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專欄作家 陳九霖

　　2021年，許多國家的經濟，在經歷了自2020年以來的新冠疫情的摧殘后，都開始出現了不同程度上的恢復。這從失業率上即可很清晰的看出，該數據由2020年的大幅下滑，到目前已經恢復到了正常的水平；此外，企業的破產率，也達到了近兩年來的新低；而股市則創造了新高。從表面上來看，這一切似乎都非常地美好。但是，在現實中，我們卻經歷著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經濟學實驗——這場實驗，可以像遭受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乃至1929-1934年大蕭條一樣，幫助這個飽受創傷的世界，從新開始一段黃金歲月。可是，同樣地，這場實驗也可能會將我們這個世界帶入一場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和經歷過的動蕩年代。

　　貨幣的演化

　　遠在我國戰國時期，青銅鑄幣的發明，使得人們擺脫了原來使用物品交易的方式。原先由貝殼制作的貨幣，也被青銅鑄幣所取代。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推行“以秦幣同天下之幣”，進行了貨幣系統的統一改革，將貨幣鑄造和發行權集中于中央。至此，該方式一直延續至今。

　　然而，就在貨幣得到統一，經濟、貿易蒸蒸日上的時候，新的問題出現了。由于貨幣是由銅制造的，其重量導致其在交易量巨大之時難于攜帶。這一問題帶來了貨幣交換過程中的改革。在實踐中，我國商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將銅幣存入一個商鋪，由這個商鋪給出一張保證單或是憑證，來證明其錢的數量和價值。這種做法幫助了商人以及其他個人，讓他們在旅行中能夠不用自己攜帶這些銅錢，而只是攜帶更容易攜帶和變現的商鋪保證單或憑證。

　　而這樣一個系統，在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演變后，逐漸地變成了我們如今的銀行系統。當這種系統延續了幾個世紀之后，當時的政府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由于人們將貨幣存進了銀行，換取了等價的保證單。政府則可以完全依靠著發放保證單的方式，來獲得資金，從而發展軍事力量和發展經濟。就如秦始皇在公元前210年所推行的貨幣系統改革一樣，新一代的政府采取了新的貨幣政策——只不過此時的貨幣已由原本的銅幣改為了紙幣。這也使得政府可以完美地掌控自身的貨幣系統。此后，在長達幾個世紀中，政府對貨幣發行與通貨膨脹的管控，一直都維持相對溫和的狀態。但是，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了南宋末期，因為一個人的出現而被打破了。

　　1162年，孛兒只斤·鐵木真出生于漠北斡難河上游地區。他于1189年統一了蒙古高原，并被尊稱為“成吉思汗”。在隨后的時間里，成吉思汗多次對外發動戰爭，而他的子嗣也在征服宋朝之后，建立了歷史上著名的元朝。在新的元朝政府中，由于連年的對外征戰與擴張，政府赤字開始出現了大幅的飆升。而當朝政府為了應對這樣的不利狀況，所采取的舉措便是繼續大幅地印鈔，以便資助軍隊對外擴張。

　　為此，在元朝期間，大量的紙幣由政府制造出來，用作流通貨幣——這是在以往的朝代中從來都不會出現的事情。雖然元帝國不是世界上第一個發行紙幣的國家，但卻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將紙幣作為全國性法定流通貨幣的國家。在一段時間內，這樣的經濟模式，確實幫助元朝走向了鼎盛。

　　然而，作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個全國性法定紙幣流通的帝國，金融史上第一個吃螃蟹的弄潮兒，不可一世的大元朝，最終卻也死在了紙幣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與周邊鄰國之間的征戰越來越多，為了彌補其軍費開支，就有越來越多的錢被政府制造了出來，這就導致了政府赤字的進一步提高以及通貨膨脹。這樣的做法與當年美國所設計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如出一轍。

　　總之，元朝連年的對外戰爭，尤其是曠日持久的蒙宋戰爭，造成了龐大的財政赤字，為籌措軍費而動用貨幣超發手段，甚至開始挪用“鈔本”銀。這樣無節制地印鈔，最終導致元朝在經歷了不到98年的時間就覆滅了。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現代貨幣理論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在疫情期間，各國政府都在不斷地通過提升自身債務的方式，來嘗試去渡過難關。拜登政府在2021年一上任，就促使國會通過了一個1.9萬億美元的美國紓困法案，而在這個法案通過后不久，他又馬上推出一個3萬億美元的基建計劃。在2021年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里，4萬多億美元的政府債務就已經上來了，這還沒有算上去年為了拯救疫情所印刷的4.5萬億美元。如今，美國印錢的數量，不但屢創歷史新高，而且，有些詭異的是，這樣的印錢速度，與歷史上的元朝通過印錢緩解自身的財政，竟然有著驚人的相似！

　　即使自元朝于1271年建立起算，至今也不過750年。雖然時隔僅僅不到八個世紀，但是，現代的美國和從前元朝中國這兩個國家，卻都在采用著相同的紓困手段。當危機來臨時，政府便開始寅吃卯糧，通過大量地印錢、舉債來緩解經濟壓力。

　　從目前的經濟恢復情況來看，舉債、印錢似乎是一個刺激經濟的非常有效的手段。這樣的做法其實在2008年全球遭遇到史無前例的金融危機后，就已經開始。那時，全球央行，尤其是美國央行，就不斷地通過這個手段去刺激經濟。而這種做法，如今被稱作“現代貨幣理論（MMT）”。

　　所謂現代貨幣理論，又被稱為“貨幣赤字化”。這個理論，誕生于20世紀90年代，其主旨就是，在政府對于印鈔權有著絕對壟斷權的情況下，將利率壓到最低，并通過不斷增加貨幣的供應來刺激經濟，順利地防止經濟崩潰。2019年8月，我國央行貨幣政策司司長孫國峰發表了《對“現代貨幣理論”的批判》的文章，對這一貨幣理論進行了詳細解釋。但是，就如孫國峰在他的文章中所說的那樣，現代貨幣理論（MMT），在本質上，是政府透支、央行埋單的“鑄幣稅”安排，其后果將沖擊市場的總體價格體系。可是，當今的整個世界就在嘗試并實踐這一新的理論。這種做法會帶來兩個結果。一種是如日本、意大利等國一樣，政府有著大量的債務，也在不斷地進行量化寬松，其經濟整體上不會崩潰，反而，還能從危機中快速地恢復過來；而另一種結果，就是如孫國峰所說的那樣，它過于透支信用，使得從古代就開始建立起來的信用系統出現崩潰。

　　在2020年3月至2021年4月的13個月中，單是美聯儲所釋放的貨幣供應，就比疫情發生前增多了40%。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作為消費者，我們卻沒有感受到通貨膨脹及其影響。而且，2020年4月以來，美國的通脹率，僅從最低時的0.1上升到最高時的1.7。此數據還沒有達到2018年和2019年的水平。

　　按理說，印了那么多的錢，物價應該是漲到天上去了。為什么預想的通貨膨脹卻沒有到來呢？

　　這其中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一個是，因為通貨膨脹的出現，不僅僅取決于貨幣的數量，更取決于商品的供需平衡。商品供不應求之時，物價水平才會上升。那么，問題又來了。因為疫情原因，很多國家處于限制出行的狀態，這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需求。因此，無論是貨幣超發還是需求不足，本應該刺激通貨膨脹，為什么事實上卻是相反的情況呢？

　　其實，以上這些都只是一個又一個的誘因。而目前通貨膨脹尚未起來的原因是“時間”。縱觀人類的經濟歷史，沒有一場經濟的崩潰來自于幾天或者幾個月，而是來自于幾年時間的積累。

美國1929-1942大蕭條中的失業率

　　自1929年4月美國出現大蕭條以來，其失業率從1929年開始，直到1931年才達到峰值，這個過程總共花了三年的時間。電影《大空頭》中的原型Michael Burry，曾經成功地在美國次貸危機爆發前做空房市。他在疫情前就高呼泡沫過大，并多次公開表示，與許多泡沫一樣，這次泡沫的時間越長，接下來的市場就會跌得越慘。他還與巴菲特等多位著名投資人公開表示，當今的世界經濟很像“二戰”前的德國經濟，最后都會遭遇一場通脹危機。

　　德國的通脹危機

　　Michael Burry曾經多次表示，通脹危機爆發初期，都會出現一次資本市場的狂歡。由于貨幣數量的不斷增多，越來越多的錢推升資產價格，使得股票和其它資產的價格出現大幅上漲。而且，越來越多的人，仿佛一夜之間靠著這些資產一躍成為大富豪。所謂利好消息越來越多，仿佛滿地都是金子，就等著你彎腰去撿一樣。但是，隨之就是犯罪率的大幅提升，生活成本的大幅提高。諸如此類的問題，接踵而至。在通脹危機的末期，自暴自棄的貧窮以及階級的固化，便會呈現出來。

　　1920年的德國，就曾經歷過這樣的悲劇。在經歷了“一戰”后，作為戰敗國的德國，在經歷了西班牙流感的沖擊后，為了還債以及刺激經濟，采取了印錢、貶值的方式。在開始印錢的第一年里，德國的貨幣馬克還處于一個健康的狀態。那時，很多的德國居民發現，因為印錢，他們手上都還有多余的資金用來投資。可是，一年之后，德國馬克就出現了大幅貶值，物價也出現了瘋漲。即使如此，在接下來的兩年中，貨幣系統還是處于一個穩定的狀態，直到1923年，德國馬克終于發生了崩潰，德國出現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以致1923年時的一萬德國馬克只能買到一個面包。

　　事后計算起來，這樣的大通脹是從1918年開始的，直到1923年，歷經了長達5年的時間才徹底顯現出來。雖然我們可能不一定會走到當年德國的程度，但是，我們也很難說未來一定不會出現相同的情況。今年2月23日，俄羅斯PRIME通訊社報道，根據美國國際金融研究所估算，2020年全球債務增加24萬億美元至281萬億美元，已接近全球經濟規模的3.5倍。受疫情影響，未來幾年全球債務規模還將繼續保持高速增長。而2020年全球債務已經達到了全球GDP的355%，增速明顯高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的增速。而且，超半數的新增債務為政府公共債務，2020年各國政府債務增加了12萬億美元至82萬億美元（占全球GDP的105%）。在未來的一年半時間內，全球債務將增加19萬億美元，至2022年中期，全球債務總額將首次超過300萬億美元。

　　一段黃金歲月

　　如此龐大的債務負擔，如同一顆地雷一樣，沒人知道會在哪一天被突然地引爆。查理·芒格最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被問到該話題時，他就表示，我們永遠無法去揣測人的貪婪以及恐懼。但是，縱觀歷史，我們會發現，其實“二戰”結束后，準確來說，自1950年以來，人類已經度過了一段非常黃金的歲月。在這期間，全世界從一個有著12.8億人每日支出不足1美元的情況，發展到如今全世界貧困人口不足6%。而且，當今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可以方便地使用上熱水，并能喝上安全的飲用水。即使在疫情依然肆虐的今天，我們的醫療條件以及疫苗的接種等等，都是1950年代時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全球最大對沖基金橋水的創始人——瑞·達里奧，在自己的書《債務危機》中就表示，現在，全世界已經處于一個長債務周期的末尾。

　　將美國債務量與GDP進行對比后發現，自從1950年以來，美國就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靠舉債發展經濟的階段。其實，不光是美國，世界大多數國家都是面臨著一樣的囚徒困境。

　　或許，當我們多年后再回看這段歷史時，我們就會發現，其實，2018年就是整個經濟周期中最繁榮的階段，隨之而來的是全世界逐步走向如元朝、羅馬帝國以及1920年的德國一樣的超級通脹的結局——全世界靠著印錢舉債，最終導致整個信用貨幣系統的崩潰；又或者，我們可能會向日本和意大利一樣的境況：陷入一段失去的年代——經濟沒有崩潰，卻再也回不到當初的輝煌；又或者，現代貨幣理論確實成功了，2021年是一個新的黃金時代的開始。

　　是警鐘在鳴，還是鮮花含苞待放，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不管未來怎樣，歷史終會說明。

　　(本文作者介紹：清華大學法學博士，北京約瑟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曾擔任兩個世界500強企業副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