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 | 俞燕

　　1985年9月，當“巴山”輪緩緩駛向三峽，一批年輕的經濟學家齊聚船上，和國際頂尖經濟學家們熱烈地探討著宏觀經濟和改革開放的諸多重大課題。

　　同一月，在北京海淀區一隅，另一批年輕人則歡天喜地邁入被稱作“金融黃埔”的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現為五道口金融學院，下稱“五道口”）的教室，成為寒窗學子。

　　多年后，這兩批年輕人中的大多數已成為我國金融業的中流砥柱，成為金融史進程的重要參與者、見證者。

　　現如今，這些當年的年輕人，已到花甲之年或邁向古稀之年，已處在職業生涯的末梢或已致仕。其中的一些人，卻在此時走向了迥然不同的人生終局。

　　5月4日，青年節。38年前的那批年輕人中的一位，在這一天落馬了。

　　這是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個工作日，CCDI一紙公告宣布，浙江省政協黨組成員、副主席朱從玖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CCDI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58歲的朱從玖，雖然貴為地方官，但三分之二的職業生涯其實是在金融業度過的，11年前的身份是證監會原主席助理。

　　許是命運的巧合，朱從玖的1985年五道口碩士同窗中，已有多位落馬，比如3月底落馬的中國銀行原董事長劉連舸，2015年9月落馬的證監會原主席助理張育軍，2019年8月自首、2022年獲刑的證大投資集團董事長戴志康。此外，今年2月被免職而提前退休的中國人保集團原董事長羅熹亦是其同班同學。

　　1985級碩士班是五道口開班以來擴招的首屆，也成為歷屆畢業生中“出事”最多的一屆。

　　那些當年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誰又能想到，多年后會是云泥之別的命運？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草蛇灰線

　　5月4日的這紙公告，對于很多人來說并不感到太意外。

　　2022年7月29日下午，朱從玖辭去浙江副省長一職，轉任浙江省政協黨組成員后，坊間便隱隱傳出他要出事的“預言”。

　　通常來說，現職地方官員到達退休年齡后會轉任政協或人大的同級別職位，作為一種待遇。如果未到退休年齡而提前“轉崗”，則往往有另一番可能：調離原崗位，方便后續調查。

　　彼時“轉崗”時，朱從玖剛剛57歲零四個月，還屬于副部級干部中的“65后”少壯派。從目前的公告結果來看，朱從玖顯然屬于后一種情況。

　　也正因為此，朱從玖的職務調整，引來坊間諸多猜測。

　　在朱從玖調職的一個多月前，他的同鄉、大學師弟、經他“欽點”曾任浙江證監局局長、時任證監會會計部主任的王宗成落馬了。

　　進入今年，另一樁傳聞又進一步加深了對他的猜測：3月31日，有媒體報道稱，曾任朱從玖秘書的浙商證券總裁王青山，被相關部門從某會議現場帶走。

　　巧合的是，朱從玖的五道口同窗劉連舸在同一天被官宣“落馬”（當然這并不能說明兩者之間有關聯性）。

　　4月21日，朱從玖在上交所時的老部下、上交所副總經理劉逖落馬。

　　此時的朱從玖依然正常履職。據浙江當地媒體報道，4月27日，朱從玖還參加了某企業的調研活動。

　　這大約是他以現職身份在公眾面前的最后一次露面。

　　據財新報道，4月28日——假期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是的，又是周五），朱從玖與妻子便一道被帶走了。

　　當人們度過一個熱鬧的五一假期之后，朱從玖的“靴子”終于落地了，成為2023年以來第三個落馬的副部級“金融虎”。同樣巧合的是，今年以來副部級“金融虎”落馬便始自他的老同學劉連舸。

　　1988年從五道口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后，朱從玖在證監系統工作了20年，在浙江省副省長任上度過了10年。近年來，隨著金融反腐力度不斷加碼，朱從玖工作過的這兩個領域，頻發落馬案例。

　　在這些落馬者中，不乏朱從玖的同窗和同事。比如，2015年落馬的張育軍不僅是其五道口的同班同學，還是其共事多年的同事。

　　在朱從玖任職長達20年的證監系統時期，證監系統拉出了一張長長的落馬名單，上面的諸位，幾乎都與之有過同事的交集，比如，早年的原證監會副主席王益、曾任證監會上市公司部原副處長的國金證券董事長雷波、證監會發行監管部原處長李志玲、證監會投資者保護局原局長李量、曾任證監會上市公司監管部原副主任的銀河證券時任總裁肖時慶、發審委原委員馮小樹、證監會發行部三處原處長劉書帆、證監會原副主席姚剛，近年的兩任山東證監局原局長徐鐵和馮鶴年、曾任發行部副主任的三亞原市委書記童道馳、重慶證監局原局長毛畢華、證監會投資者保護局原一級巡視員曾長虹、曾任上海證監局辦公室副主任的朱毅，以及曾任發行部副主任的王宗成等。

　　在落馬者之中，亦有朱從玖在上交所期間的老部下，比如上交所原科創板上市審核中心副主任朱毅、上交所科創板審核中心副主任操艦以及劉逖等。

　　從這些落馬者的職務可以看出，大部分都曾在證監會原來的核心部門之一發行審批部門任職過。而朱從玖2008年任證監會主席助理時，分管發行部門，并兼任發行監管部主任至2011年。

　　在注冊制實施之前，發行審批領域的腐敗成為證監系統的腐敗淵藪。發行部門的諸干部，被諸企業以利誘之，以同鄉、同學、親友之名圍獵，漸漸迷失。

　　今年4月，證監會召開的2023年系統全面從嚴治黨暨紀檢監察工作會議提出，要加強證券發行審核領域腐敗問題全鏈條治理，深化政商“旋轉門”和“逃逸式”辭職專項治理，從嚴打擊新型腐敗和隱性腐敗問題。從嚴從實扎牢“不能腐”的籠子，有針對性加強對證監會機關重點部門和證券交易所等重點單位的監督。

　　數日后，朱從玖的上交所老部下劉逖便成為會后首個證監系統落馬者。

　　證監激蕩20年

　　在資本市場的發展史上，朱從玖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歷史見證者和參與者。

　　進入五道口之前，朱從玖在安徽老家度過了少年時代，據稱16歲便考入安徽財貿學院（現安徽財經大學）攻讀金融專業。本科畢業后，他考入五道口，成為“金融黃埔”中的一員。以當時的平均入學年齡來看，他大概要算班上的小老弟了。

　　1988年畢業后，和他的同學和師兄師姐們一樣，朱從玖也進入央行工作，成為金融管理司的一名干部，與他的同班同學張育軍成為同司的同事。

　　1992年10月，國務院證券委員會和證監會成立，標志著中國證券市場統一監管體制開始形成，朱從玖的導師成為首任證監會主席。

　　朱從玖和張育軍亦在次月雙雙加入證監會辦公室，開啟了漫長的證監歲月。加盟四個月后，朱從玖便升任辦公室副主任，兩年后，張育軍也擔任了同一職務。

　　彼時的證券監管體系，尚在百廢待興狀態，資本市場也處在初級發展階段。朱從玖和他的同事們一起，一步一步壘起監管的地基。

　　1998年，根據證券監管機構體制改革方案，地方證券監管機構脫離地方政府管理體系后，移交給證監會，成為其派出機構。證監會建立起跨區域監管體制，實現了對地方的垂直領導。

　　彼時，朱從玖正擔任深圳證監專員辦專員，1999年4月來到上交所，任副總經理、黨委副書記，在上海度過了近九年時光。

　　加盟上交所的次年（2000年9月22日），35歲的朱從玖便升任上交所總經理、黨委書記，成為彼時上交所史上最年輕的總經理。

　　任職上交所期間，朱從玖推動了ETF和國債買斷式回購等多項創新，更迎來了諸多大盤藍籌股登陸上交所的盛況。

　　比如2001年5月掛牌的用友軟件成為首家核準制下發行并上市的股票，也是我國A股市場首家以“民營企業”身份IPO的企業，兩個月后貴州茅臺掛牌，31.39元的發行價在當時已是天價，和如今的股價比簡直是毛毛雨。2002年上市的招商銀行成為成為彼時國內總股本、籌資額和流通盤最大的上市銀行。2007年3月上市的中國平安，則創下當時全球最大的保險公司IPO紀錄。

　　當然，在諸上市公司中，亦不乏爭議者，比如著名的太平洋證券非法借殼上市，也由此揭開了證監系統初代反腐大案的序幕。

　　股市總是涌動著非理性繁榮。2007年1月9日，滬深股市總市值首次突破10萬億大關，僅僅一個多月后滬指便一瀉千里，創下11年來的單日最大跌幅，隨后不久（2007年5月30日）便發生了那場著名的“半夜雞叫”。

　　不過，這一切并未對朱從玖造成什么直接影響。他的仕途依然順遂。2008年1月，他重返京城，有了新身份：證監會主席助理、黨委委員兼發行監管部主任，成為當時最年輕的證監會領導。

　　他的上交所總經理的職位，則由他的老同學加同事張育軍續任，張育軍也成為唯一擔任過滬、深兩大交易所總經理的人。

　　朱從玖任職主席助理時，分管證監會的核心部門發行部門。在其任內，他一大重任便是推動新股發行的市場化改革。他上任僅五個月，便出爐了新股發行制度改革第一階段改革。

　　2009年6月，IPO重啟，10月推出創業板。2010年4月，融資融券及股指期貨的相繼推出，A股市場迎來雙邊交易時代。

　　不過，由于改革時機、市場成熟度以及內外部環境等因素，朱從玖領銜推行的新股市場化發行改革也衍生出創業板“突擊入股”、“三高”以及破發潮等爭議現象。

　　2012年4月，證監會發布《關于進一步深化新股發行體制改革的指導意見》，不久IPO便按下了暫停鍵。次年又發布了《關于進一步推進新股發行體制改革的意見》，宣布啟動新一輪新股發行制度改革，曲折探索十年后，注冊制改革才在今年全面落地，至此新股注冊制改革才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曾經作為新股發行改革探路者的朱從玖，此時早已抽身而去，沒有等來親自摘取改革勝利果實的最后時刻。

　　頗有命運諷刺意味的是，這位曾銳意改革的驍將，手下那批后來“上榜”金融反腐名單的舊部下們，卻在肆意享受著發審制“最后的狂歡”，遍嘗“靠發審、吃發審”的權力尋租甜頭，在企業發行上市、再融資審核等方面攫取巨額私利。

　　早在2011年4月，曾任證監會上市公司監管部副主任的時任銀河證券總裁肖時慶，因受賄和內幕交易罪被判死緩，其內幕交易獲利高達1億元，一舉刷新了監管干部內幕交易的獲利紀錄。有業內人士認為，該案涉及證券發行中的兩大核心制度——保薦制和發審制，從中折射出發行制度之弊。

　　然而你永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在此后的歲月，仍有一批手握發審大權的證監干部，前腐后繼地演繹著“金錢永不眠”的劇情。

　　多年后，朱從玖也成為金融反腐名單的“上榜”者。

　　而他的老同學張育軍則在2015年9月落馬，但其案一直未有定論，最終在2021年郁郁病逝，半生鮮花半生荊棘，令識者無不扼腕嘆息。

　　浙江志圖10年

　　2012年5月，一場證券公司創新發展大會在京召開，包括證監會、滬深交易所和各大券商負責人在內的450余人齊聚一堂，共同探討一份證券業未來發展的“路徑圖”。

　　此時，47歲的朱從玖則告別20年的證監生涯，空降浙江擔任副省長，成為當時還不算多見的金融副省長。

　　轉眼間，朱從玖在這個位置上干了10年，成為任職時間最長的金融副省長，卻始終未能躋身省委常委之列。

　　據財新報道，朱從玖仕途難以更進一步，一個原因是與其“很有錢”有關，其妻從事收入較高的私募基金行業，早年置辦的多處房產市價頗豐，其申報的家庭財產高達數億元，在當地坊間有“朱十億”的戲稱。

　　有業內人士指出，朱從玖作為體制內官員卻有如此豐厚的家產，且其妻的職業與其分管的領域密切有關，確實很容易讓外界對其財產來源產生諸多微妙的聯想。

　　至于朱從玖的財產是否清白，需有關部門確認和官宣了。

　　客觀來說，分管浙江金融十年，朱從玖并未虛度。

　　朱從玖“空降”浙江的兩個月前，剛剛經歷了民間借貸風波的溫州，獲批成為全國首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朱從玖的到任，在當時被市場認為是來襄助浙江的這場金融改革大戲。

　　彼時浙江身肩四大國家戰略，其中之一便是溫州金改。作為金融老將，此時的朱從玖被外界寄予厚望。

　　朱從玖與溫州早有淵源。早在1987年，還在五道口讀研的他，便隨央行調研組來溫州考察過民間借貸，對當地的民間金融有切身感受。

　　25年后再訪溫州，他已成為金改局中人。朱從玖上任沒幾天，便赴溫州調研，履新后首次在媒體面前公開亮相，亦是暢談溫州金改。

　　到任半年后，“溫州金改12條細則”出臺，一場溫州金改轟轟烈烈展開。2013年4月，他還遠赴北京推動《浙江省溫州民間融資管理條例》的立法，七個月后該條例正式出爐，成為我國第一部民間借貸的地方性法規，從制度上實現了民間借貸規范化、陽光化、法制化。

　　在民營經濟發達、小微企業眾多的浙江，朱從玖把推進普惠金融作為浙江深化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實現金融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主線。2013年，浙江在全國率先實施“普惠金融工程三年行動計劃（2013—2015年）”，提出要打通金融服務“最后一公里”。

　　2019年11月，溫州成為深化民營和小微企業金融服務綜合改革首批試點城市。而臺州則打造了小微金融“臺州模式”，雙州一直成為浙江的兩面金改旗幟。

　　不過，硬幣有另一面：2018年，溫州瑞安人盧志建、盧立建兄弟突然跑路，引發了一場P2P行業大地震和隨后而來的爆雷潮。這讓力推普惠金融的朱從玖彼時頗受爭議。

　　作為證監老將，朱從玖深知上市融資之于企業尤其是民企發展的意義，多次強調資本市場對于浙江發展的重要性。在其推動下，浙江省在2017年10月提出了旨在推進企業上市和并購重組的“鳳凰行動”計劃，并在2019年推出了2.0版。

　　“鳳凰”振翅后，截至2020年11月，浙江便新增了238家上市公司，主板、中小板、創業板和科創板的上市公司數量分別名列全國第1、第2、第4和第5位，成績可謂斐然。

　　在這些新上市公司中， 2017年6月上市的浙江首家本土上市券商浙商證券，尤為朱從玖所看重，還親自出席了其上市掛牌儀式。

　　不僅如此，浙商證券上市兩個月后，朱從玖在證監會時期的秘書王青山，便由浙商證券監事會主席調任總裁，開始了長達六年的總裁生涯直至被帶走。

　　近年來，除了證監系統落馬聲不斷，朱從玖的任職生涯末站浙江的金融界亦頗不平靜。2019年8月，曾作為溫州金改主力軍的溫州銀行的原行長吳華落馬。2021年9月，朱從玖的安徽老鄉、曾任職浙商銀行副行長的張長弓被帶走調查，并由此牽出曾任原浙江保監局局長、時任上海銀保監局局長的韓沂。據財新報道，2023年2月落馬的浙商銀行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沈仁康，亦與張長弓有關。

　　這些證監和浙江落馬者里，哪些與朱從玖直接相關，有待有關部門官宣。

　　有業內人士指出，金融資源具有特許性和稀缺性，極易滋生腐敗，尤其是信貸資金安排、投融資審批等與錢直接相關的領域更容易成為腐敗高發地。從近年來的諸多金融腐敗案可以看出，其具有鏈條式特征，有很強的蔓延性。此外，由于金融圈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同學、師生、同事、親友等諸多裙帶關系容易相互交織，形成利益團伙，形成政商“旋轉門”腐敗和“抱團腐敗”現象。

　　2023年3月31日，也就是劉連舸落馬的這一天，紫光閣召開的新一屆第一次廉政工作會議強調，要深入推進政府職能轉變，通過改革壓縮權力尋租空間、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用制度剛性防止權力任性。

　　常言道：“有油水的地方最容易滑倒。”朱從玖這位口碑素來不錯、專業能力較強的金融老將，又是在哪里滑倒的呢？

　　(本文作者介紹：“喻觀財經”創始人、資深財經媒體人。長期觀察和研究金融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