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漢斯走上歧路,與上市無關,與資本無關,與糾紛無關,只與人性有關——因為刻意“集權”而導致內部管理脫節、與市場現實脫節……再多的資金和再好的起點也只會讓企業離目的地越來越遠。
金漢斯歧路
□文/本刊記者 徐 輝
凌晨兩點的時候,王路被一通電話吵醒。
“店長您快來店里,有一群黑衣人來砸店,要趕我們走!”電話里員工的聲音驚慌失措,王路心里一沉,吩咐員工先報警,隨后就急忙穿上衣服,往金漢斯烤肉北京西直門店里趕。
半夜了,西直門店所在的成銘大廈漆黑寂靜,但位于大廈一層的金漢斯烤肉店卻燈火通明。駐守在店里的40多名員工站在門前的臺階上,正與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對吵,一位民警努力調解也無濟于事。
王路連忙上前表明自己的店長身份。一個自稱由霸菱亞洲投資有限公司(金漢斯集團現實際控股方)委派的人擠上前來,手持一份文件高聲向他宣布:“從現在開始,你被開除了!”
“我們只是為了爭取合理的薪酬,以及拿回被拖欠的工資才進行維權的,但沒想到公司竟然單方面解除我們的合同。”王路說,從2013年底開始,他就與北京數名店長、區域經理等一起,多次向霸菱反映北京員工薪酬過低、被拖欠績效和加班費等問題,但霸菱方面一直沒有實際著手解決。員工的不滿日積月累,最終在2014年7月爆發停工抗議——北京西直門店、方莊店等五家門店被員工自行關閉,不再營業。王路也是事后才知道,同一天晚上,北京方莊店也收到了這樣的一份“半夜文件”。
“對于員工非合理的要求,公司不能接受。”金漢斯一位負責人張巖表示,員工年限工資、加班費都已經根據與員工達成的協議進行處理,社保也按照餐飲業的慣例做出了安排。對于“半夜發文”,她解釋是為了把不良影響降到最低,才派負責人帶領保安人員,在半夜時分到這些店面處理相關情況。金漢斯總部認為員工自行關店是“蓄意非法阻撓商業活動的行為”,并表示已“將此事移交當地派出所立案處理”。
作為曾經的自助烤肉連鎖龍頭、準上市企業的金漢斯,為何突然上演了一出“半夜發文”的羅生門?是作為外資的霸菱管理不善?還是員工在無理取鬧?抑或是中國特色的餐飲企業“上市后遺癥”爆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還得從金漢斯創始人孫立國建立的“股東文化”說起。
股東兩個半
作為金漢斯元老級的股東,張軍曾經非常欣賞孫立國。
孫立國出身東北,做啤酒釀造設備類的工業起家。為人豪爽又有想法,做事踏實肯干又有悟性,有著一種令人信服的人格魅力。在他看準了自助烤肉的發展前景之后,很快便聚集了一幫得力干將,一起在哈爾濱開了第一家金漢斯烤肉店。
2004年金漢斯的創業班子決定要移師北京、開辟全國戰場時,公司加上司機和保潔員一共也才十來個人,連個像樣的制度都沒有,完全是“單靠人就能把事做好”。孫立國身先士卒,凡事親力親為:店面裝修到現場督戰搞得灰頭土臉、每家店的倉庫存貨數據一手掌握……活兒干得比請來的職業經理人還多。
開店穩扎穩打,又趕上了餐飲業上升期,再加上金漢斯獨特的精釀啤酒和自助烤肉模式,以及高性價比定位,金漢斯的業績一路飆升。
不過,高性價比也意味著開店的投入成本高,同時利潤較低,資金吃緊。精明的孫立國為公司引入了“兩個半”股東。
其中“一個半”股東是管理團隊,孫立國要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少總部高管通過對公司投入大額現金入股,成為某個區域的總經理并負責管理,張軍便是其一;而不少店的店長也可以數萬元的較小額資金入股門店,王路等店長便是這類“半”股東。
頗耐人尋味的是,這類“一個半”股東遵循的是江湖協議:多是以公司會議上的口頭承諾為基礎。區域總經理的入股,部分還可以在門店的工商執照上發現股東名字,店長對門店的小額入股就完全建立在信任二字上。
而另外“一個”股東來自全國招募,經過了工商注冊,較為正規化。在東北以外擴張時,金漢斯通常會先在當地找一個對當地特別熟悉的合作方,讓其成為占據門店49%股權的股東,由他們負責幫忙選址、疏通當地關系等。
確定開店之后,公司會選派一名店長,帶著一批熟悉業務流程的“開店班子”到當地領隊。合作方不參與管理,但有監督權和人事建議權,相當于金漢斯每個區域的“小老板”,他們自然會盡心盡力監督門店運營。
總的來說,金漢斯的早期發展構建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全國體系:一邊可以快速吸納資金,在全國擴展門店;另一方面,金漢斯的門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仍是屬于直營,便于管理。“兩個半股東”制度正是2003年到2007年間,金漢斯能夠在全國迅速擴張,還能快速盈利的重要原因。
到2007年的巔峰時期,金漢斯在全國開出了30多家店,據稱成功率高達99%:單個門店最高的凈利潤能夠達到600多萬元,其他的店面基本也能達到300萬元左右的凈收入。而部分門店由于業績突出,對其入股的“半”股東還拿到了盈利分紅,更讓其他“半”股東們群情激昂。
市場熱得發燙,孫立國同時也在勾畫金漢斯的資本藍圖——上市。區域會議、全國大會上,孫立國一遍又一遍地描繪上市的共贏圖景,公司上下無不信服,“連金漢斯掃地的大媽都在談論上市的好處。”
在這樣的利好前景下,每個股東和員工都不計工資高低,滿心期待地為“自己的”金漢斯拼搏。但金漢斯真的是大家的嗎?
我的金漢斯
“我們不想等上市分紅,公司不如把錢也按4倍給我們。”在2007年金漢斯向合作方回購股權時,兩個比張軍更老資格的管理層股東突然要求退股。張軍當時覺得不可思議,金漢斯正一路朝著上市推進,一旦成功原始股權的價值便不可估量。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兩人比自己更早看出了公司的一些端倪。
——“我們的”逐漸變成了“我的”。幫助金漢斯打天下的“兩個半”股東,都逐步被收回了權限。
從2007年開始,公司提出按原始投資的最高4倍金額,向占據區域門店49%股份的合作方回購股權。理由是上市不可能存在這么多股東。在這樣一個高點,很多合作方都不愿意賣,但金漢斯畢竟是占據51%股權的大股東,不到半年就順利完成了回購。
對于另外的“一個半”股東,公司則采取了安撫策略。店長股東們收到了退還的投資本金;張軍則在私底下得到保證:“你們是參與管理的股東,跟合作方不一樣。跟著我們一塊上市,市盈率可是15到20倍!”當時跟張軍一樣的高管股東有數十人,基本都跟著孫立國打了多年天下,而金漢斯蒸蒸日上的發展勢頭,讓張軍也認定跟著金漢斯有肉吃,于是皆無異議。
當那兩員老將提出要退股拿錢時,孫立國言辭激烈地批評他們“不忠心!不能跟企業同甘共苦!”而在退股后兩人便離開企業。此后,無人再提退股拿錢的事。
同時,為了上市,金漢斯通過收購上海福記,引入了霸菱的投資,并在香港成立了金漢斯控股公司。這本來是一種中國公司為了登陸境外資本市場所普遍采用的VIE模式,但通過這種架構,金漢斯控股掌控了金漢斯公司在大陸所有門店的股權——這意味著張軍們與金漢斯的江湖協議自此就不復存在了。
大權在握的孫立國認為自己“閉著眼睛也能把企業往前推進”。何況,失去了股東的助力,金漢斯仍然保持了極高的開店速度。
一位熟悉金漢斯的業內人士談到,當時金漢斯每家新開店面的投資都達到了400萬元左右,到2011年,金漢斯的門店已經從50多家擴張到80多家。“當時,金漢斯太有錢了,在一個城市能一口氣連開好幾家店,如果孫立國對裝修或者選址不滿意,即便已經投入很多資金,也要砸掉重來。”
從選址開始,金漢斯的管理已經變成了由孫立國說了算。張軍曾因直言管理脫節的弊病,而被安排到“邊遠”城市。
上市之禍?
2009年時,整個金漢斯仍陶醉在上升的喜悅中,新增門店帶來總體銷售額節節增長,上市之路似乎一片光明。但公司內部卻層層脫節。
盤子越來越大,金漢斯的管理層開始感覺吃力。原本金漢斯在全國分為南方、東北和北京直屬三個大區,每個大區由一名區域總經理管理。但門店的快速增長,使得管理無法跟上。公司便又將全國劃分為12~14個小區,不久后又合并為七個大區。種種變化與調配雖是發展過程中的必然試錯,但區總的頻繁調換使得對店長的管理“朝令夕改”,高管與中層逐漸脫節。
為了彌補管理力的不足,金漢斯為區域總經理配備了管理班子,新設了區域督導、區域經理等新層級。但在本就管理脫節的情況下,管理層級的增加,只會加劇脫節的程度。再加上新來的管理層大多是“空降兵”,來自如麥當勞[微博]等外企,水土不服嚴重,很快也進入頻繁換人的狀態。
而在真正的一線,由于失去了合作方的監督,公司把店長的權力全部回收到了總部:財務、酒師、廚務、采購、人事……甚至是單店的營銷工作,都全部進行垂直管理,店長基本被架空,“只能管理幾個服務員,還沒有扣他們工資的權力。”在這樣的架構下,店長僅是一個“政策傳達者”,他們的能力難以發揮,但卻背負著沉重的盈利壓力。
而多年來,金漢斯從未給一線管理層和員工提升薪資。張軍談到,曾有一位人事經理公開提出應為全國員工普調薪酬,在得到公司管理層首肯之后,進行了金漢斯創立多年來唯一一次工資上調,但隨后這名經理便被辭退了。
在真正“造血”的人和事上,金漢斯過于謹慎。但在利于上市的“模式”上,公司卻愿意一擲千金,大筆的資金陸續投入到體系整改和員工培訓上。然而,管理脫節導致執行脫節,看上去很好的政策從來沒有執行到位過。
比如標準化建設,要求菜品成本必須控制在43%以下,以及70分鐘內上齊菜品。對金漢斯來說,對顧客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其性價比,過于簡單的成本控制要求,到了門店就變成了用缺斤少兩或以次充好來完成任務;而金漢斯的自助烤肉模式,是由專門的切肉師拿著烤好的菜品陸續為顧客上菜,送餐的時機、頻率和上菜量都直接影響著顧客的用餐體驗。對上菜時間的“一刀切”讓切肉師忙于完成任務,根本顧不上照顧客人感受。
再比如金漢斯投入大筆資金建立培訓基地,號稱“烤肉大學”。但對切肉師培訓的標準化主題卻是如何把肉切得更小更薄。一般在顧客用餐時,烤肉口感最好的溫度是70攝氏度,切小切薄的烤肉涼得太快,只會降低金漢斯的烤肉品質。
可以說,這些標準化部分流于形式、部分被執行得離題萬里,完全與金漢斯的定位和優勢背道而馳。
同時,金漢斯花大價錢與著名的管理咨詢公司貝恩合作,進行顧客滿意度調查,還上線了一個清潔系統。這些本應是促進公司發展的措施,在一線員工們眼里卻成為了公司“舍得花錢搞標準,不舍得給我們漲工資”的“罪狀”。
越來越多的矛盾在公司各個層級聚集,但張軍在高層會議上,聽到單店盈利能力下降的原因,卻被區域總經理們分析為:政府不批準門店裝修、門店前有市政工程、招工難……甚至還有人把“門店周邊學校學生畢業”作為理由上報。
孫立國不可能沒有發現,新增門店的盈利能力基本為負。金漢斯的一位前高管曾向媒體透露,由于部分店面虧損較大,為滿足上市要求,總公司還通過全國調賬的形式平衡各店面的收支情況。
上市的對錯不論,成敗卻在此一舉。跟隨2011年前后餐飲企業接連上市的“大勢”,金漢斯也發布了IPO信息。但最終臨門一腳,卻緊急叫停。
福兮?禍兮?對孫立國來說,他畫的最大一個“餅”已經煙消云散了。
迷局無解
2012年,金漢斯的虧損額已經高達數千萬元。而在上市叫停之后,公司內部對于所有門店將被打包賣出去的傳聞愈演愈烈。
但所有金漢斯在大陸的高管都無從確認真假。直到2013年初,公司的整個總部團隊都換上了霸菱的人,張軍等股東才知道孫立國已經離開金漢斯,更從此杳無音信。
而霸菱接手之后,就新老員工不同待遇,以及關店方式過激等管理問題,公司與老員工各執一詞。但從既有事實上看,霸菱陸續關閉了天津、鄭州、西安、南京等城市的門店,試圖“通過關閉部分地段不佳、長期經營虧損的門店來避免發生更大的虧損”;而金漢斯的原管理層基本都在2013年秋離開了公司,全國各地也屢見金漢斯員工維權的報道。
北京門店的沖突最為激烈,且對抗至今,一位北京的店長說,他與員工們已覺疲憊,“其實只想與公司協商解決問題,但哪怕提交勞動仲裁,卻找不到被告。”他稱不久前霸菱將金漢斯的總部搬到了上海,并注冊了上海金斯公司。其還向全國門店發郵件,讓員工注銷原來跟金漢斯之間的合同,重新跟上海金斯簽訂合同,之前的工齡則全部消除。
一名金漢斯員工猜測,霸菱是否會逐漸將金漢斯剝離出去。“在重組過程中,集團在上海成立法人實體以整合及提升運營效率。”金漢斯相關負責人張巖強調,現在公司的整合已進入尾聲,集團目前沒有繼續關閉任何門店的計劃,“外界的不實揣測實屬捕風捉影”。
至截稿為止,此事仍然沒有有效的進展,金漢斯今后將何去何從也不得而知。
記者曾探訪已被關閉多時的西直門店,門口貼著因設備維修而暫停營業的告示。大廈的保安建議記者到別的金漢斯店去吃飯:“關門已經很久了,但每天都要來好幾撥客人,都在打聽什么時候開店。”在如今這個各種烤肉連鎖店或特色烤肉店興盛、消費者可以自由選擇的時代,卻還有如此多的顧客對金漢斯念念不忘。
如果孫立國能與股東們共享成果,如果創始人不玩資本,如果當初上市成功,如果上市失敗后能回歸務實、潛心經營,如果霸菱能夠扭轉乾坤……金漢斯就能夠逃脫分崩離析、大起大落的命運嗎?
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王路、張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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