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與網易合作、博弈的十四年，也是中國游戲行業發展的十四年。

　　文 | 鄭可書 劉以秦

　　編輯 | 劉以秦

　　2022年11月17日，可能是中國游戲行業史的一個重要時刻。

　　這一天，美國游戲公司動視暴雪宣布，其與網易的現有授權協議將于2023年1月23日到期，屆時，中國大陸的大部分暴雪游戲服務將會暫停（包括《魔獸世界》、《爐石傳說》、《魔獸爭霸III：重置版》、《守望先鋒》、《星際爭霸》系列、《暗黑破壞神III》、《風暴英雄》）。

　　暴雪與網易的合作持續了十四年，共同推動多款全球經典游戲進入中國市場。很多中國玩家受到這些游戲影響，進入游戲行業。

　　虎嗅及競核報道稱，合作破裂的原因，在于暴雪提出四個條件：暴雪方分成比例較2019年—2022年合約期50%以上營收和凈利潤進一步提高；網易研發暴雪其他IP手游全球發行，但只享有中國區市場營收分成，且網易須繳納保證金；對于國內游戲版號問題，暴雪方提出了不可承諾的約束性條款；續約簽字時預付兩年合作款，金額達數億美金。

　　一位接近網易的知情人士告訴《財經十一人》，這四個條件情況屬實。一位網易人士提到，他認為暴雪的管理層“想賺快錢”，網易無法接受這樣的條件。

　　網易官方對此未有回應。暴雪也未發布相關后續聲明。

　　有媒體報道稱，雙方決裂的另一個分歧點，在于“對中國各地數百萬玩家數據的控制”。消息一出，“暴雪想要中國百萬玩家數據”沖上熱搜。

　　上述知情人士稱，該說法不實。據其了解，數據庫格式和所有權屬于暴雪，網易只有讀取的權限。對此，網易未回應《財經十一人》的問詢。

　　11月17日，網易發布公告回應稱，“在今日之前，我們一直在盡最大努力、最大誠意和暴雪談判，以謀求在中國大陸地區的繼續合作。但經過長時間的談判，我們仍然無法就一些涉及可持續運營，和中國市場及玩家核心利益的關鍵性合作條款與暴雪達成一致。今天，動視暴雪公司宣布將與網易中止合作，我們不得不接受此決定。”

　　雙方試圖用數據證明此事不會給自己帶來影響。動視暴雪在財報宣稱，2021年，中國市場對公司凈利潤的貢獻比例，僅為3%；網易則表示，代理自暴雪的游戲，對網易2021年和 2022 年前九個月的凈收入和凈利潤貢獻百分比均為較低的個位數。

　　如今，這對曾經親密的盟友，一家歷經多次并購重組，創始團隊接連離開，將被微軟收購；另一家憑借這些游戲的代理權站穩腳跟，成長為中國第二大游戲公司。代理之爭尚未塵埃落定，但十四年間它們的分合，足以折射出雙方的變化，以及中國游戲行業的發展。

　　親密的盟友：“暴雪是一種信仰”

　　這場合作開始于2008年。當年8月，暴雪將《星際爭霸II》、《魔獸爭霸III》以及戰網平臺在中國大陸的獨家運營權授予網易。

　　當時，暴雪在中國已經有一家授權代理公司——第九城市（下文簡稱為“九城”），其自2004年開始代理《魔獸世界》。

　　《魔獸世界》是風靡全球的經典游戲。2005年6月，《魔獸世界》在中國正式商業運營， 7月國內付費用戶數超150萬；2007年9月，《魔獸世界：燃燒的遠征》引進中國，到2008年4月，最高在線人數超過100萬。這給九城帶來巨大收入。年報顯示，九城2008年的總營收為18億元，其中，《魔獸世界》占比91%。

　　2009年6月，暴雪與九城的代理合同到期，中國各大游戲廠商紛紛與暴雪接觸，爭取代理權。上述知情人士稱，當時參與爭奪的廠商有七八家，包括騰訊、空中網、完美世界。網易最晚入局，并獲得最終的勝利。

　　促成此次合作的關鍵人物，是網易公司副總裁李日強。他來自中國香港，于2003年加入網易，任網易游戲市場總監，后升任網易公司副總裁、網易暴雪合作部負責人。據網易旗下游戲新媒體“網易愛玩”，一位接觸過李日強的同人畫師稱其為“友善和藹的港臺腔大叔”。某次聚會吃西餐，畫師不太會，問坐在邊上的李怎么吃，李的回復是他也不會。有一段時間，他以“網易公司副總裁”的身份開通微博，發布游戲動態，解答玩家疑問。

　　前述知情人士告訴《財經十一人》，九城的代理合約即將到期時，李日強在《魔獸世界》花費大量時間練級，混入暴雪中國員工所在的游戲公會。他在公會里聯系上暴雪中國時任CEO葉偉倫。高管是《魔獸世界》老玩家這一點，觸動了葉偉倫。這也成為暴雪愿意與網易談合作的契機之一。

　　但商業利益仍是決定性因素。上述知情人士稱，網易給出55%的暴雪分成比例，而九城當年給暴雪的分成比例是20%。

　　2009年，暴雪將《魔獸世界》在中國大陸的獨家代理權授予網易。網易表現出足夠的重視。上述知情人士稱，網易組建相關團隊時，要求成員必須是《魔獸世界》的資深玩家；李日強為此搬家來到上海；丁磊則親自聽月會、看數據報告。

　　當年9月，《魔獸世界》開始商業運營。根據財報，該年三季度，網易的游戲收入為7.7億元，于四季度上漲至11億元。網易稱，游戲收入的上漲主要由《魔獸世界》貢獻。

　　回過頭看，這是一次雙贏的選擇——網易從此次合作中獲得營收和代理海外游戲的經驗，暴雪則憑此進一步打開中國市場。這是雙方的蜜月期。網易高管與團隊成員大都熱愛暴雪游戲，合作總體順利。“（摩擦）都不是個事兒。暴雪是一種’信仰’。”上述知情人士如此總結。

　　摩擦與博弈

　　可商業合作，不能靠情懷和“信仰”達成，而是雙方基于實力、利益的角力與制衡。暴雪是行業巨頭，強勢的合作方，對細節要求嚴格；而曾經的弱勢方網易逐漸成長。摩擦隨之產生。

　　一位業內人士稱，網易和暴雪合作之初，客服、售后團隊由網易組建，但關鍵的運營、營銷、發行等團隊，仍以暴雪中國的成員為主。

　　一個例子是，當時《魔獸世界》國服上線寵物“小熊貓”，是限時活動獎勵。某體育明星也是國服玩家，因比賽未能參與活動、獲得獎勵，便聯系網易運營人員。運營人員將小熊貓發到他的賬號，條件是他須在某社交平臺為游戲宣傳。

　　一個游戲道具換一次明星的免費宣傳，這是一筆看起來劃算的生意，可暴雪不這么想。暴雪認定此屬違規，給網易高管寫郵件施壓，堅持不能給任何玩家額外發放任何特殊物品。上述知情人士稱，此事最后以網易開除設計經理告終。

　　2011年，《星際爭霸II》在中國發行，表現不佳，這給予更加了解中國市場的網易談判籌碼。此后，運營、發行、市場等工作權力逐漸讓渡至網易方。

　　2016年，《守望先鋒》上線，反響熱烈。暴雪在電競上逐漸回收權限，將賽事運營權與游戲運營權分開。雙方逐漸割裂。上述業內人士稱，當時守望先鋒產品賬號由“網之易”公司負責運營、而OWL（守望先鋒聯賽）的實際運營方卻為暴雪中國；守望先鋒公眾號甚至沒有多少OWL的相關內容。

　　一位騰訊游戲人士告訴《財經十一人》，暴雪和網易一直以來在游戲理念上有分歧，暴雪比較在乎游戲過程體驗，網易比較重視刺激玩家獲勝的心理，“暴雪看不起這種，網易也嫌棄暴雪都這幅田地了還保持傲慢，所以在游戲的管理權上是有矛盾的。”

　　到了今天，這對盟友的地位已經發生改變。

　　暴雪曾經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這家全球知名的游戲公司，成立于1991年2月，原名為“硅與神經鍵”（Silicon & Synapse），1994年更名為“暴雪娛樂”（Blizzard）。歷經多次并購重組后，2007年， 暴雪并入“動視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當前，動視暴雪主要包括三大子板塊：動視，代表作《使命召喚》系列；暴雪娛樂，代表作《星際爭霸》《魔獸爭霸》《暗黑破壞神》《魔獸世界》《爐石傳說》《守望先鋒》；國王公司（King），代表作《糖果傳奇》。

　　這些游戲曾以世界觀引人入勝、制作精良著稱，影響了一代人。《魔獸爭霸III》等游戲及其內置的地圖編輯器，成為眾多游戲制作人的啟蒙。全球熱門角色扮演類游戲DOTA即由一名《魔獸爭霸III》的玩家使用魔獸地圖編輯器創作而成。

　　時過境遷，受人事變動、手游時代來臨等因素影響，暴雪已經很久沒有出品高質量的游戲。其于2020年推出的《魔獸爭霸III：重置版》在國外游戲評分網站Metacritic上，只有0.5分（滿分10分）。

　　公司內部充滿動蕩。2021年，動視暴雪曝出性騷擾、性別歧視等丑聞。今年1月，微軟宣布以687億美元的價格收購“動視暴雪”（詳見：《天價收購動視暴雪，微軟叫板騰訊、索尼？》）——這也是很多人猜測的，暴雪突然向網易提出更高要求的原因之一：高管想在收購完成、離開暴雪前套現。

　　另一邊，網易已經成長為中國最大的游戲公司之一，擁有《夢幻西游》《陰陽師》等多款熱門自研游戲；其對代理權的依賴程度，已經大大降低。今年三季度財報中，網易稱， “代理自暴雪的游戲，對網易 2021 年和 2022 年前九個月的凈收入和凈利潤貢獻百分比均為較低的個位數，授權的到期對網易的財務業績將不會產生重大影響”。

　　可能的接手者

　　如今行業關注的焦點，還在于暴雪游戲中國區代理權將被誰接手。上述知情人士稱，現正與暴雪談判代理權的游戲廠商，包括騰訊、字節朝夕光年、空中網、完美世界、B站等。據猛犸新聞，九城也正與微軟談判。

　　一位騰訊游戲人士稱，今年年初，就有網易、暴雪出現矛盾、可能解約的消息傳出，騰訊已與暴雪接觸至少一年。該人士認為騰訊接手的可能性不大，“感覺騰訊是在陪跑，今年游戲行業整體都很低迷，騰訊不大可能拿出一大筆錢來簽約。”

　　談判中，審批與版號問題是游戲廠商猶豫的因素。暴雪游戲的版號歸屬于丁磊100%持股的“網之易”公司。而根據2009年《國務院三部門關于進一步加強網絡游戲管理的通知》，經新聞出版總署前置審批或進口審批的網絡游戲，變更運營單位的，須重新辦理前置審批或進口審批手續，自運營單位變更之日起至重新獲得批準期間，網絡游戲應停止一切運營服務。違者，按非法網絡出版處理。

　　網易將版號轉讓給其他廠商的可能性不大。如此看來，暴雪旗下游戲將會在中國停服一段時間。獲得版號的時間充滿不確定性，短則幾個月，多則一年。而根據條約，廠商需要支付預付費用，這意味著新接手的游戲廠商需要面對等待版號期間無任何相關營收的情況。也正因此，資金充沛、急需在游戲領域擴大影響力的字節，成為部分業內人士猜測的、可能的接手者。

　　上述知情人士則認為，網易繼續接盤是最大的概率：明年3月，微軟完成收購后（該收購案正受到歐盟調查，明年3月前決定是否批準），會為動視暴雪指派新的CEO，現CEO Bobby Kotick認為是提出上述苛刻條件的主使者，到時合作協議可以維持原狀，也能避免版號問題。

　　此次風波也是一次警醒。資深游戲從業者王鯨認為，暴雪此次終止合作也在說明，中國游戲行業需要自己的IP、自己的技術。

　　截至發稿，代理權之爭還未塵埃落定。不過，暴雪與網易十四年來的分合，反映出中國游戲行業、市場的變化。

　　據網易旗下游戲新媒體“網易愛玩”，網易高層早在2000年左右意識到，網絡游戲將成為下一個市場風口，并著手進行相關準備。當時，網易沒有自己的游戲研發部門，因此決定做海外代理，丁磊為此親自去往美國。然而海外開發商拒絕了網易的代理請求——他們認為中國盜版泛濫，把游戲交給網易代理，賺不到錢。

　　而現在，網易和中國游戲市場都已經不是從前。據數據分析公司Newzoo，2021年，全球游戲公司收入排名中，騰訊以322億美元的收入排名第一，網易以96億美元排名第六，動視暴雪則以81億美元排名第七。

　　作者為《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