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遠川研究所
2021年4月,順豐發布了一份堪稱慘烈的業績預告:一季度預計虧損9-11億元。就在一年前,順豐的同期凈利潤還高達9.07億元。
伴隨順豐史上第一份虧損財報發布,二級市場直接傻眼。隨后的業績會上,順豐創始人王衛一邊誠懇道歉,承諾類似的問題不會出現第二次;一邊堅決不改:
“哪怕大家罵我,可能未來這兩年利潤會低一點,但我一定要實現我們的戰略[2]。”
當時順豐正埋頭大搞一個名叫“豐網”的新業務。要理解豐網之于順豐的意義,得從快遞行業的兩塊蛋糕說起。
中國快遞市場可以劃分為時效件和電商件兩大陣營:
時效件由順豐和EMS主宰,上游是訂單分散的個人和企業。由于建機場買飛機都需要行政審批,順豐有非常深的護城河。
電商件則是通達系的天下,賺錢全靠低價走量,也是整個快遞市場增長的最大來源。
順豐做時效件起家,但對電商件的市場垂涎已久。它折騰過自營電商,賣貨以曲線救國;也嘗試過特惠電商件,虧本也要接單。模式與通達系如出一轍的豐網,是順豐對電商件市場野心最大、也是最下血本的一次沖鋒。2021年一季度順豐的巨額虧損,就源自鋪設網點帶來的資本開支。
代價自然是沉重的。豐網上線第一年就直接拖垮了順豐的盈利能力,全年凈利潤同比減少了40%以上;王衛的決心也不被市場所理解,順豐股價在一年里陰跌近七成,市值蒸發超過3000億。
結局則有些出乎意料。今年5月,咬牙堅持兩年多的順豐忽然宣布將豐網打包出售給極兔快遞,11.83億人民幣的作價,還不夠填豐網這幾年虧出的窟窿。
那個不惜背負罵名、砸鍋賣鐵也要做豐網的王衛,怎么就認輸了?
01
順豐的心病
錯過電商件這個龐大市場,是順豐多年以來的心病。
雖然順豐與EMS合力掌控了時效件近八成的市場份額,但日子稱不上舒坦,因為快遞行業近年的增量,都是由規模更大的電商件提供的。
2017年,中國快遞行業的業務收入和業務量年均增速雙雙腰斬[3]。行業原本一片焦慮,但伴隨拼多多橫空出世,在挽救電商行業增長焦慮的同時,也順手給快遞市場注入了巨大的增量。
2017-2019年間,中國快遞市場的新增單量,三分之二都由拼多多貢獻[4]。
一邊是時效件的增長停滯,一邊是電商件的蓬勃生長。與電商紅利完美擦肩的順豐倍感焦慮,終于打起了電商件的主意。
早在2013年,順豐就曾以6折的價格、屈尊降貴地和通達系搶飯碗,架不住成本太高,次年便因盈利大幅下滑而暫停;2016年,順豐又想打折迎客,可每單15-17元的優惠價,還是卷不過價格戰打得你死我活的通達系。
眼見降價不成,順豐劍走偏鋒,親自下場做電商。自2010年首個電商平臺“順豐E商圈”上線開始,順豐幾乎把電商行業的熱門模式都試了一遍,做過跨境電商“豐趣海淘”,也嘗試過生鮮電商“順豐優選”和社區團購“豐伙臺”。
順豐做電商頗有些“以販養吸”的意思——電商行業是快遞行業的血源,能夠為其提供大量穩定的訂單。通達系的身后有淘系;京東能把物流做起來,一方面有自家的電商業務能夠源源不斷地提供訂單,另一方面,以3C數碼為主的商品結構,天然適配重服務、賺溢價的自營模式。
但京東與順豐的區別在于,前者從賣貨到送貨,無非是砸錢做基建;后者從送貨到賣貨,卻是九死一生的地獄難度。
自營電商這條路自然沒能走通。“海淘豐趣”苦苦支撐8年后以破產收場,王衛眼中“不能失敗”的順豐優選,在2019年傳出全國范圍清倉關店的消息后再無下文[6]。
好在這一年,順豐終于在名為“特惠電商件”的騷操作上找回了自信。
順豐的主營業務是飛機運的時效件,有追求速度的前提,不可能等飛機裝滿再出發,其時效件的裝載率常年只有40%-55%。
于是,順豐便用飛機上的閑置空間來運輸電商件,特惠電商件的成本直線下降到5-8元。順豐接單心切,索性做起虧本生意,咬牙定價5元,結果在一年內把電商件干到了單日500-600萬票的水平,從通達系的口中生啃下一塊肉來。
這樣做的另一個好處,是直接封死了電商件的上限——通達系再努力,貨車也跑不過飛機。
問題同樣明顯,高成本、重資產的直營模式可以用來奇襲,但絕無可能和低成本、輕資產的通達系打持久戰。特惠電商件上線僅半年,就把順豐的整體毛利率拉低了8%[7]。
嘗到甜頭的順豐也有了更大膽的想法。2020年,順豐決定搭建一張專做電商件等經濟型快遞的物流網絡,采用加盟模式的豐網就此誕生。
豐網最初可謂備受期待。部分地區的加盟費被炒到50萬元都未必能拿下,還得到順豐總部“走關系”[8];整個2021年,順豐都在頂著業績和股價的雙重壓力,傾斜一切資源扶植豐網。
可惜王衛還是低估了做電商件的難度。無論是建設網點,還是鋪設運力,都需要巨大的資本開支,產能爬坡也需要時間,但為了應對訂單的增長,順豐只能一邊燒錢買運力,一邊拿時效件的運力去支援豐網[9]——用時效件的成本去賺電商件的錢,完全是在倒貼。
結果,順豐越努力就越虧錢——在2021年報里,順豐稱電商件“尚未達到較優的成本效益水平,對盈利造成一定壓力”;進入2022年,豐網再接再厲,虧了7.5個億。
虧麻了的順豐終于決定及時止損,先是自21年下半年開始減少低毛利產品(即電商件)的件量,爾后又在今年伺機甩掉豐網這個燙手山芋。
恰好在此時,“接盤俠”極兔出現了。
02
極兔的野心
極兔在中國市場的加速擴張,就始于吞并破產的百世。
2019年,生長于印尼市場的極兔,和國內的通達系互相抄家以示敬意——圓通、百世先后在東南亞起網,極兔則收購龍邦速運獲得在華經營資質,一舉殺入中國市場。
在東南亞老家,極兔被稱為“印尼版順豐”,但進入中國市場后,極兔不僅無痛適應了“一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的價格戰節奏,而且一進場就主動當起了價格屠夫。
以宇宙中心義烏為例,經過無數次價格戰,中通曾把當地的單票價格壓到最低1.2元,可極兔上來就把票單價打到了1元以下,比成本還低的“良心價”,還驚動了當地有關部門[5]。
這種一言不合就打價格戰的做法,本質上是由電商件的特點決定的——行業高度同質化,競爭以低價為絕對前提,“擴大規模-壓低成本-降低價格-薄利多銷”也就成了唯一的活路。
早年的價格戰還有電商平臺在背后推波助瀾。三通一達的背后都有阿里做股東,而后者恰恰樂見于快遞行業內卷,讓快遞永遠保持廉價。
另一方面,菜鳥通過軟件和平臺能力整合快遞公司,承包了數據、倉儲等上游環節,雖然提高了快遞運轉的效率,但也在事實上抹殺了快遞公司尋求差異化服務的可能性,讓通達系淪為純粹的履約工具[10]。
后來百世膽敢開創“送一單虧一單”的無底線價格戰,七年虧損150億,也仰仗了慈父阿里的六輪投資。
極兔背靠東南亞市場,又有外部融資輸血,雖然不缺打價格戰的本錢,但虧本換來的訂單,需要龐大的物流網絡來履約。
這就是極兔收購豐網的一個大背景:作為中國市場的新玩家,極兔需要快速擴大網點和運力。相比自己慢慢建設,收購別人已經建設成熟的資產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極兔此前在國內的種種經營決策,幾乎都是為了快速擴張服務。
比如在自營和加盟模式之外,極兔走出了第三條路——在快遞公司和終端加盟商之間加一層“區域代理”。這些代理商是極兔欽點的大區負責人,主要負責終端網點的擴張和管理。截至去年年底,極兔通過104個區域代理掌控著超過2萬個攬件及派件網點,大大縮短了組網時間[4]。
2021年,一個比“區域代理”更高效的選擇出現在極兔的面前:收購百世。首創虧本送快遞的百世終究死于價格戰,作價68億賣身。
外人眼中的一地雞毛,卻是極兔渴求的優質資產。對極兔而言,擁有近5萬個快遞網點的百世,其實就是一個自帶規模的“超級大代理”。
吞并百世這一年,極兔在中國市場的單量同比翻了4倍有余,達到83.3億件[4]。
建立規模優勢后,極兔才終于抱緊了真正的大腿——拼多多。自進入中國市場起,極兔就和拼多多綁定在一起,早年據稱有九成訂單都來自拼多多[11];拼多多前腳發聲明撇清關系,后腳就把多多買菜的配送交給極兔。
這是一個各取所需的選擇:極兔需要拼多多的龐大商流,拼多多則想和阿里系切割,扶持自己的快遞代理人。結果就是拼多多跑得有多快,極兔便跑得有多快——為了邁過“日均訂單2000萬”門檻,三通一達分別用了16-25年時間不等,極兔只用了10個月[5]。
一個百世不足以填飽極兔的野心,就在它繼續尋求優質資產時,無力承擔電商件虧損的順豐宣布退出,留下一個虧麻了的豐網和1000多個加盟站點。正趕上遞表沖刺IPO的當口,極兔收購豐網還有做大資產規模、服務上市的好處。
這場順豐宣布放棄、極兔再接再厲的交易本該到此結束,但緊接著,順豐就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入股極兔。
03
認輸不離場
今年6月,極兔正式向港交所遞表,股東里赫然出現順豐的身影,持股比例1.5%。
此時距離極兔宣布收購豐網剛剛過去一個月。同樣在今年5月,極兔D輪融資,以7.65美元的價格接受了一筆2億美元的資金。如果順豐是在此時入局,那便是在用變賣豐網的錢反手投資極兔,堪稱原湯化原食。
前腳出售豐網,后腳又投資極兔,順豐此舉大概率還是源于對電商件的執念。
作為快遞行業僅存的增量,電商件的生意其實遠沒有想象中甜蜜。通達系終究活成了淘系電商的工具人,打起價格戰來不要命的百世已然作古,極兔倒是享盡拼多多的商流紅利,卻也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當拼多多的營收吊打互聯網同行,極兔卻在三年內虧損上百億人民幣,雖然勉強扭虧為盈,但得為盟友的疏遠而提心吊膽——拼多多早已開始給予韻達和申通政策優惠,一如當年扶植極兔。
與電商平臺博弈,在夾縫中摳利潤,是做電商件逃不開的難題。但這塊蛋糕對順豐的誘惑力依舊巨大,歸根結底,是時效件的市場已經失去了想象空間。
2021年,國內快遞行業的非電商件單量占比已不足10%[12],時效件的增長停滯已成定局。
時效件的資產壁壘極重,早年的順豐為了拿下這塊市場可謂耗盡血本。它買下了國內三分之一的貨機,是國內第一家擁有自建航空公司的民營快遞企業[13],甚至要建造自己的貨運樞紐機場。但當市場無人競爭,壁壘也就失去了意義。
王衛自認是個危機意識很重的人,他曾在早年的采訪中說過:“在還有本錢,還可以任性的時候,就是要去試錯,去嘗試。在這個過程里面,10樣東西里有1樣成功了,可能這就是規避未來風險的重要業務[14]?!?/p>
豐網的三年,也是王衛孤注一擲的三年,可惜依舊難逃敗局。但順豐到底為啥既賣豐網,又投極兔?
大概是王衛還不想認命吧。
04
尾聲
順豐和極兔雖然同在快遞行業,但本質上是兩家截然不同的公司。
快遞業的價格戰并不是新鮮事,美國的快遞行業也經過了多輪價格戰,最終淘汰出幾名寡頭在決賽圈瓜分市場。但無論是早年圓通的崛起,還是中通的后來居上,大家打價格戰都有一個不成文的原則——不能虧損。
然而,在百世創造了虧損換份額的先例,極兔將燒錢做規模的互聯網式打法發揚光大后,快遞業的價格戰從精打細算的技術活變成了簡單粗暴的融資砸錢,這顯然是包括順豐在內的Old Money們所不適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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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與一個迥然不同的時代相處,是電影里艾德遇到的問題,也是現實中順豐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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