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董煜

　　在進城農民工中，只有38%認為自己是所居住城鎮的“本地人”，且城市規模越大，農民工的歸屬感越低，大城市中該比例僅為16.8 %。什么時候能夠讓“新市民”中的“新”字自然隱掉，大家都自然成為一視同仁的市民，什么時候我們的城鎮化就大功告成了。

　　又到了收拾行囊準備回鄉的時候。

　　年味已淡，春晚、鞭炮、壓歲錢似已成為古董。

　　鄉愁尚濃，鄉音、舊景、老味道在召喚你回去。

　　年關將至的城市在逐漸清靜下來，只有華燈初上時觥籌和鳴、琴瑟交錯，那往往是即將回鄉的人們在熱烈地告別，街頭巷尾處，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唱著不老的歌。

　　快遞比往常到得稍晚了一些，小哥們歉意地放下包裹，匆匆地奔赴下一家。網上的商家們友善地提醒你，再過一二日，本店便不發快遞了，客官年后見。街頭巷尾的館子送完逍遙客們，亦友善地提醒，小店不日打烊，客官請年后再來小酌。上得公交車，有的站停留久了一些，許有人扛著大包小包上來，怯生生地挪到角上，售票員警惕地打量這些行李，目測是否超過0.125立方米，有的乘客熱心地讓出一點空間，有的乘客略不情愿地移遠一點。0.125們往往是在火車站下車的，扛著編織袋，提著紅艷的禮盒，顧不上身后的孩子們，身后的孩子們也往往懂事地拎著包，只有裹在胸前已經睡著的小家伙們最為逍遙，在人流如織中任勞任怨地酣睡著，口角淌著天使般的哈喇子。

　　壹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有時候把他們稱為“農民工”，有時候客氣地把他們稱為“進城務工人員”，有的城市更加客氣地把他們稱為“新市民”。董老師當年在國外時的畢業論文就是寫他們，導師慈祥地審視這篇關于migrant workers的語法錯誤百出、邏輯混亂不堪的文章，為董老師的情懷所打動，高抬了貴手。后來在某部委面試時，考官們也是看到這篇論文的題目，暗忖這廝大概對城鎮化問題有啥國際視野的高深研究，不敢小覷，遂也高抬了貴手。

　　于是開始研究城鎮化問題。那個時候，連“城鎮化”三字都是誕生不久的新鮮事物，一切國際視野的先進理論和經驗用在中國的農民工問題上都是幼稚的、淺顯的。你需要去思考民工潮的成因，思考民工潮的分布，思考民工的年齡結構、就業結構、教育背景、流動傾向，思考這些對產業發展的影響、對城市格局的影響、對區域布局的影響、對公共服務的影響，然后，我們提出加快城鎮化，提出加快以人為本的城鎮化，提出加快戶籍人口的城鎮化……其實叫“農民工”還是“進城務工人員”還是“新市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真正尊重他們、能否真正平等對待他們。不知不覺間，又到了年關，乃與子同行，與子同歌，與子同盼。

　　路上沒有別的資料，查到國家統計局上年發布的《2018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諒也不會有大的變化。陽光下這些數字跳躍著、閃動著，告訴著我們一個個離鄉的故事。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農民工總數近2.9億人，其中外出就業的1.73億人，再其中，進城的1.35億人，到省外就業的7600萬人。從中部地區出來的有9500萬人，從西部地區出來的有7900萬人，在京津冀就業的有2200萬人，在長三角就業的有5500萬人，在珠三角就業的有4500萬人。你出來得越遠，回鄉的路就越長，需要搶火車票，需要買長途車票，需要坐摩的，甚至需要跋山涉水才能走回家。放下行李的那一刻，你才得以卸下一年的疲憊。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從事第三產業的農民工比重已經過半，脫貧攻堅也開發了大量公益崗位。農民工月均收入預計能達到4000了，外出務工的收入會更高一些。進城農民工人均居住面積20.2平方米，其中在大城市的人均居住面積15.9平方米，不過在城里購房的比例不到20%。相信城里的各種新鮮好玩、光怪陸離，也足以成為日后的談資。有一日董老師在路邊等鮮生，送貨的大哥來遲了，義憤填膺地說起前一家，竟連三個梨都要送一趟，而這三個梨居然要10塊錢！

　　依然等待你的歸期。出來的人中，已婚的比例高了，有將近80%，即使是到外地打工的，也有近70%是已婚的。于是你會有更多的牽掛，嬌妻倚門扉，老母納鞋底，小兒遍地滾，能不憶故里？何況，你還想到老家的那些親戚們，想盡可能多扛點大包小包回去，給大家多發點禮物，讓每個人都沾點喜氣。你也許還會想到留在當地的同齡朋友，已經準備好了和他們喝酒、和他們吹牛，在這些牛皮里，你一定是風光無限的，不管這一年你有多苦多累。

　　貳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回鄉路上的人們，固然旅途漫長、良辰苦短，但看著他們笑，看著他們嗔，也會跟著有小小的感動。于是想，這一年里，我們有多少吃穿行的服務、多少生活上的便利，都是他們提供的，到了年末，他們的哀與愁、他們的樂與怒，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去關心一下。

　　外面的世界有無奈。多年前曾看過管虎導演的《生存之民工》，引以為中國最好的電視劇之一，黃渤在劇中奉獻了最真實的演出。這部劇聚焦的是討薪問題，欣喜地看到這些年過去，農民工的權益不斷得到保障，去年國務院還專門下發了條例，年前各級政府都在關注農民工的工資問題，欠薪行為已經得到有效遏制。當然，民工潮是巨大的社會變化，值得關注的問題還有很多。我們需要去關心他們的痛點還有哪些，去感同身受一下，了解他們因何無奈、為何煩惱。比如，進城農民工戶中，享受保障性住房的只有2.9%，戶人均居住面積在5平方米及以下的還占4.4%，希望他們能早日走出鴿子籠。再比如，3-5歲隨遷兒童入園率（含學前班）為83.5%，意味著還有16.5%的兒童沒有入園。調查顯示，本地升學（入園）難、費用高依然是進城農民工家長反映最多的兩個問題。

　　深入再看看關于兒童的問題。大人們承擔一切的勞累和痛苦，都是為了下一代能更好地生活。順著兒童的問題再仔細看進去，才可以更深切地了解他們的需求。上海財大的陳媛媛教授常年跟蹤中國的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問題，尤其是對已經在城市里的3000多萬流動兒童有深入的研究。這是一個很大的在城市里沒有戶口的低齡群體，這些年各地政府對此是關注的，在教育方面采取了很多積極的措施。當然，由于人口流動的規模化和快速化，政策還不能完全適應這樣的過程。孩子們有時候被迫留守在農村，是因為在城市里得不到合適的教育機會。而即使已經在城市里就讀的兒童，其享受到的教育也還處在相對較低的水平。還有相當比例的孩子，在城市里讀到一定階段，就不得不回老家去，而他們的父母還在城里打拼。陳教授團隊的研究發現，民辦學校的孩子若能有更多機會到公辦學校就讀，對成績的提升是明顯的，而對公辦學校本身則沒有負面影響，同時如果給予民辦學校更好的支持和監管的話，其本身質量也是能明顯提高的，他們需要的是小小的生存空間和發展空間。

　　當然，解決城鄉二元結構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們從一個最大的農業國開啟城鎮化的進程，四十年來城鄉面貌滄桑巨變，已經實現了前所未有的數億農民進城奇跡。這一進程中，還有古老的千年承襲的文化習俗相伴，這才有了史上空前的春運和回鄉潮。這一代進城的人們，面臨的問題也是空前復雜的。公共服務供給覆蓋面的擴大和供給質量的提升，需要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很多時候，資源是有限的，再良好的愿望也需要一步一步去化為現實，但是一定要持續地去關注、去投入、去加大投入。

　　叁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

　　在飛機上貼著舷窗俯瞰村落，在火車上貼著車窗遠眺炊煙，那些村落里有著倚門翹首的家人，那些炊煙代表著熟悉的老味道。而短暫的美好的停歇后，他們又要返回城里，開始新的辛苦的一年。新的一年里，希望他們更加快樂，也能得到更好的對待。

　　讓城市不再陌生。在進城農民工中，只有38%認為自己是所居住城鎮的“本地人”，且城市規模越大，農民工的歸屬感越低，大城市中該比例僅為16.8 %。什么時候能夠讓“新市民”中的“新”字自然隱掉，大家都自然成為一視同仁的市民，什么時候我們的城鎮化就大功告成了。中央高度重視已經進城的農民工在城鎮的落戶問題，這些年各地在陸續放開落戶限制，不久前有關部門還下發了相關文件。“十三五”我們提了一個1億人落戶的目標，建議“十四五”還要再研究類似的指標。而且，不僅是門檻上的落戶，還需要逐步解決公共服務供給的問題，讓落戶的人也能同等享受所有的公共服務。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有更多進城務工的人會愿意留在城里過年。不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去打工掙錢，而是把老人接來，一家老小能坐在城中的家里，一起享受熱騰騰的年夜飯。

　　為了產業請善待農民工。過去幾十年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重要原因，是我們有人口福利，特別是有二元結構帶來的勞動力福利，而如今這一優勢在減弱。從事制造業的農民工比重在逐年下降，2010年時為36.7%，2018年降到27.9%。年前送別，對許多企業都是一個坎，你不確定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員工年后還會不會回到你的廠子。年后招工，對許多企業也是一個坎，既要花比以前更大的代價招人，也要花更多的功夫培訓人。當然，這是建設真正可持續的產業大軍必須邁出的一步。但需要思考的是，如果我們的城市缺乏足夠的包容性，如果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員工回鄉后不再回城，這是不是勞動力隊伍的極大損失，這是不是產業發展的極大損失，這是不是經濟效率的極大損失呢？

　　其實，“我們”就是“他們”。董老師自己就是小鎮出來的青年，遇到無數謙遜的金融圈大佬也都謙遜地稱自己是“金融民工”。而金融民工、傳媒民工們雖然喜歡在朋友圈曬國外的陽光與藍天，其實也是為了掩飾自己這一年來的辛勞與焦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盼著一年到頭了能放松一下。有人說，春節期間農民工為什么不留在城里繼續打工呀，這些天到處都缺人，應該很容易就可以掙不少，董老師說，您自己怎么不留下來加班呢。缺人的時候我們想起他們，快遞慢下來的時候我們想起他們，城市慢下來的時候我們想起他們。與其到了年底再想起他們，不如從新年后的第一天起就善待他們，這也是善待我們自己。

　　年味會淡，但鄉情不老。祝每一個奔波在回鄉路上的人都順利平安，早點到家，早點團聚。

　　(本文作者介紹：清華大學中國發展規劃研究院執行副院長，中央財經委員會辦公室原副局長，曾多次參與國家五年規劃編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