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 | 秦朔

　　3月23日，胡潤2023全球富豪榜在上海發布（財富計算的截止日期為1月14日）。我應邀對榜單進行評論，想到了不少風云往事，也看到了一些未來端倪。

　　我認識胡潤時，他還沒有推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富豪榜。1999年他在上海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利用業余時間編了中國第一份財富排行榜，計50個人。排名首位的是榮毅仁家族，排名最后的是張朝陽。因數據難找，當時只是非常粗線條的勾勒，財富按照ABCD分了四檔：10億元及以上、5億元-10億元、1億元-5億元、5000萬元-1億元。

　　這份榜單后來由《福布斯》刊登，胡潤也在2001年成為《福布斯》雜志中國首席調研員，富豪榜也擴充到100人。2002年福布斯決定“單干”，胡潤遂自己創業至今。

　　胡潤1999年第一張榜單中有兩位企業家，在2023年全球富豪榜中依然位居中國Top20之內，即美的集團創始人何享健（第7）和東方希望創始人劉永行（第12）。兩家企業的競爭力都很突出，兩位企業家也令人尊敬。

　　2023年全球富豪榜的一些主要結論是：

　　全球共有來自69個國家、2354家公司的3112位財富在10億美元及以上的企業家上榜，比上年減少269人，減少了8%，總財富減少了10%。

　　亞洲上榜人數占49%，財富占39%。北美和歐洲上榜者占46%，財富占57%。

　　過去一年全球平均每周減少5位富豪，其中3位在中國。

　　過去一年堪稱奢侈品之年，LV、愛馬仕、歐萊雅、香奈兒、古馳的掌門人都在榜單前50名之列。法國LVMH74歲的伯納德·阿諾特以相當于1.35萬億元人民幣的財富成為世界首富，主要是因為在美國和歐洲的強勁銷售支持下，LVMH的股價上漲了30%以上。愛馬仕87歲的貝特朗·皮埃奇及其家族排名第3，愛馬仕受益于美國消費者借助匯率優勢在歐洲消費，以及中國奢侈品市場正快速復蘇。

　　|伯納德·阿諾特

　　而軟件和服務、零售、房地產、醫療健康、金融服務，以及汽車和汽車零部件行業，過去一年表現不佳。

　　上榜者的平均年齡為66歲，中國為60歲。

　　上榜者中13.7%是移民，美國最多，有114位上榜者為移民。其次是英國（57位）和瑞士（54位）。特斯拉的馬斯克（生于南非，排名富豪榜第二）和谷歌的布林（生于俄羅斯）是最富有的移民。

　　上榜者中61%從事面向消費者的業務，39%從事面向企業的業務。63%的上榜者銷售實體產品，37%銷售軟件和服務。

　　2023富豪榜的最突出特點，是富豪數量和財富規模的下降，這是過去十年第二次遇到，但不難理解。因為富豪榜以市值和美元計價，而在截至今年1月14日的一年里，從美國到印度、德國、俄羅斯、中國內地和香港，股市有一定下跌。

　　與此同時，美元對除俄羅斯盧布、巴西雷亞爾和墨西哥比索以外的大多數主要貨幣走強。相對于美元，英鎊貶值11%，歐元貶值5%，大部分亞洲貨幣也貶值。

　　我所做評論的題目是《在高波動、低增長中前行》，認為從實際業務角度看，我們可能正在進入一個高波動、不確定性加大，低增長甚至零增長、負增長的時期。至少增速下降已是一種常態。

　　以中國為例。馬化騰過去一年的財富下降了25%，騰訊2022年公司權益持有人應占盈利下降了16%。

　　張一鳴財富下降了31%。字節跳動仍在增長，但根據去年12月公司全員會上CEO梁汝波的說法，“今年公司營收增速減慢，產品DAU在增長但增幅低于年初設定的目標”。字節跳動已經在多個賽道進行了人員優化和降本增效。

　　何享健及其家族財富下降了25%。美的去年前三季度營業收入同比增長3.4%，歸母凈利潤同比增長4.3%，典型的微增長。

　　龐康的財富下降了17%。海天味業去年前三季度營收下降1.77%，凈利潤下降5.99%。

　　當然也有業績顯著增長的，如黃崢的財富增長了63%，拼多多2022年營收增長39%，歸屬于普通股股東的凈利潤增長306%，但由于第四季度的凈利潤、商品銷售營收增長不達預期，財報出來后股價下跌。

　　曾毓群的財富下降34%，寧德時代2022年營收同比增長152% ，凈利潤增長90%，但之前股價曾高達700元，現在回調到400元左右，財富自然縮水。

　　鐘睒睒的財富下降4%，保持了中國首富地位，在全球的位置也和去年一樣（15位）。他控制的萬泰生物2022年扣非凈利潤同比增長132%，農夫山泉2022年上半年營收同比增長9.4%，凈利潤同比增長14.8%，顯示出內需龍頭和醫療健康創新企業的韌性。

　　| 黃崢、曾毓群、鐘睒睒

　　我更關注的一個事實是，中國占全球富豪榜上榜者的三成，新面孔的四成，落榜人數的五成。

　　從總量看，中國仍以969位上榜者領跑全球，美國第二（691位），中美合計擁有53%的上榜者。但中國的波動性更強，而且掉下來的多（在445位落榜者中占229位），新上去的數量相對少（在176位新面孔中占69位）。

　　過去一年，中國上榜者的總財富（22萬億元人民幣）同比下降15%，高于全球上榜者的降幅。

　　這種上榜者波動加大，而且向下波動更強的原因主要是什么？除了股市下跌、業務增長平平外，一是行業政策調整的影響，如房地產（中駿黃朝陽，龍光地產紀海鵬等），金融（如富途證券李華），教育（如中公教育魯忠芳、李永新母子）；二是在2022年中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利潤中，國有控股企業增長3%，私營企業下降7.2%，股份制企業下降2.7%，外商及港澳臺商投資企業下降9.5%，也就是說，私企相對的利潤創造能力也在下降。

　　上榜者中比較亮眼的增長點為：

　　鄭州的蜜雪冰城45歲和38歲的張紅超、張紅甫兄弟，財富均增長320%，晉升中國前200名。

　　聯影醫療62歲的薛敏財富上漲307%，進入中國前130名。

　　遠景能源47歲的張雷在中國新上榜者中排名第一。

　　代表科創和雙碳方向的企業，尤其是IPO企業，創始人的財富表現相當突出，如2022年在科創板上市的晶科能源創始人李仙德。

　　中國領導人在今年全國兩會上指出，我國發展的外部環境急劇變化，不確定難預料因素顯著增多。近期TikTok事件再次證明，脫鉤的力量越來越強。拜登政府一直推動“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在關鍵技術、關鍵資源、關鍵經貿領域開展“朋友圈”合作，抑制中國，這會對中國制造和出口形成更大阻力，也使得中國的內需和科創顯得更為重要。

　　綜合考慮以上原因，最近在一些研討中，我給民企提出的建議是——

• 從資產負債表擴張到生產性創新，要努力打造核心能力；

• 從水大魚大到風大雨大，不能盲動，要準備好過冬的糧草和棉衣；

• 從增量時代到存量時代，必須自我變革，價值創新；

• 從追風口到挖油井，要更有耐心，也要找對工具（如數字化）；

• 從股東利益至上到強調共同富裕，要兼顧利益相關方，以人為本；

• 從遍地機會到只有結構性機會+新世代機會，必須持續學習、擁抱未來；

• 從全球化到脫鉤加劇，必須考慮如何做好全球定位和布局。

　　中國經濟依然很有韌性，也依然存在機會。從更加市場化的角度看，這些機會包括：制造的精益化、精深化，服務的品質化、圈層化，產業龍頭和鏈主的生態化，數字化、智能化的廣泛應用，醫療健康領域的創新，新能源革命與生產力的空間新布局，“走出去”，國潮涌動，鄉村振興，等等。

　　而從更加體現國家意志的角度看，國資改革、進口替代、解決卡脖子問題、信創，等等，民企也有融合參與、克難攻堅的機會。很多細分領域，沒有專精特新的民企發揮作用，國家意志也實現不了。

　　民企的習慣和心態也要調整。不久前，我在廣州和一家上市公司創始人交流，他提出要做清醒、輕松的企業家，堅持在保證身體健康和生活質量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把事情做好，把事業做大，盡可能在上班時間盡力把工作做好，反對員工加班。他每個周末都在山間漫步幾小時，讀書幾小時，讓自己靜下來，有思考的空間，他提出“調理身體，充分休息，形慢實快，且可持續”。

　　從浮躁、焦躁、失落的情緒中真正走出來，不受惑，心不亂，夯實企業的人才機制和管理基礎；多謀長遠之策，多行固本之舉；堅守底線，堅持專業主義，提升專注度；做清醒的價值創造者，做持續的價值創新者……這似乎是對抗不確定性的基石和精神。

　　上個月，我到杭州的浙商博物館，聽館長講述了胡雪巖（1823—1885）的故事，很受啟發。

　　胡雪巖是一代超級富豪，生意繁華時坐擁金山銀山，失敗落魄后，竟然連墓地在哪里都無人知，是在他去世后107年，才由一位叫趙玉城的胡慶余堂的老藥工找到和確認的，時為1992年4月。1997年清明節，在杭州市政府和青春寶集團董事長馮根生支持下，重修后的胡雪巖墓，在杭州中村鷺鷥嶺落成。

　　胡雪巖今天還留給世人的財富是什么？是胡慶余堂。

　　1862年，江蘇布政使蔣益澧率軍攻破杭州城，因數年戰亂，杭州城人口由80萬減到10萬。胡雪巖被左宗棠派去幫忙善后?？紤]到“大災之后必有大疫”，他找來一批老中醫，研制預防和對付疫情的藥湯，在城中各處設點，供人免費索取，還將一些藥材放在城中，讓人們自己去熬制。1873年左宗棠西征時，胡雪巖也為西征將士送了“諸葛行軍散”“胡氏避瘟丹”等大批藥材。

　　1874年，胡雪巖開辦胡慶余堂，設置了制丹丸大料部、制丹丸細料部、切藥片子部、煉揀藥部、膠廠等部門。“慶余”二字出自《易傳》，原句是“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慶余”就是多行善積德，為后世子孫留福蔭。

　　胡雪巖親手寫下“戒欺”二字，派人拓在牌匾上，掛在藥堂正堂。他要求“采辦務真，修制務精，不至欺予以欺世人”。為貫徹“誠信”，店堂放了一個大香爐，凡是顧客買的藥不滿意，來店投訴，只要檢視后確定是胡慶余堂的，真有問題，就地投入大香爐中焚燒，并給顧客置換滿意的藥。

　　胡雪巖一生風云際會，終又零落成泥，但胡慶余堂和“戒欺”的價值觀，延續到了今天。

　　我從胡雪巖的故事中體會到的是，那些和生產性創新更加相關、和民生福祉更加相關、和增益社會凈福利更加相關的活動，是企業家的正途，也能存留久遠。

　　館長還說，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富豪應該是范蠡，他忠以為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在官場、商場、情場都很成功，還懂得“隱”“退”“散”（散財）。

　　范蠡曾說，錢財可以流通天下，但貪財也往往讓人竟求豪取，喪身失德，“其知義安分，不事妄貪者，世之罕有”。

　　置身商業世界，創造財富天經地義，但其中的道義，不可不察，不可不循。

　　在浮云迷霧似乎越來越多的時刻，守住初心，方能穿云破霧。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