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蔡凱龍

　　一、騰訊被騙風波

　　騰訊和老干媽之間的糾紛一波三折，各大科技公司紛紛加入這場愈演愈烈的風波中。

　　魔幻2020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6月30日，因被拖欠廣告費用，騰訊將老干媽告上法庭，勝訴并凍結被告方財產。當晚，老干媽發(fā)表聲明，否認與騰訊有任何商業(yè)合作，并迅速報案。7月1日上午，貴陽警方通報。原來這場風波，是由3人偽造老干媽印章與騰訊簽訂合同引起。

　　警方通報后不久，騰訊在嗶哩嗶哩（視頻網站）的官方賬戶發(fā)圖并配文“今天中午的辣椒醬突然不香了”。 

　　一個不久前剛成為全中國市值最高，且有20多年發(fā)展歷史的超級互聯(lián)網大公司，就被3個犯罪嫌疑人帶著一個蘿卜章給騙了？被騙的騰訊真的比竇娥還冤？

　　鵝廠被騙，引來8方圍觀。吃瓜群眾為騰訊的如此傻白甜感到震驚的時候，頭條、百度、網易、支付寶、釘釘等都加入圍觀吐槽行列。

　　頭條和騰訊的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眼球。其中，支付寶和釘釘的回復撥云見日，點到了整個風波的關鍵：假章??！

　　支付寶說“希望天下沒有假章”，然后截屏顯示：支付寶宣布用區(qū)塊鏈解決供應鏈金融“蘿卜章、假合同”的問題。釘釘則宣傳其應用上的”e簽寶”，可以“電子簽章安全合規(guī)確保真?zhèn)巍薄?/p>

　　二、技術無法根除造假

　　區(qū)塊鏈和電子簽真能解決假章問題嗎？

　　技術是能夠增加造假成本，減少騙局和鬧劇，但是治標不治本。這些新的技術確實能保證數據真實不可篡改，可是在電子世界的真實還需要和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性一一映射才有實際意義。這些技術無法保證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性。

　　也就是說，區(qū)塊鏈和電子簽名，能保證在數字世界里，文件是沒有被篡改?？墒侨绻镜奈募褪莻卧斓模蛘吆灻娜耸敲俺涞模@些技術就無能為力。 而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偽造文書上區(qū)塊鏈，冒充身份電子簽名，打印照片騙過人臉識別，這些都不是不可能。

　　
顯然，用一個簡單的木質印章就能代表一個公司，不免過于簡單粗暴?，F(xiàn)在罪犯都能偽造鈔票，仿制一個的印章并不需要高深技術。

　　印章容易被偽造的事實，導致國內企業(yè)經常出現(xiàn)假章假合同詐騙案例。像騰訊和老干媽因為假章被騙事件，2019年7月也發(fā)生過一次。當時主角換成了諾亞財富和京東。

　　諾亞財富旗下歌斐資產管理公司基金，為承興公司提供供應鏈融資，總金額為34億元人民幣。承興公司貸款爆雷后，諾亞驚奇發(fā)現(xiàn)，作為最重要的融資憑證：承興與京東之間的應收賬款，居然是承興用假章偽造的。

　　三、搶真章鬧劇

　　除了假章橫行， 真章也經常成為商業(yè)糾紛爭奪的焦點，“搶真章”的鬧劇頻出。

　　今年6月4日，軟銀旗下芯片設計商ARM，在董事會依法罷免中國合資公司CEO吳雄昂的職務。不料吳雄昂拒絕交出公章，反而利用手里的公章持續(xù)多次發(fā)布官方聲明以及高管的聯(lián)名信，與董事會的罷免命令抗爭。而董事會沒有公章也無法變更法人。一時董事會竟然因為一枚小小公章而束手無策，進退兩難。 

　　今年5月8日，區(qū)塊鏈上市第一股、礦機生產商比特大陸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之一詹克團，在北京政務服務中心領取營業(yè)執(zhí)照和公章時，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大漢從工商行政人員手中搶走。數日后， 比特大陸發(fā)表公告，作廢舊公章，并啟用新公章。真假新舊公章之間輪番上場，讓人眼花繚亂。

　　一枚小小公章居然引發(fā)雙方大動干戈，令人詫異，但是這還不是狗血的。

　　4月26日，當當網李國慶為了從妻子俞渝奪回公司主導權，居然親自帶領4名壯漢，沖進公司搶奪公章，并用搶來的公章宣布廢除俞渝所有職位，自己全部接管。當時全民沸騰，仿佛集體穿越回古代，親眼目睹一場宮廷奪權大戲。 

　　四、印章社會

　　對幾乎不用印章的外國人來說，中國人對印章的依賴和迷戀非常令人費解 。  《經濟學人》雜志在 6月20日還刊登一文，發(fā)出一個靈魂深處的拷問：“為什么中國的商業(yè)糾紛，都圍繞公司印章？”

　　一枚小小印章代表一個公司，別說外國人看得口瞪目呆，國人也是難以理解。 

　　這都什么時代了，中國已經是互聯(lián)網和移動應用的大國，電子支付 ，5G和人臉識別等高科技都早已普及，為什么非得依靠如此原始和落后的方式確認公司的所屬權？

　　不僅如此，國人生活中到處都有印章的身影，小到去街道辦事處開個證明，大到政府官方文件，非得蓋了章才算數。整個社會無不依賴印章來證明文件的真實和權威。認章不認人，成為一種社會習慣。  

　　在印章文化無處不在的社會里，難免假章橫行，搶章鬧劇頻發(fā)。

　　國人對印章依賴，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說是文化歷史造成的，這有一定的道理 。

　　印章?lián)f源于中國“三代”的制陶。《后漢書·祭祀志》曰：“三皇無文，結繩以治，自五帝始有書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詐偽漸興，始有印璽以檢奸萌，然猶未有金玉銀銅之器也?！?可見印章是社會的產物，社會上詐騙越來越多，“詐偽漸興”，于是有印章來用來“以檢奸萌”，來識別造假。

　　后來印章就演化成為信用的背書。 《 釋名》曰：“印，信也。所以封物為信驗也?！绷頄|漢蔡邕《獨斷》云：“璽者印也，印者信也?！?/p>

　　隨著印章的普及和推廣，印章也逐漸成為權威的象征。中國古代帝王在冊封以及官員任命時，授受印章，以做信物，是為信印，即后世所稱的公章。中國歷代君主使用的印章——璽，則是國家最高權力的象征。古代皇帝授予將軍出征的調動軍隊的軍權，用的就是類似印章一樣的虎符。

　　印章的功能從防偽、信用背書到權威的象征，深深地融入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國人對印章的依賴有著深遠的歷史淵源。

　　四、信用和法制社會

　　但是這依然不能解釋，為什么同樣是亞洲文化，同樣有印章的日本，韓國，越南和中國臺灣等地，罕見假章行騙，搶奪真章的鬧??？

　　在發(fā)達國家，國家對企業(yè)和個人，企業(yè)和個人之間，是默認對方是誠信的，先相信對方。

　　如果對方被事實證明是真的誠信的人，社會信用體系會為這個人加分，未來這個人更加容易獲得別人的信任，交易成本越來越低。相反，如果這個人違反誠信，輕則失去誠信，社會信用體系里減分，未來寸步難行，交易成本極大提高。嚴重者觸犯法律，將承擔民事或刑事責任。這個體系需要有完善的信用體系和配套的法律法規(guī)，讓參與者各方相互正向激勵，逐步降低整個社會的交易成本。 

　　而國內信用體系還只是初具雛形，對失去誠信的懲罰依然過于寬松，法律法規(guī)依然不夠健全，這就造成國內騙子層出不窮。不管是監(jiān)管、企業(yè)還是個人，都只能先默認對方不能守信，除非有其他外在因素來證明對方可信。 軟件體系靠不上，那就硬件來補。 

　　這時候，印章早已被歷史檢驗過的增信應驗功能，就重新承擔其不應該有的重任。 

　　借助印章增信，執(zhí)行起來相對簡單。認章不認人的本質就是簡化驗證過程，因為有沒有蓋章，相對好辨認。 如果要認人，相對復雜，需要多層判斷，責任重大，這也成為一些政府機構管理怠慢的借口。 轟動一時的“證明你爸是你爸”的奇葩證明，就是懶政的典型案例。

　　中西方在信任方面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生活，也表現(xiàn)在股票上市的制度選擇上。

　　比如國外普遍實行注冊制，監(jiān)管默認上市公司是誠信的，只對注冊程序是否合規(guī)做判斷，就能批準股票上市，但是如果上市公司信息造假，一經發(fā)現(xiàn)，處以極刑。瑞幸財報造假，已經慘遭退市就是一個生動的案例。 

　　而A股依然實行審批制，監(jiān)管嚴格審核上市公司的財報信息，確保利潤能達到上市要求。 反而對上市后，動輒造假上百億企業(yè)，或者像獐子島扇貝跑路這樣造假影響極其惡劣的企業(yè)，對他們的懲罰顯得不成比例的輕描淡寫。

　　印章這么一個千年老古董，依然成為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主角，國人依然嚴重依賴印章，其根本的原因在于法制和信用體系的不夠完善。

　　誠信問題無法通過技術提升這種“硬件”方式，只能通過信用體系和法制建設這樣的“軟件”來根本解決。

　　但是完善的信用體系法制建設龐大且繁雜， 非一日之功。需要政府，企業(yè)和個人共同推進。

　　可喜的是，近來政府推動各項舉措，朝誠信社會逐步邁進。 

　　比如說“證明你爸是你爸”的問題，國務院、司法部多次強調的“六個一律取消”政策，“能夠采取申請人書面承諾方式解決的一律取消”。為此，司法部專門發(fā)布通知，即在需要提供相關證明事項時，申請人無須再出示相關證明，只需“書面進行承諾，已經符合這些條件、標準和要求，同時也愿意承擔承諾不實的法律責任”。

　　這等于是相信申請人，增加造假成本，從而解決了民眾為了辦一件事，得跑數個部門，蓋多個章的大難題。 同樣，證監(jiān)會也開始在創(chuàng)業(yè)版推行注冊制嘗試。

　　企業(yè)也積極參與社會信用體系建設，比如支付寶的芝麻信用，騰訊的騰訊信用，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便利。

　　期望有朝一日，假章不再橫行， 搶真章不再占據新聞版面，年輕人都不知印章為何物，只能在博物館和歷史書中偶遇 。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評論員，金融科技專家， 中國人民大學金融科技研究所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