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利潤不足一元,假睫毛之鄉被迫內卷

一盒利潤不足一元,假睫毛之鄉被迫內卷
2023年10月07日 08:00 中國企業家

  隨著抖音、淘寶、拼多多等電商巨頭的入局,假睫毛之鄉原有的格局也被撕裂了。

  |《中國企業家》記者 陶淘

  編輯|李薇

  攝影|陶淘

  鍘刀起落、鑷子翻飛,一朵朵假睫毛被安上了卡紙,在桌上摞成小山,等待封裝和售賣。

  這是位于山東省青島市平度——一座生產了全球70%假睫毛的縣級市,一家工廠里忙不迭的日常。

  老范是平度數以千計的廠房中,做工時間最久的女工之一。自從30歲結婚生子后,老范在這個行當里打了20多年工,見證了假睫毛產業的變遷。據她透露:“20多年過去,假睫毛生產從一個純粹的手工業,發展為半機械化制造業,效率更高了;對我們女工的要求也在不斷提升。”在這期間,她經手的工序,換了一道又一道,老板也換了一茬又一茬。

  老范在制作假睫毛。攝影:陶淘

  老范目前所在工廠的老板董曉芳在睫毛制品行業摸爬滾打了4年。2年前,在有了當女工的經驗后,因為想把職業變成事業,董曉芳自立門戶單干了起來。董曉芳不僅做假睫毛生產與批發,也做零售。

  像董曉芳、老范這樣的創業者與工人,在平度數以萬計。當你在平度隨機坐上一輛出租車,與師傅交談,師傅至少能數出一只手的親朋好友,在從事與假睫毛相關的生意。

  “我表弟從去年開始建廠,最初建廠時,他先跟著一個更早入局的朋友學習找貨、招人技巧,慢慢就發展到了20多人。”30歲出頭的出租車師傅崔磊表示。或許是得益于平度人好提攜同鄉的熱情勁兒,近兩三年,假睫毛產業發榮滋長。

  據CCTV-17農業農村頻道2022年11月的相關報道,當前平度假睫毛年產值已達100億元,經營范圍含眼睫毛的市場主體2165戶,帶動就業5萬余人,即人均年產值20萬元。另據2021年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平度市人口為128萬人。換言之,在平度,每25人中,就有1人從事與假睫毛相關的職業。

  回望平度假睫毛生意的原初基因,許多當地人都提到了外貿。

  “早在三四十年前,韓國與膠東半島往來密切,加之韓國人對美妝的鐘愛、內地勞動力價格低廉,為韓國人在環青島、威海一帶設假睫毛廠創造了條件。”一名假睫毛企業創始人、00后平度人李豪宇透露。

  當一種商業基因在某地落地生根,繼承者們也會不由得在這片土地繁衍生長。

  出生于1985年的陳棟梁,是一名假睫毛代工廠的創始人。陳棟梁創業的這15年,歷經了電商與短視頻時代的巨變:“從前的展銷會,參與者主要是線下批發市場與外貿公司。如今,諸多社交平臺的MCN、KOL也都會與我們洽談。”

  電商平臺為一些早期已成規模的假睫毛公司,還有一些Z世代的創業者,提供了更廣闊的市場空間。但對于更多創始人業已中年、小規模的平度假睫毛商家而言,抖音、淘寶、拼多多等電商巨頭的入局,意味著更激烈的價格廝殺,更繁冗的運營模式,和更晦澀的潮流語言。

  在勢不可當的規模化生產來襲之時,平度人正試圖在小富即安與被迫內卷之間,尋求一線生機。

  開荒者

  平度的出租車司機,都是和人嘮嗑的好手,每一位都可以聊上一段有關假睫毛的發家史。

  師傅章龍是年近50歲的平度人,說起假睫毛產業的發端,他很快打開了話匣子:“假睫毛在平度能火,主要就是韓國人的影響。早在30多年前,不少韓國人來山東投廠做生意,泡菜、草編制品,還有臺球廳、溫泉,這些舶來品都跟著進了中國。”

  據章龍介紹,不同于中國絕大多數地區,指示路牌的第一外語為英文,在威海、青島一帶,韓文在各大標牌中所占的比重更高:“離得近,海上貿易往來更多,這種頻繁的交流一直延續到近些年。”

  據國家統計局2020年發布的《第七次人口普查——在華外國人居住報告公報表》上的數據,在我國,韓國人最多的8大城市中,青島排在第二位,常住韓國人15.29萬人,僅次于北京。青島地區與韓國之間的密切聯結,可見一斑。

  出租車師傅崔磊則介紹了假睫毛更具體的發端地:“全球的假睫毛,十之六七來自平度,而平度的假睫毛,又有半數來自大澤山長樂鎮,30多年前,大澤山的婦女成了平度假睫毛的第一批生產者。”

  生產規模擴大后,韓國技術的引進成了必然。章龍告訴《中國企業家》,彼時,一些平度的打工仔,跟著韓國老板混了幾年,時間久了,就掌握了一些生產工序,同時也嗅到了假睫毛產業的商機。和他們沾親帶故的朋友,成為第一撥試圖靠假睫毛發家致富的人。

  平度街景,假睫毛廠密集。攝影:陶淘

  據陳棟梁介紹,80年代末,平度的4位農民打響了假睫毛產業興起的第一炮。“他們被我們稱為‘四大元首’,在發現了假睫毛產業海外的廣闊市場后,致力于開拓潛在的國內市場。”

  江湖上流傳著很多關于“四大元首”的傳說。

  “30多年前,打扮土里土氣的四大元首,經常背著平度婦女制作的幾麻袋假睫毛,跳上貨運火車,開始在全國各地四處推銷。從平度到義烏、廣州,‘元首’們常常一跑就是好幾個月,期間為了省錢、省時,食宿火車站,都是稀松平常之事。”

  時間推進到了90年代。“幾十家假睫毛廠在平度拔地而起,早期入局者中的翹楚們,當時年入幾十萬元了。”李豪宇告訴《中國企業家》,但“外觀粗糙、制作工藝不成熟”,成了當時粗獷發展的平度假睫毛工廠普遍存在的問題。

  第一代假睫毛淘金者們也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李豪宇介紹,最初賺了第一桶金的大廠老板們,不惜血本,把技術工人送往歐美、日韓培訓,精益求精地學習假睫毛制作工藝,一人的學費就投入十萬多元。

  重金投入還是物有所值。“后來,他們就整合了世界各地的審美喜好,生產的假睫毛款式變得更多樣化、質量也得到了提升。”李豪宇表示。

  繼承者

  30多年來,平度人前赴后繼地投入到了假睫毛產業之中。假睫毛產業為當地的許多寶媽、奶爸,解決了就業問題。

  當你走進平度的任意一家假睫毛廠,詢問幾十位女工中的任意一位,她們基本都是在結婚生子后,開始制作假睫毛的。

  老范也是其中之一。如今,老范的子女已經長大成人,不需要她再每日接送。但據她透露,20多年前令她做出成為假睫毛女工的決定性原因,就在于工廠上班時間自由:“平度的假睫毛廠一般離家步行距離就到,通勤方便;結算薪資都是計件制,不要求坐班,這就不耽誤我接送孩子。”

  來自假睫毛生產之鄉大澤山長樂鎮的90后小伙子祝旭毅,也是因為變成了奶爸,想要多抽空陪陪孩子,在去年下半年辭掉了起早貪黑的土木工程師工作,并創立了自己的假睫毛品牌。

  也正因為假睫毛產業在平度呈現出的“家庭友好式”特性,在當地,每隔兩個街區就至少會有一個假睫毛廠,占用的地盤也未必是路邊檔口,還有可能是小區里的地下車庫。

  “地下車庫比檔口租金便宜,而且對于本小區的女性來說,上下班最便利,所以是許多工廠地址的首選。”祝旭毅告訴《中國企業家》。

  但祝旭毅本人和朋友合辦的工廠設置在長樂鎮的檔口。祝旭毅的合伙人王磊,從前也做土木工程,二人在線上經營自己的品牌。這家工廠的十幾位工人,為兩家品牌共同生產假睫毛。

  工廠大廳里,王磊的父親、母親正在打下手,母親將女工們制作好的假睫毛成品歸類,父親則在用紙盒和標簽給假睫毛打包。再往里走,工廠里一個20平米左右的工作間里,十幾位女工正在用鑷子給已經成形的假睫毛“上卡”。

  祝旭毅、王磊的工廠中,女工在做工。攝影:陶淘

  據王磊母親介紹,看似簡單的假睫毛制作,其實工序比較繁瑣,包括拉膠帶、剁毛、卷管、蒸、剪孔和上卡六大步驟:

  “第一步‘拉膠帶’,就是把散裝的假睫毛線用膠粘合在一起;下一步則是‘剁毛’,即用鍘刀把假睫毛鍘短到適配睫毛的長度;‘卷管’則是把半成品假睫毛放入圓管中,為達到卷毛的效果;‘蒸’的步驟是把圓管放到鍋中加熱定型,成品的毛質取決于火候;‘剪孔’是在蒸完、晾干以后,把朵毛一簇一簇之間剪短的過程;最后一道工序‘上卡’,即把假睫毛貼到售賣的卡紙上。”

  在邁入假睫毛這個行業之前,祝旭毅總覺得“這個行當門檻不高、成本低,掙錢應該不難。”但一旦“一猛子”扎進去,他才發現挑戰比想象中多。

  祝旭毅透露,根據原材料、款式的不同,他將假睫毛一盒的單價定在10元到15元之間,但利潤其實很微薄:“我們采購的材質,大都是比較親民的化纖原料,一盒的原料價格也就幾毛。但人工費用才是假睫毛成本中的大頭。

  王磊母親進一步補充,工廠中每位女工每道工序的計件價,大約在1.2~1.5元,這也就意味著6道工序過后,假睫毛的勞動力成本就達到了7~9元。“多道工序需要投入的資產多,對勞動力數量和嫻熟度的要求也高,因此,平度這邊大部分工廠,都是從半成品開始加工假睫毛的。”她告訴《中國企業家》。

  “更不用說還有線上運營成本、運輸成本。一盒假睫毛的利潤空間也就10%左右。”祝旭毅大致算了算,趕上運氣好的時候,他的零售店1天能接1000多單;平均來看,1天也就只有400~500單,一個月的營業額大概在十幾萬元,但是能掙的其實也就萬把塊錢。

  不同于祝旭毅的小作坊式工廠,陳棟梁的工廠規模比較大。雖然自稱“曾經是農民、沒文化,不擅長與人打交道”,陳棟梁也的確不做自己的品牌,但在假睫毛行業十幾年的摸爬滾打,將自家工廠的員工規模拓展到了千人左右,月銷售量80萬~90萬盒,月銷售額近千萬元。

  據了解,陳棟梁經營的睫毛廠全環節自主生產,工廠員工分布在平度、河南、東北等地,其中,平度本地200來人,其他地區則有800人。外地的工人負責假睫毛制作的早期和中期環節,平度的工人負責最后幾個步驟,“因為外地勞動力成本低,或者工人技術更嫻熟一些”。

  這些年,在假睫毛產業的持續深耕中,陳棟梁也試圖通過全產業鏈的自主化生產,進一步壓縮生產成本:“我們不僅囊括全套生產工序,也自己生產假睫毛模具,因此可以減少中間商的利潤盤剝。”因此,即便只做代工,陳棟梁仍在行業中有著自己的立錐之地。

  陳棟梁也摸到了獲取穩定客戶的更多門道。

  “除了與普通批發商合作,我們通過展銷會,也與大型演出協會達成了長期合作。這也是假睫毛代工廠比較常見的一種長期合作。每當他們需要舉辦活動時,我們就為他們提供產品。”他介紹。

  與此同時,對于外貿直接溝通并不精通的陳棟梁,一直與外貿公司合作,將產品批發給外貿公司,再由對方與外國客戶洽談,完成產品的出口。“直到疫情前,我們的產品,外貿占比達到了70%~80%。但如今,因為各種因素,外貿的比例下降到了40%~50%。

  據陳棟梁透露,雖然外貿訂單的比例下降了,但他經營的工廠的假睫毛出貨量,卻并沒有因此減少,甚至還在少量增加:“隨著國內人均GDP的增長,人們對文化消費的需求隨之增長,內需增長的潛力仍較大。”

  “攪局者”

  十幾年來,陳棟梁還親歷了假睫毛消費人群的拓寬,流行款式更迭周期的變短。

  據他介紹,以前,戴假睫毛的以18~30歲的年輕人居多。如今,隨著“美不分齡”的觀念漸趨流行,假睫毛的消費人群拓展到了大約16~55歲。

  陳棟梁還表示,需求增加之下,款式的迭代也在加速。“從粗眉濃妝,到細眉裸妝,這些年假睫毛流行的款式,變化很大。我們廠月月都會上新。”他說著,指著身后展示柜上一排排款式各異的假睫毛,分別介紹:“這是太陽花、小火苗、懶人三部曲、白月光……”以及它們分別在市場上掀起了多久的浪潮。

  不過,對于假睫毛從業者們來說,沒有哪一次外部環境的變遷,能與電商巨頭的入侵帶來的行業地震相比擬。

  盡管1688、淘寶、拼多多、抖音等電商平臺的先后涌現,使一些以90后,乃至00后為主的創業團隊得以拓寬銷售渠道,使他們創立的公司能夠彎道超車——

  比如兩年前才開始創立假睫毛品牌的徐宏康,通過1688獲得了自己的種子客戶。如今,兩年多后,徐宏康的工廠已經發展到了500~600人的規模,假睫毛制作覆蓋全部工序,月銷售額達70萬元~100萬元。

  隨著信譽度的提升,徐宏康的客戶規模逐漸擴大,回頭率較高,中等體量的出貨規模,也為他節約了邊際運輸成本。據了解,他家工廠從平度發往廣州的一車假睫毛,運費大約為30元,均攤到每一盒的成本,只有幾分錢。

  但更多平度的中年人,與新鮮玩法之間橫亙著年齡的門檻,還是在拼多多、抖音等電商平臺前,亂了方寸。

  “像地球突然沖進來一頭外星巨獸,又像敵方突然出了亂拳,讓人猝不及防。”陳棟梁感慨。在如今的展銷會上,批發市場與外貿公司之外,MCN機構、KOL本人也都會來談合作。他一直在試圖在這些領域打開新的局面。

  年近50歲的董曉芳,更是對線上運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據了解,廠子里除了40多位工人外,目前有3~5人在做線上運營。

  “運營都是95后、00后,我們年紀大了,實在不太懂。”董曉芳表示,她的工廠目前在1688上做批發,同時在淘寶、拼多多上做零售,但是淘寶、拼多多的價格廝殺,常常將她的產品價格壓得“喘不過氣來”。

  回想起幾年前,董曉芳還在打工時,假睫毛工廠還沒有肆虐般增長,抖音也還沒有加入價格戰局中。“那時候,成本9.5元的假睫毛,還可以賣到13~14元,毛利率還比較高,趕上淡季銷量不景氣時,工廠還可以扛一下。”

  董曉芳廠中,已做好的假睫毛。攝影:陶淘

  假睫毛銷售的淡季,指的是每年6~9月整整四個月左右的時間。據董曉芳介紹,或許是因為夏天天氣炎熱,戴假睫毛容易讓女生沁出汗珠,因此,美睫產品的銷量會明顯下降。

  “而如今,線上的零售價都跌到了10元左右,一盒假睫毛的利潤不足一元。淡季就掙不到什么錢了。”董曉芳表示。

  年輕人祝旭毅都深感困在線上經營的內卷困境中。

  “除了勞動力成本,淘寶上每日的基礎投放成本就達800~900元,這些都得要轉化到假睫毛成本中。”說起這一點,祝旭毅禁不住薅起了自己的頭發。他另一位朋友曾經在抖音上推廣假睫毛,“每日2萬元,都沒起什么效果。”

  祝旭毅還告訴《中國企業家》,很多時候,他們還不得不參與一些返現活動,返現過后,假睫毛的利潤空間更會被擠壓殆盡。陳棟梁也表示,假睫毛的客單價原本就比較低,利潤率又比從前下降,人工成本卻絲毫沒有下降,毛利率就跟著下降了。

  當被問及品牌的競爭優勢時,祝旭毅談道:“還是受制于生產規模,我們也很難做差異化的產品,畢竟要增加研發成本,也要增加制作成本。”

  此外,線上零售還會遇到假睫毛的穿戴門檻問題。“盡管我錄了教學視頻,在售后方面也讓運營的小伙伴有問必答,但是一些顧客仍然不太會戴假睫毛,這造成的差評和退單,會讓我的店鋪在電商平臺的曝光率降低一半。”

  電商平臺的價格廝殺、被迫促銷和或許存在弊端的考評機制,小作坊式規模的許多平度廠家們,被迫陷入了內卷,但他們仍試圖在這一龐大的系統中找到安身之所。

  “入行時間短,辦法就是不斷向前輩們請教。”祝旭毅表示,每日駕車行駛在平度市區與大澤山長樂鎮之間,除了和買家間的溝通,他還會時不常問問早幾年建廠的一些長輩。從0到1起步,都是前輩們給他的提攜和指導。

  董曉芳也提到了持續學習:“我現在也經常刷抖音、拼多多,也會經常向平臺上的其他商家請教,還有跟我們的運營小朋友請教,讓自己的思維能夠跟上年輕人一點。”

  畢竟,平度這座城,在傳統的“假睫毛之鄉”的舒適區中待了太久,也不得不奮力奔跑起來了。

  (文中崔磊、章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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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尉旖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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