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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理市區(qū)到祥云縣一個小時車程。深夜,公路兩旁成片的煙草葉子反射著車燈光,車窗外呼嘯的風聲夾雜著蟲鳴。
車子拐入縣城郊外的一處村子后熄滅燈光,車里的眼睛卻時刻留意著周圍的動靜:幾戶煙農(nóng)余存的煙葉被人收購一空;村頭魚塘邊的冷庫里傳出窸窸窣窣的機器聲;樹叢遮蔽下,一筆錢貨交易正在進行……
張郭云在車里觀察著這一切,這位大理市公安局經(jīng)偵大隊的副大隊長已在此蹲點數(shù)月,被盯梢的是一伙制售假冒偽劣卷煙的嫌疑人,他們正在祥云設立工廠。以往,大理警方查獲過不少制售假煙的小作坊,但打掉的都只是某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比如制絲、卷包。這一次,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從煙葉到成品卷煙制售的完整鏈條。
立案沒多久,假煙廠老板張智的活動軌跡,以及他手下的人員架構(gòu)就被摸清了。警方發(fā)現(xiàn),由于疫情等原因國內(nèi)卷煙需求旺盛,嫌疑人便瞅準了“商機”,但因為邊境封控,以往“從國外進假煙”的渠道不暢,他們就謀劃了在國內(nèi)“自力更生”。
這場無聲的較量持續(xù)了近八個月,直到被捕審訊時,張智才第一次與張郭云真正打上照面,他詫異對面這位年輕人對自己的熟悉程度——從一個賺了點小錢的生意人到車房被法院查封的老賴,最后成為落魄的假煙廠老板。張智戲謔道:“阿弟(小伙)案子查得不錯。”
記者從大理市公安局獲悉,大理市人民法院已開庭審理此案。
發(fā)財夢
2021年12月10日上午10點,一輛貨車由鳳儀收費站進入大理市區(qū)。
車廂內(nèi)看似并無異樣,紙箱包裝的柚子放置在外層,張郭云撥開往里瞧,深處是一摞摞碼放整齊的卷煙。經(jīng)過查驗,這正是群眾舉報的車輛,裝有大量假冒偽劣卷煙。一份案件材料記錄,這車卷煙共計250箱,如果按照市場上的真煙價格流入市場,價值約為946000元。
查獲一車假煙,并沒給大理市公安局經(jīng)偵大隊的警察帶來多少欣喜。“這一下打在這幫人身上很難形成實質(zhì)傷害,就好比泥鰍被抓住尾巴,稍一扭動就能溜走,道理是一樣的。”張郭云不緊不慢地解釋。他今年37歲,皮膚黝黑,接受采訪前剛冒著小雨回到局里,發(fā)梢上掛著雨滴。
通過這車假煙,一個名叫張智的“老板”開始進入警方視線。線索顯示,此人為了在祥云縣內(nèi)建假煙工廠,正四處求購卷煙機和接嘴機,兩臺機器對接后,每分鐘可以生產(chǎn)2000支卷煙。
“機器一響,吐出來的不是假煙,是鈔票。”審訊時,不止一個嫌疑人向張郭云說。
在大理州境內(nèi),假煙在市場上早有流通,但幾乎沒有形成規(guī)模的制假工廠。州公安局迅速成立“12·10”專案組,分析之所以有不法分子選中祥云,是因為它是遠近聞名的煙草種植大縣,年種植面積約八萬畝,再加上祥云的公路和鐵路都較為發(fā)達,運輸也便利。
彼時張智并沒意識到自己已受到“特別關(guān)注”。在他老家江尾村,一個距祥云縣城三十公里外的云南普通村落,坐擁1636畝的煙草、蔬菜、花卉種植田。村民都知道“老張”是大老板。他家位于村中心的老房子許久不住人,“他在縣城里有房,偶爾回村里看看,開著一輛卡宴車。”張郭云從村民那里打聽到。
那幾年,幾乎是老張最風光的時候。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染著黑發(fā),襯衫、領(lǐng)帶、西褲、皮鞋一樣不差,胳膊肘里總會夾一只棕色皮包,有時還在鼻梁上架一副銀框眼鏡,“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他平時愛打牌,村里也有不少牌友。有時手癢想過下牌癮,他的卡宴車就會軋過村頭窄路,揚起一路塵土。
“張司令”
老張的卡宴車不知何時停在了大理市人民法院的大院里,積了一層薄灰。
借助大理法院公開的部分信息,張郭云發(fā)現(xiàn),早在2020年末,張智就被法院列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彼時已是一貧如洗,卡宴車也被法院查封。
然而作為老張合伙人之一的陳路并不知道這些。他記得第一次和老張見面,對方穿著“部隊退下來的空軍制服”,沒有一絲褶皺。陳路一眼便認出了老張制服肩章上的“兩杠三星”,那是上校的象征。談吐間,老張“很有領(lǐng)導樣。”后來的每次見面、吃飯,即使穿便裝,老張也是一身老干部打扮,有時他會看似隨意地掏出中華牌香煙,露出手腕上的“金表”。
后來即使面對審訊,老張依舊堅稱,衣服是軍隊留下來做紀念的,肩章是找其他朋友要的。后期張郭云去老張的出租房內(nèi)搜查,搜出來一整套海陸空標識,以及一抽屜的假中華煙。
深信老張這身行頭的不止陳路一人。假煙廠成立初期,老張因資金不足想要多拉幾人入伙,陳路找來了湖南籍的楊金。陳路向他介紹起老張的“那層身份”,稱“老張是有背景關(guān)系的。”后來楊金還看過老張的“軍裝照”,接過老張遞的“假中華煙”。洽談過后,楊金答應出資20萬元,占股20%,他還同意老張只出資15萬元,也占20%股份。
往后的日子里,老張成了他們口中的“張司令”。這既是對老張身份的尊重,也意味著他真正接到了團隊的指揮權(quán):“張司令”主導著整場制假的作案思路,也把控著團隊的“核心資產(chǎn)”——制假設備。
2022年3月,老張一伙終于等來了制假設備到貨,他們把機器放到一輛租來的小貨車上,打算隨時機動。
張郭云那邊的盯梢一直沒有松懈。到了4月,警方注意到,那車設備被拉回到老張最熟悉的江尾村,他租下自家老房子對面魚塘邊的一處冷庫,白天村民來這里儲藏蔬菜、花卉,晚上沒有人會關(guān)心這里的動靜。更何況,很少有人會想到,冷庫也能成為制假場所。
老張也沒想到,以冷庫為中心的100米外圍,常常會有一輛越野車隱匿在夜色中,有時靠近煙草田,有時傍著電線桿。車上的張郭云與同伴張宏偉等人輪流觀望著冷庫內(nèi)的人員活動,時間久了,他們甚至能分辨出不同人的身形——小工會時不時出來抽根煙,紅色的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老板不常現(xiàn)身,但現(xiàn)身時一定會在車子副駕駛那側(cè)上下車,夾皮包的那只胳膊很少有大幅度的動作。
貓鼠游戲
駛往冷庫的公路上,會經(jīng)過江尾村的煙草種植田。4月至8月,正逢煙草的最佳生長季,它們會從平齊腳踝的高度長到一人高。綠油油的田間,肥碩的葉片賣力地向外伸展,夜風拂過,敏感的煙民鼻子會捕捉到一陣陣獨屬于云南煙草的微甜味道。
張郭云發(fā)動車子,跟隨一輛從冷庫開出的轎車,路過煙草田,車距保持在二三十米左右。經(jīng)過數(shù)次觀察,警方猜測這伙人的窩點應該不止冷庫一處,“冷庫只負責生產(chǎn)卷煙這一環(huán),包裝以及原輔料存儲應該分散在其他地方。”
在這場“貓鼠游戲”中,張郭云和專案組的成員都努力避免與老張等人正臉直視,也盡可能減少在他們窩點附近下車走動。曾有人提議他們裝作釣魚人去冷庫旁的魚塘邊近距離蹲點,但很快被否決,“村子里的人與老張大都相熟,也有釣魚愛好者,生人貿(mào)然出現(xiàn)在那里容易讓他們察覺異樣。”
巧合還是來了。
操作卷煙機的技術(shù)門檻不低,老板們沒人懂這些,只能從外面請師傅過來調(diào)試。前兩次,老張請來的師傅都十分謹慎,要求住在冷庫,方便機器調(diào)好后隨時撤離。但第三次請來的師傅要求住大酒店,老張只好答應。
入住當天,張郭云帶著兩名同伴去酒店監(jiān)視,剛走到電梯口,門忽然打開,里面正是老張一行人。
這是抓捕前,張郭云與老張的唯一一次面對面。那個瞬間,他與老張都看向了對方。這個警察曾與成百上千雙眼睛對視,深知眼睛里能透露出信息。目光短暫接觸中,張郭云看到老張微微皺眉。這讓他有些心慌,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他低下頭,佯裝擺弄手機。
老張與請來的師傅邊談話邊走出電梯,與張郭云擦肩而過,但沒有過多打量眼前的這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小伙子。
那時張智沒工夫關(guān)注每一個陌生人,設備調(diào)試在即,只差最后一步賺錢機器就能開動——謀劃了近半年,他早已迫不及待。
落魄的“大老板”
終于開機了。
為了以防萬一,一切生產(chǎn)都在一輛翻斗貨車上進行。白天,貨車停在村子的犄角旮旯里,以草叢樹木掩護,車斗上的設備被雨布蒙住。等到太陽落山,貨車再開進冷庫,機器接上電源,開始“吐錢”。
從晚上六點持續(xù)到次日早上六點,開機12個小時。老張稱,他們一夜可以做10多箱假煙,每箱45條,“因為是一邊生產(chǎn),一邊繼續(xù)調(diào)試機器,所以不算高產(chǎn)。”
老張深諳狡兔三窟的道理,除了冷庫,他們多次搬遷生產(chǎn)地點。在警方的案卷里,張郭云把那輛翻斗貨車形容為“移動工廠”。
假煙工廠從計劃到落成,再到投入生產(chǎn)、包裝,最后走向銷售,其間夾雜著諸多變動。為了不耽誤生產(chǎn)進程,老張吃住都在冷庫里,包裝交給了楊金負責。包裝點選在了鳳儀鎮(zhèn)大鳳路旁邊的出租倉庫,楊金招進來一些工人,還請了一位師傅來教工人們包裝技術(shù)。
與此同時,陳路在銷售環(huán)節(jié)遇上了麻煩。“由于起步階段,他們生產(chǎn)出來的卷煙比較害(質(zhì)量不好),市場不認,就很難賣出去。”張郭云的同伴張宏偉說。
2022年3月2日,陳路入住大理市下關(guān)鎮(zhèn)的一家酒店,張宏偉便盯上了他。跟前臺打聽到他們沒有登記入住,張宏偉找到了“抵近觀察”的機會,找來社區(qū)民警一起上了五樓。
房門敲響,一看來人是警察,陳路倒沒有慌亂,他跟張宏偉胡謅,“我們是來旅游的,剛住了兩三天。”
令張宏偉詫異的是,房間內(nèi)沒有假煙,陳路也沒有一點老板的“氣質(zhì)”,“當時正值午時,他與朋友坐在床沿端著碗吃面條,很瘦也不高,穿的衣服也破舊。”張宏偉回憶道。
后來,這群“大老板”的形象再一次顛覆了張郭云和張宏偉的認知。長達10多天的時間,因為請師傅調(diào)試機器花出去不少錢,生產(chǎn)線上的成品假煙質(zhì)量也幾經(jīng)波折,“資金沒回籠,老張幾人還去過臨近關(guān)門的菜市場,撿便宜的菜葉子炒菜,肉都吃不起。”
也正是這段落魄的日子,讓楊金等人對“張司令”的身份起了疑心。除了最初入股的15萬元,“張司令”沒再出過錢,他口里說的“關(guān)系”從來沒有用上。
但眼看事業(yè)即將駛?cè)搿罢墶保@些謊言和矛盾都被暫時擱置。那時他們都相信,馬上就要“苦盡甘來”。
暴富夢碎
沒過多久,新的包裝點出現(xiàn)了。
這一次老張和楊金都更加謹慎、狡猾。他們把包裝點選在了另一個村子的一戶普通民宅里,這戶人家有正常的起居生活,村子里進進出出也都是熟悉人。
空壓機被他們藏在祥云縣城的一處小院里。輔料的藏點則選了一處裝修了一半的毛坯房,輔料堆放在里面,罩上綠色的防塵網(wǎng),外觀與建筑材料并無差異。
安頓好一切,很快他們產(chǎn)出了150多箱成品卷煙。在此期間,他們有貨便出,從不囤貨,一方面是為了快速回籠資金,另一方面也可以逃避警方的打擊。
“這些煙,陳路一共賣了22萬元,給包裝師傅發(fā)了工資。”老張如實交代,如果警方?jīng)]發(fā)現(xiàn),在原料充足的情況下,這套生產(chǎn)設備每天可生產(chǎn)約10000條假煙。他們有著更大的計劃:工廠進入盈利期后,搭建專業(yè)銷售、運輸團隊,向云南省內(nèi)乃至全國輸送假煙。
近乎同一時間,專案組也進入了收尾階段。經(jīng)過8個多月的偵查,老張這一團伙的組織架構(gòu)、人員分工、窩點、倉庫位置等情況已被全面查清。
“收網(wǎng)只差天時”,警方在等一個揪起制假全鏈條的機會。
假煙工廠運轉(zhuǎn)后,團伙里暗藏的矛盾開始顯現(xiàn)出來,到了“秋后算賬”的時候。
“建廠幾個月,我們都沒拿到過分紅。”在后來的審訊中,楊金說自己忍受不了被一個騙子把控,想要把這個冒牌的“張司令”踢出團隊。
“張司令”的偽裝不僅運用在制假伙伴身上,張郭云從派出所同行處得知,他們曾接到張智以軍人(領(lǐng)導干部)身份行騙的報案,已另案處理。
2022年7月底,楊金等人跟老張攤牌,要求老張交出制煙設備。但老張執(zhí)意再生產(chǎn)一些假煙,等回本后再離開。楊金等不及,給開卷煙機的師傅和工人遞信兒說“老張被警察抓了。”
“師傅和工人都跑了,我只能將煙廠停產(chǎn),機器封存。”老張交待,一個月后,其他幾人和他商議,退還他15萬元本金,但要拉走機器,老張只好同意。
2022年9月,大理警方收到消息稱,楊金等人計劃9月18日晚上轉(zhuǎn)移制假設備。由于設備較大,需要啟用吊車,他們把地點選在了一處廢舊的收購場內(nèi),既隱蔽又足夠吊車出入。
那日,在云南省公安廳、省煙草專賣局的統(tǒng)一指揮下,大理州市公安聯(lián)合開遠鐵路公安,以及煙草稽查人員50余人、15輛車,在昆明、大理、祥云、洱源等地跨區(qū)聯(lián)動、同步收網(wǎng)。
晚8時許,張郭云帶著張宏偉等人守在廢舊收購場的各個方位。吊車剛開進場里不久,他們便包圍了整個場子。當晚,坐守在祥云縣城一家賓館內(nèi)遠程指揮的張智也被其他警力抓捕歸案——他派人去了現(xiàn)場,計劃著如果設備轉(zhuǎn)移完成,15萬元沒到賬,就向警方舉報楊金等人。
一些具體的數(shù)字記錄著這次行動的收獲。那晚,警方共搗毀假煙倉庫窩點8個,煙絲加工窩點1個,搗毀一條完整的假煙生產(chǎn)線(含各類大型制假設備9臺),抓獲張智、楊金、陳路等違法犯罪嫌疑人10人,收繳非法卷煙230.8萬支,繳獲各類煙絲、煙葉、原輔料、包裝紙等若干。
據(jù)大理警方介紹,這一案件是近年來云南省內(nèi)公安機關(guān)破獲的較為完整的假煙全鏈條生產(chǎn)線,也是云南省內(nèi)查獲設備最全、防止假煙流入市場最及時的案件。全案共打掉涉及該生產(chǎn)假冒偽劣卷煙網(wǎng)絡相關(guān)窩點10個,抓獲違法犯罪嫌疑人31名,采取刑事強制措施21名,全案涉案價值近億元。
張智被捕后,在審訊室里,張郭云和他第二次面對面。這一次,任憑對方如何皺眉、如何狡辯,張郭云都直視他的眼睛,沒有一絲躲閃。
(文中除張郭云、張宏偉外,其他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薄其雨 實習生 金芷怡
責任編輯: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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