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高拓

　　學院派出身，憂國憂民、銳意改革的“海龜”，對上江湖出道，審時度勢、善于斡旋的“貓頭鷹”，在中美國運交鋒的前線，一場隔海對決的央行戰役正在打響。

隔海對決的央行戰役已打響

　　引言：兩位首都生人

　　179年，司馬懿生于中原，他不會想到，他將有機會在宗族的夾縫之間、大國的廟堂之上，推行新政、施展韜略、富國強民。更不會想到，他會在廉頗老矣之時領兵對壘神話般的對手，笑著穿上對方贈與的婦人衣物，竟還打贏了那場仗。

　　1958年，易綱生于北京，他不會想到，他會在上山下鄉過程中， “糊里糊涂” 就上了北大，并在留美后成為央行系統的第一位海歸。更不會想到，20年后他將執掌央行，而此時在大洋彼岸的華盛頓與他遙遙相對的，竟是一位連金融經濟學都沒上過的美聯儲主席。

　　2018年3月22日，這位美聯儲主席上任即宣布加息，深夜，美國宣布將對多達600億美元中國出口商品征收關稅，對華貿易戰正式開打。周末，易綱兩會后首次亮相，提出金融業改革開放 “三條規律” ，并表示 “越開放的領域越有競爭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才有基礎化解外部風險” …時代的變遷與個人的際遇總是值得史家大書特書，從群雄割據的冷兵器時代到今日不見硝煙的全球貨幣戰場，新的時代呼喚新的英雄，易綱與鮑威爾領銜的央行角力，也必定將在中美兩國的國運交鋒上，書寫濃墨重彩的一筆。

　　行長之路：學院派 VS 江湖派

　　易綱的經歷，可用三部曲概括：上山下鄉到北大留美、終身教職到回國創業，初入央行到執掌央行。據易綱本人回憶，他在1977年高中畢業后上山下鄉過程中，“直到最后才報名高考，本想考理科數學系，后來覺得時間太緊，沒有時間復習物理和化學了，所以選擇了報考文科”，又因為出身的問題，改第一選擇政法系為經濟系，而被北大錄取“純屬撞大運”。1980年易綱赴美留學并于1986年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此后至1994年均在美國任教，并在1992年獲得了“一周只用上兩天班，月薪稅前5000美刀”的終身教職。

　　在此期間，易綱的學術造詣日益精進，并開始在主流學術期刊上嶄露頭角，研究的都是接地氣的“中國問題”。1994年，易綱回國，并在1997年成為央行系統內的第一位海歸。之后，易綱用了10年從學者轉型為官員（2007年升任央行副行長，主管貨幣政策），又用了10年，從官員轉型成了如今的央行行長——易綱的行長路線圖，不過寥寥數點，但每一步都走的堅定而踏實。

　　而同是首都生人的鮑威爾，個人經歷則要“江湖氣”得多：1975年，鮑威爾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政治學學士學位，1975-1976年任某賓州參議員的立法助理，1979年他在喬治敦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期間，還擔任?？呻s志主編。1981年，鮑威爾開始了他的律師生涯，而在之后的1984-1990年，他轉戰紐約老牌投行Dillon Read，10年間熟諳了美國的兩大精英階層的游戲規則。

　　1990年，鮑威爾的時運來臨，Dillon Read的資深合伙人兼董事長布雷迪被老布什任命為財政部長，鮑威爾也追隨他加入美國財政部。1997-2005年，鮑威爾重返江湖，擔任有“總統俱樂部“之稱的凱雷投資集團合伙人，履歷表上又增添了”私募”一欄。2010-2012年，鮑威爾終于與易綱有了職業交集——期間鮑威爾擔任華盛頓特區智庫“兩黨政策中心”訪問學者，并協助處理了美國債務上限問題。

　　2011年12月鮑威爾被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提名為美聯儲委員，這也是自1988年以來，美國總統第一次提名反對黨（鮑威爾為共和黨人）成員擔任這一職務。2012年，鮑威爾擔任美聯儲理事，此后一直在美聯儲任職并主攻金融監管。2017年末，他被現任總統特朗普提名并最終成為新一屆美聯儲主席。

　　從政治學到法學，從立法助理到雜志主編，從律所到投行，從財政部到私募，再到創業家、訪問學者、理事、銀行監管者以及如今的美聯儲主席…如果說易綱的行長之路是“兩點之間學術最短”，那么鮑威爾的行長之路可謂“曲線救國”之典范。相較于在英文國際學術期刊發文20余篇的易綱，圖書館里竟找不到一篇如今堂堂美聯儲主席的經濟學論文——學院派與江湖派，大概就是他們兩人行長之路的最好寫照。

　　工作重心：獨立改革 VS 狼虎斡旋

　　“實施好穩健的貨幣政策，同時推動金融的改革和開放”。履新后的易綱在被問及“上任后的主要工作任務是什么”時如是說，筆者在翻看易綱《中國金融改革思考錄》之后認為，易綱的這句話可以從“不可能三角”角度做很好的詮釋。

　　書中易綱在談及人民幣匯率在貨幣政策中的作用時，提到了著名的“不可能三角”理論，即一國在獨立的貨幣政策、固定匯率制和資本自由流動三個目標中僅能選擇兩個。2015年“8.11匯改”后，中國經濟下行壓力較大，疊加美聯儲開啟加息周期 “風聲鶴唳” ，以至于2016年末，筆者在上海參與閉門研討會時，與會大多經濟學家認為人民幣 “破7” 毫無懸念。當時的央行，面臨著人民幣貶值預期不斷自我實現以及外匯儲備連續減少的窘境，不得不疲于調整貨幣政策、頻繁進行公開市場操作以作應對，在此情況下，貨幣政策受制于匯率，以應對短期波動為主，長期改革無從談起。

　　圖片來源：中國金融改革思考錄（易綱，2009）

　　2017年，中國經濟表現大超預期，人民幣匯率水漲船高，貶值壓力反而轉到了美元那邊，央行也在年初暫時取消了人民幣逆周期因子，以示“警報解除”。如今易綱上任的大環境，便是“不可能三角”的匯率端已經企穩，貨幣政策不必再做短期匯率波動的“驚弓之鳥”，而可以穩扎穩打，著眼長遠的政策體制改革，并充分兼顧開放我國資本項目，進一步推動人民幣國際化——這便是筆者對易綱“實施好穩健的貨幣政策，推動金融的改革和開放”深意的理解?？梢哉f，如今匯率端穩定的大環境，已為長袖善舞的易綱提供了絕佳的改革時間窗口，他有望在周小川行長的基礎上，更專精于深耕貨幣政策本身，用相對純粹的學院派思路，銳意改革，大有作為。

　　而同樣新近掛帥的鮑威爾，面臨的境遇與工作中心卻迥然不同：

　　首先，鮑威爾國會宣誓就職當天，全球資本市場就掀起暴跌浪潮，仿佛集體宣示“你敢加息太快，我就跌給你看”——如何與市場有效溝通，是鮑威爾上臺后面臨的當務之急。

　　其次，在3月22日的第一次FOMC會議亮相中，鮑威爾一反其“老好人“形象，公開對特朗普政府的貿易戰傾向表達了擔憂，果然，美國總統特朗普旋即就簽署了對中國高達600億美元且“只是個開始”的懲罰性關稅計劃。一旦貿易戰真的開打，貨幣經濟學基礎本就薄弱的鮑威爾將如何應對？這也是鮑威爾短期面臨的一顆定時炸彈。

　　再次，特朗普政府的輪番稅改對美聯儲貨幣政策收緊的替代效應需要鮑威爾的精準測算，加息的速度如何才能有效匹配稅改的推進進程，才能保持如今美國經濟發展與就業的良好勢頭，又不使已有抬頭的通脹愈演愈烈？這是鮑威爾中期需要考慮的一大問題。

　　最后，回顧歷史，美聯儲的每一次快速加息都導致了資產泡沫的破裂或經濟衰退，而鮑威爾在第一次FOMC會議亮相中也明確表示，除今年預期加息三次以外，預計2019年加息次數從兩次提升至三次，且2020年將再加息兩次——此前以三輪QE養肥的美股九年牛市，能否頂住這輪陡峭的利率正?；M程？這是鮑威爾中長期面臨的終極考驗。

圖：1970年至今美國聯邦基金利率變化情況

　　數據來源：Trading Economics | Federal Reserve，紅圈由左至右分別代表第一、二、三次石油危機、互聯網泡沫與次貸危機

　　綜上所述，鮑威爾需要面對全球資產價格、美國股市、稅改節奏、貿易戰威脅以及潛在經濟衰退等重大挑戰。相比于易綱能夠在匯率端穩定的情況下放開手腳銳意改革，鮑威爾所面臨的大環境可謂“前狼后虎”，其工作重點將不僅局限與美聯儲傳統的兩大職能范疇（穩定就業，控制通脹），而更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平衡來自資產價格（全球、美國股市）、財政政策（稅改）、外交政策（貿易戰）以及衰退挑戰等方面的政策訴求，這也正說明了為何被稱為“老好人”與“貓頭鷹”的鮑威爾能夠戰勝經濟學家泰勒坐上美聯儲主席之位——比起翱翔天空的雄鷹，能夠稍停樹梢、360度無死角環顧的貓頭鷹更懂得權衡利弊與審時度勢。

　　但就美聯儲本身而言，看似獨立、實則“前怕狼、后怕虎”的貨幣政策難言純粹，鮑威爾的作為一位中間派、實干派的斡旋能力將為現階段的美聯儲一解燃眉之急。但長遠來看，“管得太多”必不承其重，美聯儲不能當全球市場一輩子的“奶媽”。鮑威爾上臺之后，我們有望看到一個短期權衡各方利弊，長期“且戰且退”、職能戰略性收縮、逐漸回歸央行本源的美聯儲。

　　海龜 VS 貓頭鷹

　　中國央行在“不可能三角”上暫時穩定了匯率端，可以在保持貨幣政策獨立性的大前提下，更多兼顧資本項目開放與人民幣國際化，動態挑戰“不可能三角”的最優解，而易綱正是那個能夠帶領中國央行更上一層樓的“創造者”。

　　反觀正在進入利率正?；掳雸龅拿缆搩?，陡峭加息可能戳破資產泡沫或引發衰退，加息不夠果決則可能滋生通脹，陷入兩難境地的美聯儲迫切需要中間派鮑威爾的斡旋與平衡能力，長遠來看，鮑威爾將以“裁決者”的身份執掌美聯儲。

　　在現有中美政策組合下，我們將看到前所未有獨立的擴張型中國央行與前所未有“憋屈”的收縮型美聯儲：

　　穩貨幣、寬財政、嚴監管的政策組合，注定了易綱坐鎮的中國央行將在“穩”上充分發揮獨立性與創造力——積極財政政策受限、監管趨嚴的大背景下，貨幣政策與央行在中國政策組合中的重要性將日益凸顯。

　　而美國嚴貨幣、寬財政、寬監管的政策組合下，鮑威爾實際上已經在加息與縮表兩項最重要議題上被預設了前進路線，面對輪番稅改與放松監管對貨幣政策產生的此消彼長，鮑威爾對弈落子需慎之又慎，美聯儲的獨立性與公信力也將在其任內遭遇空前挑戰。

　　學院派出身，憂國憂民、銳意改革的“海龜”，對上江湖出道，審時度勢、善于斡旋的“貓頭鷹”，在中美國運交鋒的前線，一場隔海對決的央行戰役正在打響，這場戰役走向何方，兩位掌門人日后的奇策良謀中將見分曉。

　　(本文作者介紹：淳石資本研究部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