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水火”失衡變得更嚴重?
陸佑楣:現在我們一年七八億的裝機容量當中,74%~76%是以煤為主的發電,如果按照發電量來算,利用小時量很高,實際上按照發電量來說,煤電量是85%,這個比例很高。
這樣,以煤為主的能源消費由此產生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地表塌陷、酸雨等問題日益嚴重,減排溫室氣體、應對氣候變化壓力也越來越大。這種緊張結構下什么都是緊張的,一年25.3億噸煤,其中有13億噸是用在發電上。鐵道部說整個鐵路運力一半以上是運煤,這其中60%又是用來給發電運煤的,這對鐵路壓力也很大。另外礦難頻發,煤炭上光是中央拿出的錢就是好幾十億元,用在煤礦安全治理方面。現在要關掉這么多小煤礦,本來中國煤炭產量里,小煤礦就占了一半左右,小煤礦一停,供給減少,而煤炭成本又繼續增加,資源稅,治理費,誰污染誰治理,誰塌陷誰治理。這一來,煤炭價格肯定高居不下,加上火電廠又大量建設,供需矛盾更緊張,在煤電矛盾下電價上漲的沖動極為強烈。
在保證銷售電價穩定的前提下,正由于火電發展過快,火電漲價的需求太強,那作為低價能源的水電不僅不能漲,還要用這錢來分攤平衡整個電價,水火同質不同價的問題就越來越突出。水電發展就也被推到矛盾前沿。
電力本身可以成為一個商品,煤炭也是一個商品,水電也是商品,但現在國家要控制著。國家控制是需要的,但過度的價格扭曲,實際上把很多成本掩蓋住了。現在水電站上網電價都偏低,水庫造成后續影響的成本被掩蓋了,矛盾也就掩蓋了。
三聯生活周刊:這些成本壓力實際上轉移并表現在了一些水電站的環境生態維護、移民安置這些問題上了。說到底,其實是電力成本問題掩蓋住了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又遮蔽了能源結構問題的本質。人們如今總是把板子打在環境問題上,反過來還影響了水電開發的正常進程。
陸佑楣:對。生態環境實際上并不是水電站的主要矛盾,這是被人為夸大了的。水質污染,不是水庫引起的。長江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排污的通道,經濟不發達,人口不多的情況下,這些污水就自然凈化。現在時代不一樣了,龐大的工業和城市,集中的人口,決定了把長江當成一個排污口的古老習慣要徹底顛覆了。源頭是在陸地上,治理也是在陸地上,這跟水電發展沒有任何關系,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為什么現在老把水電和環境生態破壞概念化地聯系,對水電的認可度那么低?這跟國外的NGO組織,反壩組織不無關系。那些在中國唱反水壩的人,沒有概念,缺乏科學知識。水資源是時空分布不均勻的,當然應該通過工程措施來合理分布,以前人類是自然地向有水源的地方移動,現在人口不用大遷移了,想辦法用工程的措施讓它盡可能均衡一點,這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事實上,全球有多少座壩?全球有40萬座,美國7萬多座。上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是發達國家水電建設的高峰期,目前發達國家的水能資源已基本得到開發。法國被視為新能源利用出色的國家,我去那兒什么感覺呢,它們的水能幾乎都開發了,幾乎每一滴水都利用了。大壩的使用壽命都長達百年以上,西方國家并不是說不建壩了,而是已經完成了這個大規模建壩的過程。中國現在水電站建設規模應該說不小,但還差得遠,和他們當時情況對比,大體上類以羅斯福新政的時候。
那些認為國外現在到了“拆壩時代”的觀點也完全是一種誤導。這涉及不同國家對壩的定義問題。美國5米到8米都稱為壩,如果按這種標準,中國有多少壩?8.6萬多。美國墾務局局長告訴我,美國每年會拆一部分壩,其中有些水壩僅僅是為了灌溉或者是為了小農莊的電力自給,比如自己的領地里面修建一個小電站等等。目前,美國的大電網領土覆蓋率非常之高,有了大電網,小電站就完成了歷史的使命,就可以拆了。美國大型水壩沒有被拆。中國也拆掉了一些小電站,最古老的石龍壩電站已經停止發電了,因為這是一座很小的電站,已經過時了,但并不是說已經進入了拆壩時期,或者停止建設水電站的時期。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比較麻煩,西南水電占到我們國家未開發水電的絕大部分,大力開發勢在必行。但圍繞金沙江、怒江水電開發的爭論從前幾年開始就沒停止過。
陸佑楣:總有人在脫離實際,誤導公眾。不客氣地說,現在反水電好像成了一種“時尚”。也有人拿都江堰為例出來反對現代的水電建設,說老祖宗不需要建壩,也能建成一個引水工程,一直用到現在。確實都江堰是個了不起的工程,它認真分析了岷江的情況,解決了成都平原的灌溉。但是,2000多年了,現在的人口、耕地、用水量比當時要增加多少,一個都江堰就能滿足需求了嗎?所以才修了紫坪鋪水庫,來提高平原用水和灌溉標準。
有些人太情感化了。他說河流必須要自然地流淌,沒有這個道理!河流是自然存在的東西,如果沒有水壩,你人類怎么利用這個水資源呢?如果沒有密云水庫,能有北京的今天嗎?
西南地區的河流,是世界自然遺產。修了十幾個梯級電站,難道能把三江并流變成兩江并流嗎?沒有,還是三江并流。他們太夸大了,就是不去了解真實情況。淹沒區我都去看過,有人說建電站有一片原始森林要淹沒?不存在。其實低海拔的樹都已經被砍光了,這些樹都是從巖石縫里長出來的,沒有幾百年恐怕也長不出來。它是經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不斷地篩選才能長出來的。實際上這十幾個梯級電站,每個電站,水位都遠低于裸露的山體。但是如果你不去開發,當地的居民非常貧困,他要靠山吃山,過去一直以來的生態破壞是貧困跟人口的同步增長造成的。三峽工程不建,那些老縣城的人怎么發展?沒有土地資源,沒有太豐富的礦產資源,如果在礦產上打主意,環境破壞只會更大。
對魚類的保護確實是一個難題。長江里面有一些很珍貴的魚類,像中華鱘,過不了壩了。國外做了很多試驗,修了很多魚道,魚梯,升魚機等。像美國哥倫比亞河上這么多梯級電站,建成后現在才逐步研究魚類怎么過壩的問題。我們長江里的魚已經很少,少的原因是捕撈過度和污染。像中華鱘的產卵本來不是在金沙江,而是在長江的中下游。由于中下游人類的活動太多,把它們趕到了金沙江去。那么現在修三峽水庫,金沙江在修,葛洲壩早就在修了,已經切斷了。現在用人工繁殖的辦法來繁殖,是不是成功還有待于長期觀測。
這些問題要從水電合理有序的開發過程中解決,研究具體的辦法,研究水電的收益怎么用上來,而不是不去開發。開發和保護是兩個問題,不是簡單對立的。有些是生物多樣性的需要,應該把這些魚類保護住,不要讓它滅亡,但保持“生物多樣性”也還是要從人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來考慮。
4億千瓦可以代替6億噸煤炭的燃燒
三聯生活周刊:水電未來在我們能源結構究竟將占據什么樣的位置?
陸佑楣:水電能源完全取決于落差,中國正好在帕米爾高原和喜馬拉雅山脈隆起,落差很大,長江就是5400米的落差,這些落差都集中在西部,這是天賦的資源。前一階段發改委組織水規總院進行普查,又進行了一次論證,提出來理論上水能資源是6.9億千瓦左右,這是理論上的,實際上是不可能全部開發的。技術上可行、經濟上合理的,只有4億千瓦左右,就是這4億千瓦也可以代替6億噸煤炭的燃燒。
現在已經開發了多少?到2008年底,1.7億千瓦,4億千瓦里有這么多已經發電了,這是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到2008年底,在建的有7000萬千瓦,等于有2.4億千瓦已經到手了。還有1.6億千瓦沒有開發,這是從經濟的角度計算的。國外通常計算開發利用程度,都是按技術可行,隨著你經濟水平再發展,能源利用效率的提高,也就是說,它的可開發量還會增加,如果算上這部分,4億千瓦外,還有1.4億千瓦。舉個例子說,雅魯藏布江到我們的大拐彎墨脫,這地方有2000米的落差,有非常豐富的水利資源,這里一個電站就能有3500萬到5000萬千瓦,這都沒算在4億千瓦里面,因為從現在看,它還不具備條件開發,經濟上很困難,電怎么送出來都是問題。
這是未來的事,但我想眼前這4億千瓦是必須得到充分利用的,不用就浪費了。現在能源結構中,火電比例那么大,煤炭每年的產量已經不宜再增加,我的觀點是,能保持在每年27億噸就可以了。水電一定要繼續發展,這部分水電如果還得不到有效開發,結構不合理的狀況就會加劇。
最近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可再生能源法》,肯定了水能是可再生能源,我們國家可再生的商品化的電力目前來看只有依靠水電。現在媒體上一講新能源,似乎風能就可以解決整個中國的電能需求,實際上不可能,完全脫離實際。但不是說反對發展風能,而是要大力發展風能;太陽能也要發展,但是離商品化還有很長的時間,需要國家政策積極扶持和推動。這部分能源的成本很高,要發展它們,就需要大力發展水電,通過水電來平抑電價,要不然誰有動力去發展那些新能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