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 | 張明

　　我今天針對數字貨幣問題做五點評論，前三點和央行數字貨幣有關，第四點和第五點分別和穩定幣與加密幣有關。

　　一、對央行數字貨幣的評論

　　我對央行數字貨幣的第一點評論是，目前中國央行數字貨幣是一種零售型、雙層體系的數字貨幣，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實現從央行到最終用戶端的對接，從而增加結構性貨幣政策的效果、發揮準財政政策的功能。舉例來說，若在新冠疫情爆發后，對受疫情沖擊嚴重的群體發放基于數字貨幣的消費券，它的定位可能會比其他消費券更加精準。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至今，關于財政、貨幣政策如何更好地搭配使用已有很多研究，而央行數字貨幣可能成為其中的重要分支。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若要充分發揮數字貨幣的精準滴灌功能，數字貨幣最好為零售型。

　　我對央行數字貨幣的第二點評論與俄烏沖突之后美國把俄羅斯許多金融機構踢出SWIFT系統（國際資金清算報文系統）有關。未來的中國可能會面對類似情況。央行數字貨幣的跨境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供一條新路徑。一方面，央行數字貨幣跨境結算如果基于CIPS（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不通過SWIFT系統進行。另一方面，最近不同中央銀行之間正在開展把各自國內的數字貨幣網連接起來的嘗試。例如新加坡金管局和香港金管局就進行了“數字貨幣橋”的嘗試。如果多邊數字貨幣橋搭建成功，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繞開SWIFT系統。所以，未來央行數字貨幣可能會成為我們突破美國金融壟斷和金融霸權的方式之一。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要充分發揮這一功能，數字貨幣最好為批發型。例如前面談到的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的數字貨幣均為批發型。我個人的猜想是，中國央行數字貨幣的發展可能是分階段的，第一階段為零售型，到了一定階段之后，就可能變為批發型，不僅替代M0，可能還會替代M1甚至M2。

　　我對央行數字貨幣的第三點評論是，不要對通過央行數字貨幣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前景過于樂觀。數字貨幣對一國貨幣國際化的推動更多仍是邊際性的。即使有了數字貨幣，國際市場是否愿意使用該貨幣，歸根結底仍與一國金融市場提供金融資產的能力密不可分，無論是廣度、寬度還是流動性。如果一國金融市場提供金融資產的能力較弱，或其他國家投資者對該國金融市場沒有充分的信心，就算數字貨幣的設計做得再精美，數字貨幣的結算清算做得再高效，也用處不大。反過來講，我們也不要低估美國政府通過推進央行數字貨幣來捍衛美元國際地位的意愿。迄今為止，盡管美國不同官員對數字貨幣的表態并不一致，但是如果美國政府真的意識到其他國家發行的央行數字貨幣可能給美元霸權地位造成重大挑戰，那美國政府很可能會加速推出本國數字貨幣。由于美元自身具有強大的網絡正外部性與制度慣性，美元和數字貨幣的結合可能會進一步強化美元的國際地位。

　　二、對穩定幣的評論

　　我看好穩定幣作為貨幣的前景，因為穩定幣和加密幣最大的區別在于，穩定幣背后有主權信用的背書。無論是盯住一種貨幣還是盯住一個貨幣籃，穩定幣盯住的還是傳統主權貨幣，其背后是國家的財稅征稅能力。盯住多種貨幣的穩定幣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平抑匯率波動、市場價值更加穩定的特點。

　　未來有兩個趨勢值得我們高度關注。一是eSDR。未來IMF的SDR可能采用數字貨幣的形式。如果未來全球金融合作進一步提速，那么上述這種基于多邊體系的、由國際金融機構發行的數字貨幣就具有擴大應用的可能性。二是官方信用和私人場景的結合。舉例來說：盡管Meta公司推出的天秤幣在發展到第二階段Diem之后無疾而終，但Meta厲害的是它有非常豐富的應用場景，而Diem在很大程度上也與美元掛鉤。我認為，未來不排除美聯儲官方和類似Meta的私人互聯網公司進行合作，鼓勵盯住或主要盯住美元的穩定幣的發行。在這種情況下，官方的信用和私人的場景結合起來，可能成為未來發展迅速的數字貨幣新形式。然而，如果美國這樣做的話，同樣可能會強化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

　　三、對加密幣的評論

　　我對加密幣作為貨幣的前景并不看好。加密幣的最大問題在于市場價值波動太大。比特幣價格最高的時候1枚超過6萬美元，現在只有1萬多美元。加密幣市場價值波動巨大背后有很多原因，例如加密幣總量恒定、價格幾何主要取決于投資者的預期等。但最核心的原因仍是沒有官方信用的背書，沒有主權國家征稅能力的背書。既然加密幣市場價格波動巨大，那么它沒法作為計價尺度，很難作為交易媒介，甚至也很難作為儲存手段。更多人持有加密幣不是期望它保值，而是賭它的價值會快速增長。所以，加密貨幣不太像是貨幣，而更像是一種另類金融資產。不過，加密幣的理念和底層技術是值得我們重視的，例如區塊鏈技術、去中心化理念、聯盟理念等。

　　從純粹貨幣角度而言，我更看好央行數字貨幣和穩定幣。即使來到了數字貨幣的時代，我們也不要期望當前的國際貨幣體系格局能在短期內有顛覆式變化。在較長的時間內，美元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儲備貨幣。人民幣國際化需要有序推進。如果到2035年，人民幣能夠超越日元和英鎊成為僅次于美元和歐元的第三大國際貨幣，這已經是非常重大的成就了。

　　（注：本文為筆者參加中國人民大學國際貨幣研究所大金融沙龍第201期“數字經濟與數字貨幣”的發言實錄，本文有刪減）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長、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