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該人士指出，通過將房貸歸集到消費貸額度中可以保留客戶的同時規避房地產集中度約束。根據2021年開始實施的房地產集中度新規要求，中小銀行尤其縣域農合機構、村鎮銀行面臨的房地產貸款占比上限更低，在加強房地產貸款集中管控力度的背景下，住房按揭貸款規模的確出現一定幅度下降。 ]

　　距離河南濮陽部分購房者房貸“變”消費貸被曝光已有近兩個月時間。雖然多數借款人已享受利率下調，但對于當初貸款辦理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及相應解決方案，還有一連串的問號等待解答。至今，沒有官方說法和公開的統一解決方案。

　　第一財經記者在跟蹤調查中了解到，房貸“變”消費貸的亂象并不局限于河南，在湖北仙桃、麻城、谷城、十堰，江西贛州、九江，以及河北部分地區，均有借款人反映類似問題。

　　目前，多數涉事銀行已經下調了這類特殊的消費貸利率，希望“息事寧人”。部分借款人因此短期內不再發聲，但仍有一部分借款人擔心消費貸會影響征信、違規被收回等，希望改變貸款性質。

　　在記者實地調查了解過程中，對于上述現象，有房產中介和銀行工作人員直言“是房貸額度緊張階段的‘融通’方式”“在當時很普遍”，但在被媒體曝光后說法變得謹慎。另有被借款人“點名”的農商行負責人對記者表示，不存在將房貸辦成消費貸的情形。

　　有農商行內部人士對記者直言，近幾年隨著信貸需求減弱，中小銀行在區域限制等方面的劣勢被放大，加上規避監管指標的動機、相比全國性銀行更靈活的自主權，都可能是造成亂象增多的原因。另據記者了解，不少銀行對房貸和消費貸業務的KPI考核標準存在差異，也會導致工作人員拓展業務過程中有所偏重。

　　房貸“變”消費貸，利率“跟隨”下調

　　家住湖北仙桃的劉先生告訴記者，去年9月存量房貸利率調整政策落地后，自己的“房貸”利率遲遲沒有下調。咨詢貸款行仙桃農商行后，經辦該筆貸款的支行王經理告訴劉先生，他當時（2021年）辦理的是房屋抵押類消費貸款，并非房貸，因此無法享受此次房貸利率調整政策。

　　“打過省聯社投訴電話以后，仙桃農商行有個工作人員給我打電話才告訴我會降息，說我在‘調息名單’里。”劉先生表示，自己一直以為當時辦理的是房貸，從看房、簽訂購房合同到申請貸款、放款，中介和銀行工作人員都沒提過這是消費貸。

　　而從這筆名為“家庭房易貸”的貸款特點來看，初始利率5.73%、期限20年、還款方式等額本息，與房貸“很像”，貸款最后也是（受托支付）到原房東賬戶的。

　　去年10月3日，也就是工作人員聯系之后，劉先生在仙桃農商行手機銀行APP中看到，這筆貸款利率已經下調至4.3%，即最新的5年期以上LPR（貸款市場報價利率）水平。但貸款性質仍顯示為消費貸。

　　回顧劉先生的購房和貸款經歷，與正常的二手房房貸辦理有些差異。

　　根據相關資料及資金記錄以及記者向原房東進一步了解，劉先生的購房和貸款主要在三個關鍵時點：2020年11月~12月，看房、簽訂購房合同、直接向原房東轉賬定金+部分首付（供原房主結清尾款、辦好房產證）；2021年1月11日，同一天先后支付剩余首付、銀行面簽申請貸款、過戶并繳稅，之后由中介人員帶房本到銀行辦理抵押；2021年1月29日，銀行放款，劉先生拿回房本。

　　某頭部房產中介人士對記者表示，正常的二手房交易和貸款流程是，買方資質審核——簽訂購房協議并支付定金——建委網簽備案——買賣雙方到貸款銀行面簽申請貸款——銀行貸款審批通過并出具批貸函——購房者支付首付款至監管賬戶——買賣雙方到房管局進行房產過戶并繳稅——中介攜帶房產證至銀行辦理抵押——銀行放款，房東收到全款——購房者取回房本并進行正常還貸等。

　　從具體信息來看，劉先生所購房屋總價71萬元，首付28萬元，貸款總額43萬元，初始利率5.73%（后曾自動下調至5.38%），期限是241個月，貸款起始日和到期日分別為2021年1月29日、2041年1月29日。

　　前后說法矛盾，拿不到的合同

　　從劉先生的資金流水記錄來看，此次貸款是銀行先放款至劉先生賬戶，之后不足3分鐘又由銀行劃轉至賣方賬戶。

　　這與仙桃農商行工作人員后來的說法有些矛盾——在有媒體報道之后，王經理等人表示放貸時就明確知道劉先生是用于消費，而非買房。“我們肯定告知過了，只不過當時貸款利率和房貸利率一樣的，是不是你們也沒在意。”王經理如此反問道。

　　但當問及類似情況為何批量出現，王經理又表示，當時房貸沒有額度，來辦理（房貸）的都是辦理消費貸，而且明確告知了這一情況，“接受就辦，不接受就不辦”。

　　但劉先生和原房主均對記者表示，當時并不知道這是一筆消費貸。根據監管規定，消費貸嚴禁流入樓市、股市，而且需要對相應的消費用途進行貸前、貸中、貸后審核。倘若嚴格按照正常消費貸流程，資金由銀行劃轉至第三人（原房東）賬戶的操作難以說通。

　　而對于此次消費貸利率調整的依據，記者在仙桃農商行另一家支行咨詢時，網點相關業務人員多次強調該網點沒有此類情況，僅表示“（家庭房易貸）利率已經全部（下）調好了”，并且承認此次消費貸利率調整是按照房貸利率（政策）做出的調整。

　　但部分銀行工作人員的說法變得更為謹慎，由一開始說跟隨存量房貸利率調整政策協調，逐漸轉為消費貸“減費讓利”。

　　各方各執一詞的重要原因還在于，劉先生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過最終版本的貸款合同。劉先生表示，只記得在工作人員引導下“簽了一堆字就出來了”，并沒有時間和意識仔細閱讀每一個條款。不過他回憶稱，當時辦理貸款時提交的材料包括購房合同、戶口本、身份證、征信記錄、銀行流水、工作證明等。

　　經過多番溝通，最終仙桃農商行選擇拒絕為劉先生提供貸款合同，理由是擔心其會提供給媒體記者，帶來新的負面影響。

　　“多出”一份裝修合同？銀行信貸負責人這樣說

　　“這種情況我們銀行確實沒有。”麻城農商行信貸部門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所謂“房貸‘變’消費貸”的情況在該行并不存在。不過，這與麻城何先生向記者反映的情況有所不同。

　　何先生的情況相對特殊——在麻城農商行的一份貸款中，雙方對一份裝修合同各執一詞——銀行將此作為何先生貸款是用于裝修（而非買房）的證明，何先生則表示并沒有為裝修在該行貸過款。

　　在爭議難解背景下，何先生的貸款沒有像當地其他“群友”一樣下調至4.3%，目前仍為5.88%。“如果降的話要按照銀行的要求寫情況說明做申請，我沒有寫，所以就沒降。”何先生對記者表示，他的訴求不是單純降低利率，而是將貸款性質改為正常的房貸。

　　何先生提供的資料顯示，他與妻子（主借款人）在2021年12月購買了一套麻城的二手房，并強調該房屋已經由原房東裝修好，貸款是用于購房。具體時點包括：同年10月看房并簽訂三方購房協議、向房東支付定金及首付（有收據）；12月8日過戶并繳稅、12月10日簽訂個人借款合同、12月15日銀行放款。

　　何先生的借款品種為“房易融”，合同中的借款用途顯示為“新增消費”，金額40萬元，固定利率5.88%，抵押擔保物為上述房產，期限240個月（20年），還款方式為等額本金。

　　從上述時間點來看，先完成過戶再到銀行申請貸款，的確不符合正常的個人住房按揭貸款流程。去年11月下旬接受記者采訪時，麻城農商行信貸部門相關負責人強調，上述何先生在自媒體及媒體采訪時釋放的內容不客觀，“是借這次政策調整實現他個人的不合理訴求”。

　　前述麻城農商行工作人員提到的“貸款材料”包括房產證和前面提到的裝修合同。一份簽署時間顯示為2021年6月5日的裝修合同顯示，何先生和妻子作為甲方（業主），曾以“包工包料”方式，委托原房東進行為期180天的居室裝修，工程價款45萬元。

　　不過，何先生表示，這份合同他在今年與銀行溝通協商解決問題時才第一次看到，合同簽訂日期在看房、購房前幾個月，但他與妻子和原房東（外省人士）此前并不熟悉，時間明顯不合理。

　　麻城農商行信貸部門相關負責人則表示，何先生來該行辦理貸款時并沒有攜帶辦理房貸所需的購房合同，提供的是房產證和裝修合同。“可能他（何先生）認為這筆錢與他的購房行為有關系，但在整個貸款辦理過程中，我們是毫不知情的，何先生提供的是裝修合同，而非房屋買賣合同，且辦貸過程中沒有房地產中介參與，所以這筆貸款是用于住房裝修的消費類型貸款。”這一說法與何先生提到的“中介跟銀行客戶經理打招呼辦理房貸后因有事離開”有出入。

　　對于是否因為房貸額度緊張而階段性將房貸辦理成消費貸，上述麻城農商行信貸部門負責人強調說，該行沒有因額度問題而借道其他產品發放住房按揭貸款的情況。

　　與仙桃農商行多位工作人員提到的為減少溝通工作量普遍下調不同，該信貸部門負責人表示，該行對“房易融”利率的調整是在利率優惠機制下，根據借款人申請及審核情況進行的，背景是減費讓利，與存量房貸利率調整政策并無關聯。

　　降利率算不算終點

　　據記者多方調查了解，從河南濮陽，到湖北仙桃、麻城、谷城、十堰，再到江西贛州、九江，以及河北部分地區等，多地均有反映房貸“變”消費貸情況的借款人。

　　綜合來看，這些貸款除了很多銀行方面說不通的流程細節，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借款人對金融業務辦理知識的欠缺，其中存在銀行與中介在告知、引導方面有不盡責之嫌。

　　不少有著類似經歷的借款人對記者表示，跟隨房貸政策降低利率并非唯一訴求，接下來希望能將房貸性質由消費貸改為房貸，擔憂消費貸影響征信、后續能否享受利率調整政策、貸款會否因“違規進入樓市”被收回等。

　　“只要當前利益沒有受損失就好了，沒必要調整性質。”不止一位涉事農商行工作人員這樣安撫借款人。“我們會把這個產品等同于按揭。”前述仙桃農商行某支行工作人員表示，如果后面房貸政策再調整，“家庭房易貸”利率也會跟隨調整。

　　有湖北某農商行內部人士對記者表示，重定價主要針對掛鉤LPR的浮動利率，不論是否屬于按揭貸款，一般都會調整，部分銀行也可以辦理固定利率轉浮動利率，因行而異。從現狀來看，上述情形發生在LPR改革之后，主要以浮動利率為主，但也有包括何先生在內的借款人合同顯示為固定利率。

　　但是，消費貸跟隨房貸政策調整、“等同于按揭”等說法也間接承認，消費貸流入樓市開了“口子”。

　　如王經理等銀行人士前面所言，經手劉先生貸款的中介人士所在機構負責人表示，這類情形在當時很普遍——因為沒有房貸額度，購房者辦理貸款都是“走消費貸額度”，但其他要素均按照房貸執行。此前濮陽一中介人士也曾對借款人提到，2021年的房貸“幾千個客戶都是這樣”。

　　從貸款特點來看，除了貸款用途的本質區別，消費貸與房貸在貸款金額、貸款利率和年限上都有較大差異。不過多位涉事銀行相關負責人均表示，當時確實有期限“二三十年”的消費貸，但后來取消了。仙桃農商行某支行信貸負責人表示，當時“家庭房易貸”在利率和期限設計上是和房貸一樣的。

　　以仙桃農商行為例，一位于2022年7月為購房辦理貸款的仙桃當地人表示，他當時辦理的是正常房貸，利率已經在2023年9月25日降低至4.0%。另據記者獲取的部分貸款資料，目前該行消費貸產品“房易融”的期限最長不超過120個月（10年）。

　　該信貸部門負責人對記者表示，省內農商銀行信貸產品均是由省聯社統一設計并推出，比如“房易融”“家庭房易貸”等并非單家銀行發行，省聯社對各類貸款產品的期限、額度、利率等建有統一制度。各縣市農商行也可以根據當地產業或客戶特點設計特色貸款，但均需要上報省聯社備案審核。

　　對于此類用于購房的消費貸是否存在因違規被收回的風險，多位涉事農商行相關部門負責人員均承諾“不會收回”。

　　前述農商行人士表示：“如果類似情況屬實，在大城市大概率會將貸款強制性收回，或者宣布提前到期。我們中小銀行如果確實了解到真實有效的證據，在同等監管要求下有權這么做，但不意味著都會這么做。”仙桃農商行工作人員對借款人表示，“不會找這個麻煩”。

　　“消費貸問題”排查有何進展

　　據記者了解，目前各地并沒有針對此類情況統一的整改方案。

　　麻城農商行信貸部門負責人表示，如發現員工違規操作導致客戶利益受損的，該行會從嚴處理，同時在政策允許范圍內盡可能滿足客戶正當訴求。

　　“省聯社近期也很關注（這類情形）。”對于何先生等反映的此類情況，該信貸部門負責人表示，已向上級行、當地金融監管部門及網信部門反饋有關情況，并均對相關客戶給出回復。

　　湖北省聯社工作人員表示，經向相關部門了解核實，湖北農信所有網點不存在將房貸做成消費貸的情況，也沒有接到客戶投訴這類情況。據記者從當地農商行人士處了解，省聯社曾在部分會議上提及此類情況的處理方案。

　　不過，在與借款人溝通中，湖北有農商行負責人明確承認將用于買房的資金辦理為消費貸，銀行存在操作違規，且口頭承諾接下來會繼續跟進調整，且只跟進降息調整，不跟進加息調整。

　　去年11月7日，輿論風口上的濮陽農商行曾發布一則《關于合理解決客戶訴求的說明》，其中提到成立工作專班對有關客戶進行逐一排查、針對貸款辦理過程中存在的違規問題從嚴處理等。當時該行辦公室工作人員對記者表示，該行將上述問題定性為“消費貸問題”而非房貸問題。

　　記者近日致電該行辦公室了解調查與處理進展，工作人員僅表示該行對“消費貸相關問題”仍在調查過程中，涉及的客戶只要有咨詢的都已及時回復，但對于具體涉及哪些問題并沒有正面回應。“新聞報道的客戶（反映的）問題都已經及時解決，但具體解決方案辦公室不太了解。”該工作人員表示。

　　對于濮陽農商行在上述貸款辦理過程中是否存在違規問題、如何處理，上述工作人員表示違規問題由該行審計部門和紀委在負責。關于調查結果是否以及何時會公開，工作人員表示要“聽領導安排”。

　　有人民銀行河南分行工作人員表示，該行應該有關注到濮陽地區此類情況，但未透露具體處理進展（需正式采訪函）。

　　關于貸款性質，涉事銀行不少明確不能更改，也有提供先還款再重新貸款的方案，但多數人難以接受。有湖北部分農商行借款人反映，雖然手機端依然顯示為消費貸，但其借款性質已經在征信記錄中變更為房貸。

　　對此，劉先生再次咨詢仙桃農商行，相關負責人表示目前本地沒有相關案例，外地的不做參考。

　　“挪用貸款資金本身就是一種風險。”回顧此類亂象“批量”發生的原因，前述農商行人士指出，疫情以來中小銀行的展業難度明顯增加，不排除與相關壓力有關，而且地方中小銀行自主權相比全國性銀行更大。

　　該人士指出，通過將房貸歸集到消費貸額度中可以保留客戶的同時規避房地產集中度約束。根據2021年開始實施的房地產集中度新規要求，中小銀行尤其縣域農合機構、村鎮銀行面臨的房地產貸款占比上限更低，在加強房地產貸款集中管控力度的背景下，住房按揭貸款規模的確出現一定幅度下降。

　　至于中介在違規貸款中的責任和動機，該農商行人士表示：“對中介來說，辦理什么品種貸款、貸款利率多少跟他們關系不大，他們只關心這個貸款能不能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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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