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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蛋生雞”兩條利益鏈揭穿, 更隱蔽的第三條卻無人察覺

2021-04-28 08:27:46    創事記 微博 作者: 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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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田松 | 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

  來源:文化縱橫

  【導讀】近日,幾篇大談“熟蛋返生孵出小雞”的荒謬論文引起全網怒批。讓人們震驚的是,該論文不僅在科學學術期刊大行其道,而且背后暗藏一條巨大的偽科學培訓利益鏈。在崇尚科學的現代社會,打著“科學”旗號的“偽科學”為何能走向產業化?

  本文認為,我們尊重科學,但也要警惕,隨著“科學主義”的盛行,作為科學副產品的產業反客為主,變成科學的起點和歸宿,使科學從“知識共同體”變成“利益共同體”。歸根結底,是工業文明的全球擴張,讓“科學”成為所有工業化國家的意識形態,造成了科學的解釋才是唯一真正解釋的幻象。這其中,科學技術首先滿足的不是人的需求,而是資本增值的需求。資本為了使自己增值,時而發明或刺激新的需求,時而剝奪一部分人的需求,以滿足另一部分人的需求。對資本增值有利的科學技術,更容易被發明和應用,不利的則被邊緣化,“科-技-產-業”的鏈條由此建立。科學技術背后的負面效應,則通過科學的補充解釋或重新解釋,來降低負面影響。在這樣的“科學主義”社會里,科學家事實上不是自由思想者,而是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是國家與社會的雇員。國家通過課題的發放、教職的設置,對科學活動進行充分掌控。反過來,如此形成的“科學共同體”也為了捍衛自己的位置和話語權,與國家、社會不斷博弈。今天,這樣的意識形態和利益鏈條持續運行,恰恰也為偽科學及其利益鏈的盛行營造了重要的社會條件與心理基礎。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發,供諸君思考。

  警惕科學主義

  ——在科學、技術與社會的臨界點上

  幾年前,“發現”引力波的時候,接到了很多記者電話,采訪我對此事的看法。我的回答很讓他們掃興,因為我覺得這事兒一點兒都不重要。更何況,是否“發現”,也取決于采用何種理論,畢竟“引力波”不像“老山參”,能結結實實拿在手里。令我意外的是,一位做智庫總裁的朋友委托助手打電話給我,問引力波能否給出突破性的技術,實現某種創新!

  人們對科學及其技術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幻想),以至于整個社會形成一種思維慣性。其一,無論我們遇到什么問題,連問題是什么還不清楚的時候,都會首先想到科學,讓科學家提出一個解釋,再發明某種神奇的技術來解決;其二,無論出現了什么新鮮的科學理論和科學發現,都會想到,這能否給出什么特別的技術,給社會帶來什么特別的“進步”和“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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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科-技-產-業鏈”到“科-技-產-業-垃圾鏈”

  從科學、技術到產品、產業,存在一個正反饋的鏈條。自產業革命,科學與技術相互結合,自大科學時代,這個鏈條已經成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人們希望這個鏈條能夠安全、順暢、加速運轉,于是有關于“研發”(RD)、“產學研”的研究。這個鏈條的基本環節是這樣的:

  1、提出科學解釋:對于一個問題,需要一個科學的解釋。這個科學解釋一定是機械論、還原論、決定論(我把它們整合起來,稱為機械自然觀)的。把自然與人類世界看成機器,把機器還原成一個個零件,相信可以找到每個零件的大小尺寸,零件之間的結合方式,最后確定、肯定、決定地了解、預言乃至掌控整個機器。比如,人們渴望長壽,科學和技術就應該幫助人們長壽,至少減緩衰老。這就需要對衰老的機制提出一個科學解釋。于是就有了一個解釋。說細胞的染色體末端,有一小段神秘的部分,稱為端粒。細胞每分裂一次,端粒就縮短一小點兒,當端粒縮到無可再縮的時候,細胞就死掉了。于是,衰老被解釋為端粒的縮短,端粒就是掌控衰老的零件。2009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授予三位分子生物學家,表彰他們對“端粒及端粒酶如何保護染色體的發現”。

  2、提出技術干預方案:有了科學解釋,就會水到渠成地出現一個技術干預方案。如果我們能夠通過某種手段,讓每次細胞分裂時,端粒縮短得少一些,則細胞就可以多分裂幾次,就能達成減緩衰老的目的。

  3、發明科技產品:然后,就會有抗衰老產品被發明出來。這里有一個典型的科技產業的勵志故事。尼爾·托馬斯·巴頓(Noel Thomas Patton),與那位偉大的美國將軍同姓,在一次學術講座中獲知端粒及端粒酶學說,大為興奮,咨詢主講人之后,巴頓開始投資位于加州的生物科技巨頭杰龍(Geron)公司,進行相關研究。2001年,杰龍從中草藥黃芪中分離一種被認為可以增強端粒酶活性的分子,并申請專利。2002年,巴頓獲得了這種分子的專有權,將其命名為TA-65,并在紐約成立T.A。科學公司(T.A。 Sciences Inc),TA是Telomerase Activation的簡稱,意味端粒激活。2007年,含有TA-65的膠囊繞過FAD,作為營養補充劑進入市場,宣稱具有延長端粒、抵抗衰老的功能。根據2012年的消息,TA-65僅在美國就年創收600萬美元。

  4、開創新科技產業:新產業與新產品常常是同時出現的。一個新的專利就能催生一個新的公司,開創一個新的行業。TA公司與TA-65片劑,就具有這樣的關系。

  以上,是人們所樂于講述的“科-技-產-業鏈”。人們真誠地相信,這個鏈條能夠帶來社會“發展”,推動社會“進步”。并希望這個鏈條能夠運轉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從麥克斯韋在理論上預言電磁波的存在(1864)到電磁波的應用(1900),隔了四五十年;從原子裂變的發現(1938),到原子彈爆炸(1945),則不到十年。再后來,這個鏈條縮成了一團,各個環節混在一起,難以區分了。當下時尚的轉基因、納米、干細胞??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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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鏈條甚至成為整個社會機器的核心部件,說它是發動機可能也不為過。在這個鏈條成為社會主導部分的過程中,科學及其技術的社會角色發生了變化。“產-業”這兩個節點反客為主,起初是科學的副產品,此后成了科學的起點和歸宿。本文作者曾提出這樣的結論,不妨稱之為“科技動機資本中心法則”。

  在工業文明的社會中,科學及其技術首先滿足的不是人的需求,而是資本增值的需求。

  那些能夠滿足資本(迅速)增值的科學和技術更容易被發明出來,也更容易得到應用。那些不能滿足資本增值的科學會被邊緣化,甚至消失。那些不能滿足資本增值的技術即使被發明出來,也難以得到應用。那些有害資本增值的科學和技術則會遭到阻擊。

  資本為了使自己增值,有時候需要滿足人的需求,有時候需要刺激人的需求,還有很多時候,需要剝奪一部分人的需求,滿足另一部分人的需求。

  長壽似乎是人們普遍的愿望。不過,并不是所有文化都把長壽作為重要的價值,作為必要的追求目標。傳統社會中,追求長壽無非兩種方式,其一,靠個人修行,包括飲食、身體活動、意念活動等,是一個與個人主體相關的問題;其二,服食丹藥。或者,兩者并行。

  以科技手段來延緩衰老,其實是服食丹藥的路子。不過,服食丹藥,只有少數帝王將相有可能做到,與普羅大眾沒有什么關系。而科技產品,則必然是服務于大眾的——這并非是由于科技本身具有公民立場,而是資本增值的需要。資本為了使自己增值,必然要刺激人的這個需要,讓沒有這個需要的人也產生這個需要,并且,只要付費就可以得到滿足。當然,鑒于抗衰老這個高端要求,此費不低。

  我們在很多事情上,都能看到這個鏈條的運行。比如在歷史上,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牛奶并非日常食品。但是,從1980年代開始,不到30年,牛奶就從一個普通食品變成了一個意識形態食品。“每天一杯奶,強壯一個民族”。喝奶不僅關乎個人的健康,還關乎社會的發展程度,民族的強壯。為中華之崛起而喝奶!這個原本不存在的需求,被充分地刺激起來,而最大的受益者,是隨之興起的牛奶產業。

  但是,這只是“科-技-產-業鏈”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常常被人忽略了,或者視而不見。

  5、產生負面效應:科技產品的應用一定會偏離預計目標,出現副作用,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使冰箱、空調得以可能的氫氟烴,被發現導致臭氧層空洞;比如不粘鍋的涂層特氟龍,后來被認為是致癌物質。最著名的應該是DDT,諾獎級的神奇農藥,在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之后,成為科學技術負面效應的典型代表。在醫療領域,這樣的例子更多,很多當年的神藥,后來成了禁藥。

  出現負面效應是必然的。這是因為,位于此鏈條第一個環節的科學解釋,是機械論、還原論、決定論的。同時,還有一個我常說的西方哲學之毒:追求終極原因,單一因果。比如,把衰老的原因只歸因為端粒的縮短;反過來,端粒的縮短被認為只掌控衰老,無關其他。進而言之,TA-65只會導致端粒減少縮短,不產生其他后果;端粒延緩縮短,只導致延緩衰老,不產生其他后果。這種信念,只有在機械自然觀之下,才能成立。

  而大自然不是機器,人也不是機器。所以,神藥必定導致意料不到的負面效應。 果然,2012年7月,TA科學被訴商業詐騙,原告布萊恩·伊根(Brian Egan)曾是TA科學的全球銷售部門的副總裁。2011年5月,伊根受雇巴頓負責海外市場的拓展,被要求每天吃兩粒TA-65,便于向客戶言傳身教。當然,巴頓否認這個要求是強迫性的。按照伊根的說法,9月14日,他告訴巴頓自己得了前列腺癌,第二天,他被巴頓開除。2012年,伊根聯合其他TA-65服用者提出集體訴訟。

  但是,人們并不認為這個鏈條本身有問題,這個鏈條還在繼續運轉。于是:

  6、科學的補充解釋或重新解釋:對所產生的負面效應,科學予以補充解釋,乃至重新解釋。

  這時,這個鏈條出現了一個小分岔,出現了兩種可能。其一,鏈條運行終止,產品被禁止,產業被廢棄。其二,這個鏈條回到了起點1,整個過程再來一遍。

  根據新解釋,對上一輪的技術干預手段予以調整,導致產品升級,產業換代。然而,這個升級了的新產品,一定會產生新的負面效應。這是因為,整個鏈條還是原來的鏈條,更新了的解釋,依然是機械自然觀。

  在歷史上,第一種可能性出現得不多,大多數是第二種,或者兩者的中間地帶。比如DDT雖然被全球禁產,公司并未倒閉,農藥行業并未消失,而是轉產了。

  關于延長端粒與抗衰老的關系,以及TA-65,最遲在2009年就出現了理論上的爭議。反對的觀點認為,端粒酶激活療法會增加人們患上癌癥的幾率,服用激活端粒酶產品會導致一些未知的風險。對此,杰龍提出了新的研發計劃,在消滅癌細胞的同時保證健康細胞不受影響。

  伊根起訴TA科學的官司在2015年被紐約高等法院裁決不予支持,TA科學勝訴,TA-65至今仍在銷售,目前的價格是一瓶90個膠囊600美元。

  經過重新闡釋、產品升級,“科-技-產-業”鏈經過了一次修補,繼續運行。

  現在,“雙刃劍”已經成為一個政治正確的說法,不大會有人否定。但是,主流話語并沒有因為科技產品的負面效應而否定“科-技-產-業鏈”,而是努力對它進行改造、約束、保護、改善,試圖使負面效應不產生,或者最小化,或者得以防范。

  科學解釋-技術手段-科技產品-科技產業-負面效應-重新解釋-新的技術手段—新的科技產品??,這個鏈條貌似可以循環往復地運行下去的。但是,正如“屢敗屢戰”與“屢戰屢敗”,說的本來是一件事,次序不同,就產生不同的價值后果。如果我們把著眼點落在“新的產品”上,就會覺得,應該維護這個鏈條;而如果把著眼點落在無可避免的“負面效應”上,就會覺得,這個鏈條,是會崩潰的。

  但是,事兒還沒完。

  要知道,“科-技-產-業鏈”不是在真空中運行的,而是在具體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中運轉的。所以,還要給這個鏈條加一個環節。

  7、 “工廠生態學第一定律”與“科技產品污廢周期定律”:污染與垃圾。

  從生態學視角看一座生產工業化產品的工廠,就會發現,所有的工廠,第一,它不是本地生態系統的一部分,而必然是本地生態的異類,不參與乃至會破壞本地生態的運行;其次,它的原料來自全球化原料市場——歸根結底,來自森林、礦藏、天然水體,它的產品走向全球化產品市場,與本地生態沒有直接關系,但是,它必然要使用本地的水,本地(或全球化)的電,同時,會把垃圾留在本地。我把這命名為“工廠生態學第一定律”。

  所以,一個產品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污染。此后,在產品退役之后,會變成垃圾。這一點在電子產品上表現得特別明顯。每一輪手機和電腦的升級,都要開礦、耗水耗能,而被淘汰的產品,會迅速變成電子垃圾。在抗衰老這個故事中,由于TA-65這個產品需要黃芪,導致中國野生黃芪價格暴漲,提高上百倍,野生黃芪瀕臨滅絕。

  所有的經濟運行鏈條,都必然關聯著一個物質與能量轉化鏈條,追溯起源頭,都來自森林、礦藏、天然水體;而其末端,則是各種形態的垃圾。我把這命名為“科技產品污廢周期定律”。

  至此,從1到7聯系起來,則“科-技-產-業”鏈的完整形式是“科-技-產-業-污廢”鏈,通俗一點,叫“科-技-產-業-垃圾”鏈。

  因而,“科-技-產-業-垃圾”的運行,必然把森林、礦藏、天然水體,轉化成各種形態的垃圾,它必然導致生態破壞、環境污染。這個鏈條的運行,正是工業文明本身。

  全球性的生態危機、環境危機,全球變暖、物種滅絕、河流污染、土壤毒化??都是全球生態系統整體崩潰的象征,這是科技產業垃圾鏈運行的必然結果。無論對科技產業垃圾鏈進行怎樣的修補,指望它來拯救工業文明,拯救人類文明,都是南轅北轍。

  “兩大堡壘”崩塌,“科技紅利”到了盡頭

  從古希臘到中世紀,科學只有一個形而上的功能:提供一個解釋世界的方案。在以往的社會里,科學的解釋這個方案,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只是隨著工業文明的全球擴張,科學成了所有工業化國家的意識形態,于是造成了一個幻象,只有科學的解釋才是唯一真正的解釋。這是科學主義在知識論上的基礎。

  在產業革命之后,科學與技術結合起來,作為神學之婢女的科學所服務的上帝也從超驗的上帝變成了功利的上帝,科學產生了一個新的形而下的功能:作為技術的母體。

  科學能夠產生出技術,這個功能后來居上,成為今天人們對科學的首要要求。在所有的基礎科學課題申請報告上,應用前景是必須填寫的一項。人們希望每一個新的科學理論、科學結論、科學進展都是阿拉丁神燈,擦一擦,就能喚醒燈神,滿足我們三個愿望。

“熟蛋生雞”12800元培訓還包括過目不忘、意念移物等。當地消費者協會表示:這涉嫌欺詐。“熟蛋生雞”12800元培訓還包括過目不忘、意念移物等。當地消費者協會表示:這涉嫌欺詐。

  于是,科學成了魔法,成了巫術。科學給人類帶來的各種好處,仿佛是天上掉下來的,不需要任何成本,不需要任何代價。就如魔術師打個響指,事兒就成了。轉基因科學家說,轉個基因,就能使糧食增長。仿佛就會有多出來的糧食在谷穗上長出來,并且,僅僅多出來糧食,既沒有附加什么要求,也不產生任何其他的變化,其他的影響。即使有變化,有影響,那也是好的變化,好的影響,叫做發展,叫做進步;即使是壞的影響,那也是進步中的必要代價,總之是人類應該接受的。

  科學主義有兩大堡壘,每當科學的負面效應被提起,每當科學遭到批判和否定,就會有人躲進這兩大堡壘,開始反擊。其一曰:如果沒有農藥化肥,就不會產出這么多糧食,全世界有多少人就會餓死;其二曰,如果沒有現代醫療,人均壽命就不會有這么高,全世界有多少人現在就會死掉。所以,不能否定科學及其技術為人作出的貢獻,給人帶來的好處問題只是前進中的代價,科學的負面效應還得依靠科學來解決,所以還是要發展科學;云云。

  然而,只需要簡單地換一個視角,替換一下邏輯次序,就會發現,不是化肥農藥使多少人免于餓死,而是化肥農藥導致人口增加。如果我們認為人口增加是一件壞事,那么,對于化肥農藥的功過,就要重新考慮。

  從歷史上看,化肥農藥不僅是肥與藥,而是整套工業化農業體系的代表物。這套農業體系由美國的農業專家所發明,1968年,印度率先引入這套農業體系——包括人工培育的“高產”小麥和水稻種子、化學、農藥、機械化灌溉——糧食產量大幅度提高,從一個缺糧的國家變成了糧食出口國。這被稱為“綠色革命”。

  1970年代,中國曾把四個現代化作為發展目標,其中之一是農業現代化。國人對工業化農業寄予了各種希望和幻想,報刊電臺經常可以看到關于科學種田的科普文章,地方政府也把傳授農業科技作為重要任務,并采取各種政策,鼓勵、推動、幫助農民轉換農業方式。然而,這個所謂先進的農業方式,很多農民并不喜歡。依靠其來自傳統的智慧,農民看得更為長遠。于是,某些地方政府采取強制性措施,迫使農民使用化肥農藥,引起農民的反抗,乃至引發激烈的沖突。

  在科學主義的話語體系中,在遠離農業的受過現代教育的城里人看來,工業化農業取代延續兩千年的傳統農業是一場進步,綠色革命的始作俑者,在墨西哥培育了高產小麥的美國植物學家諾曼·布勞格(Norman Borlaug, 1914?2008)還獲得了1970年的諾貝爾和平獎。所謂科技種田,人對自然能有更多的掌控,不再靠天吃飯了。增產的糧食仿佛是科技巫術憑空變出來的。反抗這種農業的農民,一定是愚昧的。很多科普家馬上就會拿出例子說明這種愚昧,比如某地土著居民不敢照相,因為怕丟了魂;晚清的云南鄉紳反對建鐵路,因為怕壞了風水。等等。

  1980年代之后,中國改革開放,國與民都富了,于是就有更加充分的財力推動工業化農業,中國很快就實現了農業現代化。然而,農藥化肥同樣遵從“工廠生態學第一定律”與“科技產品污廢周期定律”,幾十年后,農田變成了污染源。

  土地板結,河流污染,地下水水位下降,農作物物種日趨單一,農田周邊的生物多樣性退化,傳統農作物與本地環境構成的生態系統(昆蟲、鳥、蚯蚓以及微生物等)遭到致命的破壞。化肥和農藥的用量在增長,產量卻在下降。

  2014年12月,農業部發布《全國耕地質量等級情況公報》,新華社2014年12月17日消息的標題是《我國耕地退化面積超過四成》,很多媒體轉發時加上半句“1.5億畝被污染”。同年,環保部和國土部公布的《全國土壤污染調查公報》中承認:

  全國土壤環境狀況總體不容樂觀,部分地區土壤污染較重,耕地土壤環境質量堪憂,工礦業廢棄地土壤環境問題突出。工礦業、農業等人為活動以及土壤環境背景值高是造成土壤污染或超標的主要原因。

  當然,支持“科技產業”鏈的人,按照那個鏈條的邏輯,提出了補充解釋,新的技術干預手段和更新的產品,試圖延續工業化農業這個產業,這就是他們所宣稱的“第二次綠色革命”——包括轉了基因的種子,升級了的化肥、更毒的農藥。當然,他們宣稱會有更高的“產量”。然而,邊際效應到了盡頭,可榨取的科技紅利,只能以點滴計算了。單是2010年,國家在轉基因育種上就投入了三百個億,這三百個億能帶回來的回報是多少,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人均壽命逐漸提高,這是一個現象。對于這個現象可以有不同的解釋。現代醫療對于人均壽命的提高究竟有哪些貢獻,并不是非常明確的。它們之間的正相關是如何建構的?究竟是現代醫療的哪一個部分,導致了人均壽命的提高?按照目前的解釋,主要來自如下幾個方面。其一,消毒殺菌技術普遍應用,嬰兒死亡率大幅度降低。其二,抗生素普遍使用,很多從前的絕癥變成了小病,人不那么容易夭折。其三,整體的衛生保健手段,使得中老年疾病不至于致命。從人均壽命提高的角度,第一項貢獻最大,其二次之,其三最小。

  不過,抗生素導致的負面后果已逐漸為人所知。現代人的身體中,存在越來越多通過注射和服藥進入的人造化學物質,他們對于人體的作用,并不完全為人知曉。抗生素的大量應用干擾了人的生理過程。細菌的抗藥性越來越強,抗生素的效力越來越弱。這也意味著,抗生素的邊際效應遞減,科技紅利到了盡頭。

  抗生素不僅用于人,還用于動物,大量進入自然環境中,成為嚴重的污染物。這方面的文獻非常之多,值得一提的是,抗生素以及其他西藥,大多是化工產品。

  化學工業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轉折點。在有化學工業之前,人類所使用的所有材料,都是來自自然,最終也能回到自然。人類沒有能力在微觀層面上干涉自然的生態過程。而在有了化學工業之后,人類所使用的物質材料,就越來越多地來自人類的化工廠,地球的自然演化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物質進入到大自然中。表現為各種形式的污染源,嚴重干預了地球生物圈的生態過程。

  資本為了使自己增值,有時需要剝奪一部分人的需求,滿足另一部分人的需求。抗生素工廠下游的癌癥村是被剝奪者,即使整個社會的人均壽命提高了,他們也沒有從中受益。

  進而言之,不僅抗生素,整個現代醫療體系,作為現代化工體系的一部分,對于環境同樣造成了嚴重的破壞。于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現代醫療所要面對的很多疾病,恰恰是人類的化工體系所導致的。

  科技巫師的困獸之斗

  當科技紅利已經到了盡頭,科學共同體還怎么玩下去,是一個問題。

  社會學家帕森斯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座橋需要看守,于是政府設了一個職位,安排了一個衛兵站崗。有了一個衛兵,就需要一個領導,管理這個衛兵;后來,又需要給領導配一個副手,就構成了一個團隊;再后,需要給這個團隊配一個秘書和會計。再后來,有人提出,守一座橋不需要四五個人,于是決定裁員。經過反復討論、反復權衡,發現唯一能夠裁掉的,是那個衛兵。

  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建制性的結構一旦形成,就有了自己的利益,維護這個利益成了這個團隊的最高價值,以至于最初建立這個團隊的目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科學的社會角色從形而上到形而下,科學共同體的角色亦然。在工業社會中,科學家不再是自由思想者,而是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是國家與社會的雇員。國家和社會通過課題的發放、教授職位的設置,已經能夠對科學活動進行充分的掌控。反過來,科學共同體要在社會結構中占據穩定的、更高的位置,必然以其所擁有的知識話語權,與國家和社會進行博弈。

  對于科學共同體而言,它自身的生存和利益是首要的,至于能否給社會和人類未來帶來益處,則是次要的,甚至是不需要考慮的。

  從科學社會學和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基本原理出發,本文作者曾得出這樣的結論:

  在工業文明的社會中,科學共同體首先是利益共同體,然后才是知識共同體,從來不是道德共同體。而其利益,必然會對其知識的產生和傳播產生影響。

  那些有利于這個共同體利益增長的知識,會首先被生產出來,被傳播出去。而那些不利于共同體利益的知識,一來它們自己不會去主動生產;二來,即使無心生產出來,也不會去傳播;最后,如果其他共同體生產出來了,它們會予以否定,并努力限制其傳播。

  同時,作為利益共同體,科學共同體必然會與社會博弈,獲得更高的結構性位置。

  而在當下的社會體制中,科學共同體的生存有了一個新的玩法。它不需要給社會帶來實際上的好處,它只要能夠讓國家和社會相信它具有潛在的好處,就夠了。它也不需要通過它的科技產品獲得生存和利益,它只要以未來的產品為誘餌,在當下獲得充分的科研經費,也已經足夠了。轉基因的幾百億經費,就足以使相關共同體生存得很好。當然,他們不滿足,還要努力商業化其成果,獲得更大的利益,更高的話語權。

  制造對手,是科學共同體“說服”社會的基本方式。慣用的對手有兩個,一個是大自然,一個叫“其他國家”。前者之有效建立在科學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社會意識上,讓人相信科技紅利還在增長;后者之有效建立在國際間的競爭模型,所謂“落后就要挨打”。轉基因就同時采用這兩個策略。一方面說,轉基因能夠增產,減少農藥使用;另一方面說,中國要占領轉基因技術高地,不然被“其他國家”壟斷,中國將會受制于人。

  一個大莊園,雇傭了一個槍手。槍手拿著槍,保護莊園,不受野獸侵犯,不受其他莊園侵犯。后來,野獸逐漸滅絕了,與其他莊園的關系也不那么對立了。這時,槍手需要維護自己在莊園中的地位,就需要強調槍的重要性,強調有潛在的射擊對象。他要尋找潛在的靶子,論證射擊這些靶子會帶來科技紅利,會保護莊園。從這個角度看,第四次產業革命,也是這類敘事策略——要吸引眼球,要證明自己有價值。

  機械自然觀之下的科技產業垃圾鏈面對外界的基本態度是敵對性的。還原論科學所擅長的是把整體敲成碎片,把生命變成機器,把機器變成零件,比如把完整的食物變成營養素的集合。只有把完整的東西敲碎了,重新組合,拼接,才有可能成為產品,滿足資本增值的需求。

  科學的救贖

  如果科學還能為人類帶來福澤,如果人類還要寄予科學以某些希望,在我看來,只有博物學范式的科學能夠承擔。在未來的生態文明建設中,生態學,尤其是博物學范式的生態學,需要取代數理科學,作為人類認知世界的基礎。

  博物學曾經被認為是自然科學兩大傳統之一,與數理科學并列。

  數理科學與機械自然觀是相互建構的,對它們而言,大自然是人類研究、分析、計算、控制、改造、重構的對象。只要這種態度存在,科技產業垃圾鏈就會運行下去。

  博物學和生態學則有可能提供另一種不同的自然觀,讓自然成為人類觀察、體驗、了解、關懷乃至于敬畏的對象。在生態學看來,所有的物種都相互依存,沒有任何一種能夠脫離其他物種單獨存在。人類只有一個地球,但是地球上不只有人類,人類必須學會與其他物種相處,共享地球,及時停止對地球生物圈的破壞,才有可能使其免于崩潰,最終拯救人類自己。

  人類正處在一個文明轉型時期,但不是轉向第四次產業革命,而是從工業文明走向生態文明。在生態文明的社會中,科學的角色需要改變,同時,也需要一種非機械自然觀的解釋世界的方案。人類如果不能改變看待世界、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文明轉型是不可能的,地球生物圈的崩潰也是不可避免的。

  本文原載于《文化縱橫》2017年12月刊,原題為《警惕科學主義——在科學、技術與社會的臨界點上》,篇幅有限,內容有所編刪。圖片來源于網絡,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系本公眾號。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新浪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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