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 | 北大金融評論
“互聯網的價值,原本是讓井底之蛙開一開眼界,認識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蓪嶋H卻是成千上萬只井底之蛙通過互聯網相互認同、相互肯定,并經過長期交流后達成共識,認為世界確實只有井口這么大?!?/blockquote>作家盛文強的這番感嘆,想必如今很多人都有共鳴,也是一個讓人困惑的現象:按說互聯網為人們提供了空前開放的公共空間,但為什么最終卻是這樣一個詭異的結果?著名作家、書評人維舟在《北大金融評論》撰文表示,時代的變動和技術的變遷,造成了一個空前復雜的多元環境,但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網絡的開放性并不必然帶來趨同的交流,尤其在算法崛起之后,可能絕大部分網民都難以自拔地陷在自己的偏好之中,就像一個癖好不斷得到強化的偏食者。“互聯網的價值,原本是讓井底之蛙開一開眼界,認識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蓪嶋H卻是成千上萬只井底之蛙通過互聯網相互認同、相互肯定,并經過長期交流后達成共識,認為世界確實只有井口這么大?!?/p>
作家盛文強的這番感嘆,想必如今很多人都有共鳴,也是一個讓人困惑的現象:按說互聯網為人們提供了空前開放的公共空間,但為什么最終卻是這樣一個詭異的結果?
在此,“井”是一個關鍵隱喻:在封閉的環境下,習慣了這種小生態的物種已形成一種特殊的思維定式,即便有更開闊的世界也不愿意去見識,而自愿呆在這里。不過,這里有一個看似細微但并非不重要的分別:原本的“井底之蛙”是以為世界只有這么大,換言之,它不知道井外另有天地;但現在所諷刺的,則是明知道世界不止這么大,但沒有好奇心乃至恐懼外部世界,不愿去了解他者。前者的問題是無知,而后者的問題則是缺乏勇氣——無論是向外探索的勇氣,還是向內重新認識自我的勇氣。
對于這種社會心態,近年來廣為流行的另一個隱喻是“繭房”:無數人仿佛蠶一樣,被自己分泌的絲線所纏繞,將自己困在其中。至少在表面上,“信息繭房”沒有“井底之蛙”所隱含的那種強烈的諷刺意味,更像是對小圈子文化的一種警醒:雖然信息早已極大豐富,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是采納其中合自己口味的那一部分,在同圈層中自我束縛,卻看不到繭房之外的存在。
我發現,在談論這些現象時,人們常常帶著一種道德譴責,似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某種道德缺陷所致——無論這種道德缺陷是不能勇于運用理性,還是固守自我。這在某種意義上當然也是事實,但當下何以大規模涌現出這樣的問題,這樣的解釋可能不免太簡單了。
早在2001年,桑斯坦就在《網絡共和國》一書中預見到了當下這一幕,但他將之歸結為網絡的媒體特性:在他看來,技術不是中立的,網絡技術極大地便于人們搜尋到和自己有著相似愛好的同類,這樣的好處是再小眾的文化都能依靠成員的相互支撐生存下來,壞處則是不同圈層之間的對話交流將成為一個大問題。他將網絡所助長的傾向歸結為兩點:協同過濾(只和興趣相投的人聯結,過濾掉異類)和群體極化(相同興趣的人彼此抱團,越來越聽不進反對意見),這將導致群體分化,最終危及一個多元社會的未來。
但問題還不止如此。雖然網絡的媒介特性肯定助推了這一現象形成,但正如政治學家列奧·施特勞斯早就說過的,柏拉圖式的洞穴圖景所刻畫的是人類的根本處境:每個人都身處于洞穴之中,是自己所處時代和生活圈子中權威意見的囚徒,且不說看到洞穴之外的世界,有時甚至看不到洞口的光亮。
“洞穴隱喻”和“井底之蛙”“繭房”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雖然它同樣設想了一個封閉的空間,但也設想了一束啟蒙之光,雖然這種處境不可避免,也難以逃脫,但教育、啟蒙本身,就是為了讓人從這種蒙昧和束縛中獲得解放,向上提升,直到能看清洞穴本身。
實際上,我們當下痛感地說的“繭房”,更接近于英國啟蒙哲人培根所說的“劇場假象”(Idola Theatri),即一個人所擁護的思想體系,會讓人沉浸在一個自己虛構出來的想象世界里,無法認知到真實社會。在他看來,“洞穴假相”(Idola Specus)則有所不同,那是人受困于自己的本性,就好像被鎖在一個洞穴里,無法超越自身而得到解放。在柏拉圖的洞穴世界里,所有可見的運作背后所不可見的原因,歸根到底就是神,但在培根這里,能讓人得到救贖的與其說是神,不如說是自身的理性。
再往深一層探究,就會意識到,真正束縛我們的,并不僅僅是某個特定的小圈子,而恰恰是人自身。任何人要認知外部世界,必然要借助一套觀念,那個工具箱通常由其所處的社會文化提供,但這個讓他們自己舒服的認知框架,勢必要從混沌中創造一個秩序,以有限來把握無限。如果真要超越自身的有限性,那就必須不斷打破自我認知,刷新自我,上升到更高的維度——然而可想而知,這絕非常人所能企及的。
這與其說是一個知識的問題,不如說是一個關乎勇氣的問題——你可能也發現,很多人辯論起來也頭頭是道,尤其善于運用各種材料來為自己辯解,但他們卻無法跳出自己的認知框架。實際上,對“井底之蛙”和“繭房”的那些批評,也時常給人這樣一種印象:那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毛病,但自己并沒有沾染。也因此,這有時會被看作是一種傲慢的精英主義論調,因為那似乎是在抨擊庸眾,卻不是在自我批評。
嚴格來說,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在自己的“洞穴”里。當然,客觀地說,在這個時代,那些看似固執的“井底之蛙”,其實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因為他們的認同往往正是對外界刺激的一種保守反應。只知道家鄉菜的味道,與嘗過其它菜式后仍堅信家鄉菜最好吃,這其中有微妙而重大的差別。
時代的變動和技術的變遷,造成了一個空前復雜的多元環境,但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網絡的開放性并不必然帶來趨同的交流,尤其在算法崛起之后,可能絕大部分網民都難以自拔地陷在自己的偏好之中,就像一個癖好不斷得到強化的偏食者。表面上看,媒體決定了我們能看到什么和看不到什么,只有付出極大努力才能局部有所突破,但往深處看,我們自己可能也參與了這一共謀。
確實,熊貓可以在一個極小的特定生態中只吃竹子活下去,但對一個人來說,做一個雜食動物難道不更有意義?那可以讓我們在有限的人生中,感知到世界的無限與豐富,發現自身的更多可能??峙逻@就是為什么福樓拜要說:“人的一生中,最光輝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從悲嘆與絕望中產生對人生的挑戰,以勇敢邁向意志那天。”因為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你只是沉睡在自己的洞穴里。
(本文作者介紹:由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創辦,聚焦金融領域前沿研究,堅持“中國金融,全球價值”的辦刊理念。)
責任編輯:李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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