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管濤
中美雙方關于貨幣或匯率問題達成協議引起了各方的猜測。在中國,有人稱之為新廣場協議,擔心中國有可能重蹈日本之覆轍。這種警示不無善意,但過分渲染則可能有失偏頗,尤其要正確汲取廣場協議的經驗和教訓。
去年12月初中美兩國元首二十國集團峰會會晤達成共識后,雙方開展了緊鑼密鼓的經貿磋商。從發布的公告看,上周在美國舉行的談判取得重大進展。雙方都特別提到了技術轉讓、知識產權保護、貨幣、服務和農業等問題。其中,雙方關于貨幣或匯率問題達成協議引起了各方的猜測。
在中國,有人稱之為新廣場協議,擔心中國有可能重蹈日本之覆轍。這種警示不無善意,但過分渲染則可能有失偏頗,尤其要正確汲取廣場協議的經驗和教訓。
匯率問題是國際經濟政策協調的重要內容
匯率政策屬于一國經濟政策主權的范疇。但(雙邊)匯率是一種貨幣對另外一種貨幣的比價關系,匯率政策天然具有外部性。如從直接標價法看,1美元兌換多少本國貨幣是本國的事情;從間接標價法看,1美元兌換他國貨幣則是美國的事情。如果各不相讓,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貨幣戰、貿易戰烽煙四起就是前車之鑒。這也是戰后成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調國際匯兌事務的重要背景。該組織的主要職責之一,就是督促成員避免操縱匯率,獲取不公平競爭優勢的做法。
上世紀七十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逐步瓦解,美元與黃金脫鉤、各國貨幣與美元脫鉤,國際貨幣體系進入固定匯率與浮動匯率并行的無體系時代。但美元仍是國際本位貨幣,美國可以利用美元的特殊地位對外轉嫁危機,以及肆意實施金融制裁等。但代價是,美元作為關鍵貨幣,陷入了N-1的困境,即其他國家都可以選擇本幣兌美元的匯率水平和政策,唯有美國不可以這樣做。
浮動匯率最大的缺陷就是經常性的順周期匯率超調。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里根政府反通脹政策下的高利率、高匯率、高赤字就是經典案例。這才有了1985年9月的廣場協議,西方五國重新協調匯率政策,讓日本日元和西德馬克兌美元大幅升值。
廣場協議后,日元匯率大幅升值,接著日本資產泡沫破滅、金融戰敗,經濟長期停滯。廣場協議被認為是美國遏制日本經濟崛起的“陰謀”。自廣場協議起,匯率問題重返國際經濟政策協調的議事日程。作為本輪全球金融危機應對的國際平臺,二十國集團首腦峰會多次在強調摒棄貿易保護主義的同時,明確提出要避免貨幣競爭性貶值。
美國財政部根據《1988年綜合貿易與競爭力法案》和《2015年貿易便利和執法法》,每半年發布一次《國際經濟和匯率政策報告》,評估主要貿易伙伴的匯率政策。一旦被裁定為貨幣操縱國,美國就可以對相關國家所有進口商品加征報復性的關稅。自1994年7月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后,美國再也沒有將任何國家貼上貨幣操縱的標簽。
廣場協議的背景與現在人民幣面臨的壓力大相徑庭
1998年,席卷全球新興市場的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人民幣匯率一度面臨較大貶值壓力。但隨著危機逐漸平息,加之美聯儲為應對IT破滅和“9.11”襲擊事件連續降息,2001年底以后國際資本重新回流中國,人民幣匯率重現升值壓力。2002年底起,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在國際場合聯合施壓人民幣匯率重估。這在中國引燃了新廣場協議的討論。
為此,2005年“7.21”匯改,一次性升值2.1%之后,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參考一籃子貨幣調節、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官方對外宣傳中特別強調了主動、漸進、可控的改革“三性”原則。
“7.21”匯改后,中國經常項目順差與GDP之比不跌反升,外匯儲備持續大幅增加。2007年6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通過《對成員國政策雙邊監督的決定》,以替代1977年的《關于匯率政策監督的決定》,引入了“匯率根本性失調”的概念和“大規模、長期的經常賬戶赤字或盈余”等指標,更加突出對成員國匯率政策的監督。在聯合施壓人民幣匯率重估的國際合奏曲中,2013年中國外匯儲備余額創下增加5097億美元的紀錄,2014年初人民幣匯率交易價逼近6比1。在單邊升值預期下,中國外匯市場已呈現匯率超調的特征。
2014年“3.17”匯改,將人民幣匯率日波幅由±1%擴大到±2%后,人民幣匯率轉為雙向波動,市場預期分化。當年下半年,由于國內經濟下行、外部美元升值,中國資本外流壓力加大,外匯供求小幅逆差,外匯儲備持續減少。直到2015年“8.11”匯改,疊加國內股市異動,市場預期突然逆轉,資本大量外流、儲備加速下降,人民幣匯率出現了一波單邊下跌行情。到2016年底,人民幣匯率跌至7比1附近,市場開始激辯要不要守7,是保匯率還是保儲備。
面對這種情形,中國一方面強調保持人民幣匯率在均衡合理水平上基本穩定,另一方面逐步解決貶值壓力下匯率有管理浮動遇到的挑戰。
首先,于2016年初披露了人民幣匯率中間價報價機制,這解決了匯率政策的透明度問題。當年下半年,人民幣匯率一路下跌沒有再度引發“股匯雙殺”,因為大家理解人民幣弱是源于國際上美元太強。
接著,于2017年5月底又在報價機制中引入了“逆周期因子”,以對沖外匯市場的順周期行為和更好反映國內經濟基本面變化。結果,在境內外匯供不應求,收盤價相對中間價總體偏弱的情況下,人民幣匯率中間價不僅沒有破7,反而升值了6%以上。這解決了匯率政策公信力問題,導致了匯率預期分化,促進了外匯供求平衡。
過去十多年來,中國一直在阻止人民幣過快升值,積累了大量外匯儲備。起初,國際社會并不能理解“8.11”匯改后,一個外匯儲備大國、貿易順差大國會驟然出現本幣對外幣值下跌,而認為中國在縱容或引導人民幣貶值。2016年底美國大選時,特朗普還誓言當選后的首要任務是要制裁中國的貨幣操縱行為。后來,外界才逐步認識到,印象中的人民幣匯率顯著低估已經時過境遷,當下人民幣匯率遭受的壓力不是升值而是貶值,資本不是流入而是流出中國。
去年外部環境復雜嚴峻但中國實現了匯率穩定目標
2017年人民幣匯率止跌回升,打破了單邊下跌預期。進入2018年,人民幣匯率雙向波動、彈性增加。1月9日,宣布暫停使用逆周期因子,回歸匯率政策中性。4月中旬以前,由于美元指數慣性走低,人民幣匯率繼續升值,3月底升破了6.30比1。直到4月下旬,隨著美元指數反彈,人民幣匯率重新走低,到6月15日跌破了6.40比1。但在6月中旬以前,市場情緒偏多,收盤價相對中間價總體偏強。截止6月15日,人民幣匯率中間價較4月20日累計下跌2.2%,中國外匯交易中心(CFETS)指數上漲0.9%;較上年底則分別下跌1.6%和上漲3.2%,人民幣多邊匯率的升幅甚至超過了雙邊匯率。
之后,形勢急轉直下。6月15日起,貿易談判破裂,中美雙方先后公布了相互加征關稅的進口商品清單,這對中國外匯市場產生了較大心理沖擊。市場避險情緒上升,收盤價對中間價轉為總體偏弱。從6月19日至8月3日,人民幣匯率中間價累計下跌5.9%,中國外匯交易中心指數貶值了5.2%。這體現了央行信守匯率政策中性的結果。也就是說,之前人民幣升值時央行沒有干預,之后下跌時央行也沒有干預。期間,只是在7月初,當匯率連續跌破6.50和6.60比1時,央行出來喊話,安撫市場情緒。
李克強總理9月19日在天津夏季達沃斯論壇開幕致辭中指出,近期人民幣匯率走勢波動并非中國有意為之,因為人民幣單向貶值對中國弊多利少,中國絕不會走靠人民幣貶值刺激出口的路。中國堅持市場化匯率改革方向不變,不僅不會搞競爭性貶值,還要為匯率穩定創造條件。中國經濟基本面穩健、國際收支平衡、外匯儲備充裕,人民幣匯率完全能夠在合理均衡水平上保持基本穩定。
中國說到做到。此次會議之前,就已采取了一系列宏觀審慎、逆周期調節的措施。8月3日晚,宣布恢復對遠期購匯征收外匯風險資本金;8月24日晚,對外披露做市商銀行重啟中間價報價機制中的“逆周期因子”。從8月6日至年末,美元指數累計上漲1.2%,人民幣匯率中間價下跌三分一厘錢(合310個基點),其中收盤價相對中間價偏弱貢獻了兩毛九分錢(合2888個基點)。顯然,即便不考慮美元升值帶來的調整壓力,僅收盤價偏弱就能令人民幣匯率跌幅更大。
對于這一時期的人民幣匯率加速下跌,美方高度關注。特朗普多次表示,當美聯儲加息、美元指數走強時,中國在操縱人民幣匯率,歐洲也在操縱歐元匯率。當美國對中國征收關稅時,中國“人為地”降低了人民幣匯率。7月份,美國財長對人民幣匯率持續走弱發出警告,指出正在尋找中方是否存在匯率操控的跡象。8月底,他又表示,中國出手干預人民幣是合適的。如果中方出手支持本國貨幣,那就不是操縱匯率。如果讓人民幣貶值,則不管是出于結構性原因或者出于實際操作,都是操縱行為。
10月17日,美國財政部發布半年度《國際經濟和匯率政策報告》,沒有像外界傳聞的那樣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這既是對前期中方匯率維穩工作的肯定,同時也避免了敏感時期進一步激化雙邊緊張的經貿關系。
正確解讀廣場協議的經驗教訓
去年9月底,美國在與加拿大、墨西哥簽署的《美加墨協定》中加入了貨幣條款,提出要“控制包括干預匯率在內的競爭性貨幣貶值”。看來,強調貨幣問題將成為美國與他國簽訂貿易協定或條約的“標配”。對此,我們無需大驚小怪,而應該冷靜對待。
目前尚不清楚中美雙方就貨幣問題達成的具體協議是什么。市場上流傳著多個版本,關鍵詞有“匯率穩定”、“政策透明度”等。2018年第四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在介紹下一階段政策思路時指出,“穩步深化匯率市場化改革,完善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參考一籃子貨幣進行調節、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度,保持人民幣匯率彈性,并在必要時加強宏觀審慎管理,穩定市場預期,保持人民幣匯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穩定”。可見,中美雙方在匯率問題上還是有一定交集的。
因此,即使中方在匯率問題上做出一些讓步,如果最終能夠避免美方加征關稅乃至取消已加的關稅措施,于中方也是有利的結果。
僅就汲取廣場協議后的教訓而言,于中方重要的啟示是:
第一,要避免對外部沖擊的過度反應。當年,日本忽視了潛在經濟增長下臺階的事實,出于擔心貿易摩擦、日元升值導致經濟放緩,而采取了財政貨幣刺激政策,滋生了產能過剩和資產泡沫。
第二,要協調好對內深化改革與對外擴大開放的關系。當年,日本以美方關于結構性改革、消除市場壁壘的要求為借口,大力推動國內金融市場開放和日元國際化。但是,日本國內仍保留了較多的金融管制,導致了在岸市場的低效率和邊緣化、空心化。特別是缺乏健全的市場退出機制,導致僵尸企業橫行,日本資產泡沫破滅后陷入了長期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第三,要避免短期的匯率劇烈波動。之所以日元和馬克同時置于升值壓力下,而西德受到的沖擊較小,就是因為西德早自六十年代起就逐步釋放了馬克的升值壓力,而日元升值則主要是在廣場協議之后。短期內的匯率超調,加重了日本實體經濟部門的調整負擔。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高級研究員、國家外匯管理局國際收支司原司長)
責任編輯: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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