臺,全是打著“猛火爆炒”招牌的湘菜。安團身邊的程序員朋友,前幾年,還會在工作日的午后,去臨近的金融中心吃一頓日式Omakase,現在,“連團建都從居酒屋變成了湘菜館”。
數據也證明了這一點。根據紅餐大數據,截止2023年9月的節點,全國湘菜門店數達到正餐門店總數的15.6%,超過了川菜14.7%的門店數占比。在費大廚等一眾品牌的帶領下,湘菜迅速實現連鎖化,鋪遍北上廣深。一線城市里,湘菜企業均在6500家以上。在艱難的市場環境里,湘菜反而實現了對多個菜系的反超。
錢更值錢了,因此要花在看得見的地方,人們對于餐飲的評價標準發生著變化。葦杭將自己不再癡迷于高頻率吃Fine Dining的原因,歸結為“到了某個年紀和階段”,了解了市場的規律,只愿意為自己贊同的理念和商業買單。在某種程度上,這種類似心態助推了湘菜的興盛——湘菜講究猛火爆炒,食材新鮮又滿是鑊氣,帶給人們的滿足感、值得感,或許并不比高端餐飲更少。
湘菜品牌們也在盡力放大“現炒”的標簽。餐館的門頭、墻壁,甚至是廚師的衣服,都是“現炒”的宣傳板;連鎖湘菜館費大廚和蘭湘子,紛紛把透明廚房搬進店里,讓食客們最大限度地看見“炒”的部分。甚至將爆款菜品的盤子都換成了鍋的形狀。更重要的是人均不過百的定價,讓湘菜迅速成為餐廳里“接地氣”的代表。
在湘菜館“現炒”的熱鬧對比下,高端餐廳哪怕是現場制作,也透著一股“冷靜”。前段時間,上海某高端餐廳的視頻,引發了廣泛討論。餐桌旁,帶著黑色手套的服務員在食客面前,挑選了一顆生菜,一葉葉掰開撕碎,拌入醬料,現場制作完成一盤沙拉,售價188元。視頻下,網友紛紛評論:生菜值8塊,剩下180塊都是儀式感。”
但如今,愿意為這份儀式感付費的人,正在變得越來越少。
開不下去的高端餐廳
深夜時分,24歲的米其林餐廳廚師吳楓,盤算起第二天的預訂客人數量。
“午市只有4個人,晚市多一些,也就11個人,上座率還是不高”。他所在的餐廳,前幾年是米其林三星,因為創新不足,今年降級成為二星。相比起來,餐廳定價不算貴,人均價格在1400元左右。吳楓說,自家餐廳算得上“米其林里最便宜的”,因此還能有一些客人,不至于面臨倒閉的命運。
生意不好,米其林也要從食材上降本增效。前幾天,主廚敲定了即將上市的新菜單,其中一道菜,是插在裝飾品上的雞翅。吳楓看了都傻眼——雞翅堪稱最便宜的肉類食材,它可以出現在夜市攤、快餐店,但被1400元一位的米其林餐廳端出來,就是不合時宜。吳楓預料,大概率會引起食客和業內人士的吐槽。
愿意為一頓飯豪擲千金的食客們,敏銳地發現了多家高端餐廳的異常。
最明顯的是,客人變少了——大量原本提前一個月都訂不到位子的餐廳,現在walkin(直接到店)就能吃上。用餐體驗也大打折扣,豆子之前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出了能夠引流的低價單人套餐,但食材大不如前,魚片軟趴趴的,“懷疑是冰鮮處理”。社交媒體上,還有人發現,高端餐廳習慣使用的成套餐具,碎了之后,竟然沒有成套更新,而是默默換上相近花色的款式,這樣的操作放在米其林餐廳里,“說出去都丟人”。
服務降級、菜品變差、客流減少……多重困境下,一大批高端餐飲接連宣布經營不善、倒閉或跑路。
今年4月,坐落在北京僑福芳草地的Opera BOMBANA關店——這家主打意大利菜的餐廳,由米其林三星國際名廚Umberto Bombana創立,在外界的描述里,它從不缺文藝、高級感,瑪麗蓮·夢露主題的裝修風格,是中產眼里幻夢般的存在。后來,它又因為舉辦過高圓圓的回門宴,成了名流們的自留地。
幾乎是同一時間,選址在北京王府中環的TIAGO、開在上海南京西路的KOR Shanghai、人均消費近2000元的上海玉芝蘭都接連停業。相比起開業的盛況,它們離開的姿態顯得倉促。就像Opera BOMBANA,甚至還被所在物業出示了“討債書”,稱其欠付購物中心的租金,或許會訴諸于法律。
即便在從不缺少消費神話的上海,如今的高端餐廳數量也大不如前。根據紅餐大數據,相比起去年5月,上海人均客單價在500元以上的餐飲店,占比從1.44%降低至0.8%,一下子減少了九百多家。
在上海,為高端地產項目做招商工作的園子,開始為招不到好品牌發愁。由于可選擇的店鋪減少,園子的工作,還多了一條:“先說服投資人愿意投資。”然而,她聯系過不少相熟的廚師,其中一位告訴園子,之前好幾位聯系過她的投資人,都在今年改了口:環境不好,開店計劃也要放一放。
投資人的手筆,的確變緊了。一位餐飲投資人曾告訴每日人物,如今,他們投資餐廳的標準變成了“只看客單價”——只有同時滿足客單價低、能夠打入下沉市場、已經盈利這三個條件的品牌,才能得到機會。否則,“哪怕你盈利了,客單價再高,我們也不會投”。因為,這意味著這一品牌沒有可復制性,業績也難以持久。
在餐飲這個重現金流的行業,客群的流失,帶給餐廳的影響極其迅速。尚未走到山窮水盡的高端餐廳們,依舊努力維持著該有的體面,如何在現金流枯竭的時刻,保留下精致的外殼,成為當下最難熬的事。
吳楓說,盡管端上了雞翅,但按照老規矩,主廚還是得給這只雞翅“講故事”。為了讓這季菜單更具特色,他們給每一道菜都選了一幅名畫作為背景:原材料有蝦,就放一張齊白石的《蝦》;菜品主色調是藍色,就放上梵高的《星空》;至于雞翅,擺放在畢加索的《公雞》面前,身價總算顯得高了不少。
當高端餐廳自身都在現金流的漩渦里苦苦掙扎,它曾經為中產們編織出的“幻夢”也碎了。
粗糙的“造夢”
一位美食博主曾經這樣形容高端餐廳的興起——本質上是在通過打造一頓飯,為中產們“造一個夢”。而愿意踏足這些餐廳的人,究其內心深處,或許在尋找一種相似感受,即名為“此時此刻站在鄙視鏈頂端”的幻覺。
畢竟,在各式各樣的“炫耀式消費”里,相比起幾萬塊的奢侈品包包、一趟奢侈的出境游,人均1000元的飯,反而是最便宜的一種。
“造夢”的開端,是漫長的等餐流程,要給足儀式感,也給食客以被重視的感覺。和普通餐廳更重視上座率、翻臺率不同,高定價的Fine Dining更偏愛預約制度——最熱門的時候,光是排上一個位子,就需要半年時間。更小眾的,諸如一些食材特殊的日料店,社交平臺上根本找不到聯系方式,只能“老顧客帶新顧客”,如果你此前未曾踏足過這家店,那大概率連預訂入口都找不到。
走進店里,裝修、桌椅和餐盤,都要起到“震懾”食客的作用。硬裝看不出品牌,就在餐具上下功夫。一眼就能被認出的愛馬仕餐具是最“膚淺”的一種,有些餐廳使用英國骨瓷,號稱“漂洋過海來服務你”,必須成套使用,碎了一個,就得換掉所有。
餐盤里的食材,名頭必須夠響亮。包括但不限于澳洲的黑金鮑、意大利的白松露,也可能是俄羅斯的帝王蟹,新西蘭的帝王鮭,更少不了魚子醬的出現。一位食客吐槽,主廚端出一道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烤鴨,再倒上一些魚子醬,菜的身價立刻翻倍。
另一種更好地為菜品抬價的方法是——講故事。就像吳楓的餐廳為雞翅搭配了畢加索的《公雞》,能端上桌的每一道菜都要有說頭,展現主廚的靈感來源和思考。餐飲行業研究者葦杭就聽過“年輕主廚小時候趕鴨子”的故事,出現頻率最高的則是“紀念自己的奶奶”“主廚采風的發現”……種種反復出現的故事模版,總讓她邊吃邊迷惑。
對于餐廳來說,要把一餐飯賣上超過千元的售價,這些能讓餐廳“看起來貴”的配置,不可或缺。說到這里,葦杭略帶調侃地評價:不少Fine Dining已經成為高級元素的堆疊,你可以說它是一道填空題,也可以形容它是“一條龍服務”。
但“造夢”的開店邏輯,曾經打動過不少中產、和愿意為體驗付費的年輕人。疫情三年間,不少有錢人、留學生無法出國,反而催生了國內高端餐廳的爆發。部分餐廳價格如火箭般起飛,原本定位人均500元的店,一年之后就漲到了人均1000元,葦杭形容那個勢頭:“就像貨幣貶值了一樣。”
那段時間,圍繞上海南京西路,不過一公里的范圍內,接連開起新榮記、菁禧薈、榮府宴、鹿元Moose、晶采軒、中國菜·頭灶、樓上薈館、宮宴、The Pine松澗等多家高端餐廳,客單價都在千元左右。
在這樣的盛況下,一些手里有閑錢的人,也鼓起了開餐廳的雄心壯志。Fine Dining成了他們的首選,基本模式是從米其林或者老牌西餐廳挖來有名的主廚,和自己合伙。還有一些海外留學、從藍帶學成歸來的年輕廚師,則琢磨起了“主理人餐廳”,這些店更強調創意、新意,成為年輕人體驗式消費的最佳場所。
不管是廚師、商場,抑或是投資人,大家都對新業態抱著高濃度的熱情。對他們而言,開Fine Dining不僅僅是為了賺錢——高端餐廳有更高的存在價值,比如積累人脈、招待朋友。園子舉例,對高端餐廳,業主們(地產行業內,把提供商鋪的地產項目稱作業主)不但歡迎,還愿意入股,除了能分享利潤,還能順便滿足日常的待客需求。
在這樣的環境里,大量粗糙的、只強調“造夢”的餐飲團隊屢見不鮮。一些行業外的人士加入,沒有專業知識,只能簡單復制“一條龍”的開店模式。還有一部分高端餐廳,盡管生意不差,但由于團隊組建得太快,財務、人力管理都有問題,更容易在困難時期暴雷。
葦杭常去的成都“雛”餐廳,就是這樣的例子。今年5月,看上去經營良好的雛餐廳突然被曝出,其中一位創始人卷款逃跑,留下大量供應商款項、員工加班工資沒有結清,被迫卷入高端餐廳的“倒閉大軍”,令愛好者們驚詫。
創始人之一的三才告訴每日人物,團隊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庖行出身,他們也是踩中了那幾年的風口,在此之前,成都甚至沒有高端餐廳的概念,只是叫“私房菜館”。為了加入戰場,設計師出身的三才找來廚師,又拉了幾個合伙人,盡管他們并不熟悉,團隊也很快組建起來。
剛開業的時候,雛的人均客單價大概在四百元左右,在成都,已經不算便宜。但疫情兩年,生意越來越好,他們先是漲價到500元、后來又漲到700元,但依舊一座難求。
直到合伙人跑路,三才終于意識到,開店這幾年,餐廳內部沒有搭建成熟、流程化的財務體系,“盲目信任”的合伙人能夠隨意拿錢,不僅挪用公款多年,還收錢承諾幫一些員工家屬代繳五險一金,“但收了錢,并沒有幫忙繳納”。
中產不吃了
在30歲的這一年,葦杭覺得,自己有些吃不動高端餐廳了。除了價格高,還有越來越雷同的用餐體驗,實在無法滿足最早吃Fine Dining對新奇和創造力的探索。葦杭吃的次數多了,閉著眼睛也能說出這些餐廳的賣點。在她的觀察里,“更貴和更便宜的還開著,不上不下的反而不好做了。”
到處搜尋Fine Dining的幾年時間里,葦杭對一家上海的小眾餐廳記憶猶新——兩個年輕人,海外留學回來,開了一家人均價格定在六百元左右的店。在一兩年前上海的高端餐飲圈子里,這已經是個極低的定價,原因是,“主理人想做一種日常化的Fine Dining”,提升中產消費的頻次,讓“有點錢、但又沒有那么有錢的人”愿意走進店里。
但在今年上半年,葦杭得知了這家店經營不善、倒閉的消息。某種程度上,這反向論證了主理人定位客群的失敗——中產并不是高端餐飲最忠實的顧客。
園子也察覺出不同高端餐廳經營狀況所呈現的分野。她所參與的地產項目里,有一些遍布奢侈品店的高端街區,這些街區的受眾是真正擁有資本基礎的人,附近餐飲的客單價“不降反升”。反而是人均五百元左右的餐廳,客單價有所下降,因為愿意在吃飯時開一瓶葡萄酒的人變少了——畢竟,在這些餐廳,開酒還會收取幾百塊的開瓶費。
但是這幾年,可供園子進行招商選擇的高端餐廳也變少了,尤其是人均兩千元左右的。為了不讓商圈的空置率太高,她只好挑了一些人均五百上下的餐廳向上匯報。
但就在前幾年,形勢還不是這樣。園子記得,就在疫情期間,由于高端餐廳井噴眾多,諸如上海恒隆、國金、北京國貿等老牌商城,都持有極大的話語權,能夠在大體量的項目里挑選品牌。對餐廳的要求變高了,不限于好吃,還得有“精神文化內涵”——給不同的客群提供情緒價值,比如,如果商場里已經有了西班牙餐,那一定會挑個意大利菜。
園子的境遇,或許也和高端餐廳們自己的新選擇有關。在深圳的安團發現,每個月租金高大15萬的高端商圈,諸如深圳灣一號,已經不是高端餐廳老板們的兵家必爭之地了。反而,更小眾的創意園區、設計風格更自由的建筑,成為了高端餐廳們選址的“新寵”。這些地方雖然位置不是最好的,但是勝在租金便宜,又符合餐廳調性,因此也能做出不低的營業額。
除了選址,高端餐廳們也開始放下“架子”,大步轉向“平價路線”。社交平臺上,新榮記推出的398元“窮鬼套餐”,幾乎成了可供參考的營銷范本。年輕人熱衷于進店吃28塊錢的清蒸年糕,38塊錢的和牛撻,點上一道88塊錢的原味仔排,還能再送一碗米飯。
還有不少高端餐飲選擇開更便宜的副線。比如一度打造出米其林三星餐廳潮上潮、米其林一星餐廳魯上魯的高端餐飲品牌海歸海,在新的消費環境里,最新動作是開起東北菜,人均不過250元。還有黑珍珠榜單常駐徽菜品牌夢都,新店不過人均200元內,但價格降低的同時,格調并未減少,甚至會在店內開藝術展覽。
在葦杭眼里,如今更有價值的,是食物本身,她依舊愿意為一些優秀廚師的手藝付費,去品嘗他們的新菜單,和定價高低無關。更多時間里,葦杭偏好研究“鄉土化”的地方特色餐廳——作為行業研究者,能夠從中獲取很多有啟發的信息。而這類餐廳人均200元的價格,就已經能讓大多數人吃得十分豐盛,讓人覺得這筆錢花得不虧。
(實習生郭斯文對此文亦有貢獻)
參考資料:
1.《人均消費兩三百》小寬招待所
2.《門店數、營業額雙雙腰斬!高端餐飲迎來大洗牌?》紅餐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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