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萬字自述:我的父親母親(熱淚盈眶)

任正非萬字自述:我的父親母親(熱淚盈眶)
2022年05月08日 10:55 媒體滾動

  來源:正和島

  今天是母親節(jié),祝所有媽媽們節(jié)日快樂。 

  高爾基說,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于母親。 

  這是不分人群、跨越時空的愛。 

  華為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苦難輝煌背后,也有一份對父親母親的真情懷念。

  21年之前,2001年2月25日,農(nóng)歷辛巳年二月初三。

  那天,任正非在華為內(nèi)刊上發(fā)表了約1萬字的、題為《我的父親母親》的自述文章。這篇文章公開以來的20多年,影響力遠遠超過了另一篇經(jīng)典文章《華為的冬天》。

  據(jù)知情人士透露,任正非先生在撰寫的過程中“一面改一面掉眼淚”,還曾提及:

  “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公司、對得起員工,我就是對不起我的父母。

  我問心對國家無愧,對公司無愧,對父母有愧。

  為了公司的發(fā)展,我犧牲掉我作為兒子的盡孝責任。”

  任正非先生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國際頂尖級企業(yè)家,這篇文章既是他對人生的交代,也有很多懺悔與歷史反思。

  因此,我們特別找來了華為內(nèi)刊上發(fā)表的萬字原文,分享給讀者朋友們,并強烈建議夜深人靜之時閱讀!熱淚盈眶也好,嚎嚎大哭也罷,畢竟“男人哭吧不是罪”!

  作 者:任正非 華為創(chuàng)始人

  來 源:朱批藍批(ID:zhupilanpi)

  我的父親母親

  任正非

  (2001年2月8日于深圳)

  上世紀末最后一天,我總算良心發(fā)現(xiàn),在公務結(jié)束之后,買了一張從北京去昆明的機票,去看看媽媽。

  買好機票后,我沒有給她電話,我知道一打電話她一下午都會忙碌,不管多晚到達,都會給我做一些我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直到飛機起飛,我才告訴她,讓她不要告訴別人,不要車來接,我自己打出租車回家,目的就是好好陪陪她。

  前幾年我每年也去“麥加朝圣”,但一下飛機就給辦事處接走了,說這個客戶很重要要拜見一下、那個客戶很重要要陪他們吃頓飯,忙來忙去,忙到上飛機時回家取行李,與父母匆匆一別。媽媽盼星星、盼月亮,盼嘮嘮家常,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他們總是說你工作重要,先工作,先工作。

  由于我3日要趕回北京,隨胡錦濤副主席出國訪問,在昆明我只能待一天。這次我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與母親約好,今年春節(jié)我不工作,哪兒也不去,與幾個弟妹陪她在海南過春節(jié),好好聊一聊,痛痛快快聊一聊。

  以前,我節(jié)假日多為出國,因中國過節(jié),外國這時不過節(jié),正好多一些時間工作,這次我是徹底想明白了,要陪陪媽媽,我這一生還沒有好好陪過他們。沒想到終成泡影。

  在國外時,國內(nèi)旅行社還不斷發(fā)郵件給我,熱情地介紹安排,我說,不需要太多的參觀,我們主要想坐在沙灘上、池邊多聊聊天。有一首歌唱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不能幫媽媽涮涮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只圖個團團圓圓,聊聊家常。”

  結(jié)果,8日圓滿結(jié)束對該國的訪問,我們剛把胡副主席送上飛機,就接到紀平的電話,說我母親上午10時左右,從菜市場出來,提著兩小包菜,被汽車撞成重傷,孫總已前往昆明組織搶救。

  由于相隔千萬里,當?shù)氐耐ㄐ盘睿媸谷诵募被鹆恰ow機要多次中轉(zhuǎn)才能回來,在中途轉(zhuǎn)機要待6個半小時,真是心如煎熬,又遇當?shù)乩子辏w機又延誤2個小時,到曼谷時又再晚了10分鐘,沒有及時趕上回昆明的飛機,直到深夜才趕到昆明。

  回到昆明,就知道媽媽不行了,她的頭部全部給撞壞了,當時的心跳、呼吸全是靠藥物和機器維持,之所以在電話上不告訴我,是怕我在旅途中出事。我看見媽媽一聲不響地安詳?shù)靥稍诓〈采希挥貌賱凇┬模?font cms-style="font-L strong-Bold">好像她一生也沒有這么休息過。

  我真后悔沒有在國外給母親一個電話。7日胡副主席接見我們8個隨行的企業(yè)負責人,我匯報了兩三分鐘,說到我是華為公司的時候,胡副主席伸出4個指頭,說四個公司之一。

  我本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說中央首長還知道我們?nèi)A為。但我沒有打,因為以前不管我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給我母親電話時,她都嘮叨:“你又出差了”,“非非你的身體還不如我好呢”,“非非你的皺紋比媽媽還多呢”,“非非你走路還不如我呢,你這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多病”,“非非,糖尿病參加宴會多了,壞得更快呢,你心臟又不好”。

  我想當?shù)貤l件這么差,我一打電話,媽媽又嘮叨,反正過不了幾天就見面了,就沒有打。而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由于時差,我只能在中國時間8日上午一早打,告訴她這個喜訊,如果我真打了,拖延她一兩分鐘出門,也許就躲過了這場災難。這種悔恨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

  這次去昆明給媽媽說了去年11月份我隨邦國副總理訪問非洲時,邦國副總理在國外與我進行了半個小時的談話。

  首長說了這次我隨訪是他親自點的名,目的有三個:1. 鼓勵和肯定華為,并讓隨行的各部部長也正面地認識和了解華為;2. 了解一下我們公司的運行與管理機制,看看對別的企業(yè)有無幫助;3. 看看政府對我們開拓國際市場是否能給予一些幫助。

  媽媽聽了十分高興,說:“政府信任就好,只要企業(yè)干得好,其他都會隨時間的證實而過去的”。

  最近這兩年,網(wǎng)上、媒體中對華為有一些內(nèi)容,也是毀譽參半,媽媽是經(jīng)過文革痛苦煎熬的,對譽不感興趣,對一些不了解我們真實情況的文章卻十分憂心。

  我說了,我們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公示社會,主要是對政府負責,對企業(yè)的有效運行負責。我們今年要交稅20多億,明年(2001年)要交40多億的稅。

  各級政府對我們都信任。我們不能在媒體上去辯論,這樣會引起爭論,國家紙?zhí)F,為我們這樣一個小公司爭論太浪費。

  為我們這樣一個小公司,去干擾國家的宣傳重點,我們也承擔不了這么大責任。他們主要是不了解,我們也沒有介紹,了解就好了。媽媽舒了一口氣,理解我的沉默。也許她能安息。

  我看了媽媽最后一眼后,媽媽溘然去世。1995年我父親也是因為在昆明街頭的小攤上,買了一瓶塑料包裝的軟飲料吃后,拉肚子,一直到全身衰竭去世。不是飲料有什么問題,而是這么長時間的運輸、多次的批發(fā),小攤又無保鮮設備,老人抵抗力又差。

  這次媽媽反過來要陪我去郊區(qū)七彩云南轉(zhuǎn)轉(zhuǎn),散散步,回來的路上要在路邊買些果園摘下來的梨子,她不讓我下車,后來我問妹夫為什么不讓我下車,他說媽媽怕你大手大腳、不講價。

  4元一公斤的梨子買了一大包。父母一生勤儉,而且不斷以身作則來教育我,讓我不要大手大腳。其實我一生都是非常節(jié)儉的,她只不過用過去過過的苦日子作坐標來度量。

  歷史回顧

  爸爸任摩遜,盡職盡責一生,充其量可以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育家。

  媽媽程遠昭,是一個陪伴父親在貧困山區(qū)與窮孩子廝混了一生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園丁。

  爸爸是穿著土改工作隊的棉衣,隨解放軍剿匪部隊一同進入貴州少數(shù)民族山區(qū)的,去籌建一所民族中學。一頭扎進去就是幾十年,他培養(yǎng)的學生不少成為黨和國家的高級干部,有些還是中央院校的校級領導,而父親還是那么位卑言微。

  爺爺是浙江浦江縣的一個做火腿的大師傅,爸爸的兄弟姊妹都沒有讀過書。由于爺爺?shù)牧夹陌l(fā)現(xiàn),也由于爸爸的執(zhí)著要求,爸爸才讀了書。爸爸在北京上大學期間,也是一個熱血青年,參加學生運動,進行抗日演講,反對侵華的田中奏章,還參加過共青團。

  由于爺爺、奶奶相繼病逝,爸爸差一年沒有讀完大學,輟學回家。時日,正值國共合作開始,全國掀起抗日高潮,父親在同鄉(xiāng)會的介紹下,到廣州一個同鄉(xiāng)當廠長的國民黨軍工廠做會計員。

  由于戰(zhàn)爭的近逼,工廠又遷到廣西融水,后又遷到貴州桐梓。在廣西融水期間,爸爸與幾個朋友在業(yè)余時間,開了一個生活書店,賣進步書籍,又組織一個“七·七”讀書會,后來這個讀書會中有幾十人走上了革命前線,有相當多的人解放后成為黨和國家的高級干部。粉碎“四人幫”后,融水重寫黨史時,還把爸爸邀請過去。

  爸爸這段灰色的歷史,是文革中受磨難最大的一件事情。身在國民黨的兵工廠,而又積極宣傳抗日,同意共產(chǎn)黨的觀點,而又非有與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有聯(lián)系。你為什么?這就成了一部分人的疑點。

  在那種文革時期,如何解釋得清楚。他們總想挖出一條隱藏得很深的大魚,爸爸受盡了百般的折磨。現(xiàn)在想想,一所鄉(xiāng)間中學,又使用的統(tǒng)一教材,此人即使真有點什么問題,又會對國家安全有多大的影響。即使有問題也是改造他,而不是折磨他。

  媽媽其實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她要陪伴父親,忍受各種屈辱,成為父親的擋風墻;又要照顧我們兄妹七人,放下粉筆就要和煤球、買菜、做飯、洗衣……又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學任務,她最后被評為中學的高級教師。

  她的學生中,不少是省、地級干部及優(yōu)秀的技術(shù)專家,他們都對母親的教學責任心印象深刻。媽媽這么低的文化水平,自學成才,個中艱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雖然較早參加革命,但他們的非無產(chǎn)階級血統(tǒng),要融入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隊伍,取得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們不可能像普通農(nóng)民、工人那樣政治純潔。

  他們是生活在一個復雜的社會中,這個社會又是多元化組成的,不可能只有一種純潔的物質(zhì)。他們有時會參加各種復雜的活動,例如抗日演出,這種演出的背后有人插手。媽媽參加過抗日演唱隊,有人說,參加演唱隊的人,都集體參加了什么組織……

  人一生有不知多少活動,如果不以人的目的來衡量,以人的品德來衡量,以及現(xiàn)實中他們對歷史認識與承諾來衡量,而是以形式來衡量,那么就會復雜到任何人都無法清理自己而謹小慎微。

  歷次政治運動中,他們都向黨交心,他們思想改造的困難程度要比別人大得多,所受的內(nèi)心煎熬也非他人所能理解。他們把一生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寫得極其詳盡,希望組織審查。

  他們?nèi)ナ篮螅艺埻瑢W去幫助復印父母的檔案,同學們看了父母向黨交心的材料,都被他們的真情,感動得淚流滿面。終其一生,他們都是追隨革命的,不一定算得上中堅分子,但無愧于黨和人民。

  父親終在1958年國家吸收一批高級知識分子入黨時,入了黨。當時向黨交心,不像今天這樣信息發(fā)達,人人都可以看到中央精神,與中央保持一致。

  那時,其實就是向幾個黨員交心,向支部書記交心,即使有報紙公布上面的精神,但精神的執(zhí)行還得有人理解后,再來貫徹。那時,反對個別黨員,有可能被說成反黨。

  我們親眼看到父母的謹小慎微、忘我地拼其全力工作,無暇顧及我們,就如我拼死工作,無暇孝敬他們一樣。他們對黨和國家、對事業(yè)的忠誠,已經(jīng)歷史可鑒。我今天是懺悔的,我沒有抽時間陪陪他們,送送他們。

  回想起來,革命的中堅分子在一個社會中是少的,他們能以革命的名義,無私無畏地工作,他們是國家與社會的棟梁。為了選拔這些人,多增加一些審查成本是值得的。

  而像父母這樣追隨革命,或擁護革命,或不反對革命的人是多的,他們比不革命好,社會應認同他們,給以機會。不必要求他們那么純潔,花上這么多精力去審查他們,高標準要求他們,他們達不到也痛苦。

  而且要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一同來支撐,以物質(zhì)文明來鞏固精神文明,以一種機制來促使他們主觀上為提高生存質(zhì)量,客觀貢獻是促進革命,充分發(fā)揮他們貢獻的積極性。

  我主持華為工作后,我們對待員工,包括辭職的員工都是寬松的,我們只選拔有敬業(yè)精神、獻身精神,有責任心、使命感的員工進入干部隊伍,只對高級干部嚴格要求。這也是親歷親見了父母的思想改造的過程,而形成了我寬容的品格。

  青少年時代

  我們與父母相處的青少年時代,印象最深的就是度過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今天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我們兄妹七個,加父母共九人。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資來生活,毫無其他來源。本來生活就十分困難,兒女一天天在長大,衣服一天天在變短,而且都要讀書,開支很大,每個學期每人交2-3元的學費,到交費時,媽媽每次都發(fā)愁。

  與勉強可以用工資來解決基本生活的家庭相比,我家的困難就更大。我經(jīng)常看到媽媽月底就到處向人借3-5元錢度饑荒,而且常常走了幾家都未必借到。

  直到高中畢業(yè)我沒有穿過襯衣,有同學看到很熱的天,我穿著厚厚的外衣,說讓我向媽媽要一件襯衣,我不敢,因為我知道做不到。我上大學時媽媽一次送我兩件襯衣,我真想哭,因為,我有了,弟妹們就會更難了。

  我家當時是2-3人合用一條被蓋,而且破舊的被單下面鋪的是稻草。文革造反派抄家時,以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專科學校的校長家,不知有多富,結(jié)果都驚住了。

  上大學我要拿走一條被子,就更困難了,因為那時還實行布票、棉花票管制,最少的一年,每人只發(fā)0.5米布票。沒有被單,媽媽撿了畢業(yè)學生丟棄的幾床破被單縫縫補補,洗干凈,這條被單就在重慶陪伴我度過了五年的大學生活。這次與媽媽在昆明散步時,也談到了那時的艱難。

  1959-1962年,由于大躍進的失誤,也由于三年的自然災害,國家陷入了經(jīng)濟困難。我那時正好在念高中,當時最大的困難就是饑餓,天天都是饑腸轆轆,無心讀書,我高二還補考了。

  我在初中時人家把我作為因材施教的典型,而高中卻補考。我青少年時期并無遠大的理想,高中三年的理想就是能吃一個白面饅頭。因此,我特別能理解近幾年朝鮮人民的困難,他們還有國際援助,人口又少。中國那時經(jīng)濟基礎非常薄弱,又遭遇如此嚴重的自然災害,人口又多,其困難比今天的朝鮮及非洲還大。

  后來餓得多了,方法也多了一些,上山采一些紅刺果(就是我們綠化用的那種),把厥菜根磨成漿、青杠子磨成粉代食。有時妹妹采幾顆蓖麻子炒一下當花生吃,一吃就拉肚子。

  后來又在山上荒地種了一些南瓜,以及發(fā)明了將美人蕉(一種花)的根煮熟了吃。剛開始吃美人蕉根時,怕中毒,媽媽只準每人嘗一點。后來看大家沒有事,膽子就大一些,每天晚上兒女圍著火爐,等著母親煮一大鍋美人蕉的根或南瓜來充饑,家庭和和睦睦。

  那時,根本沒有專用的廚房,而是臥室床前的地上,挖一個坑,做一個地爐,又做飯,又取暖,大家圍在一起,吃南瓜,和和融融。

  父母的不自私,那時的處境可以明鑒。我那時14-15歲,是老大,其他一個比一個小,而且不懂事。他們完全可以偷偷地多吃一口,他們誰也沒有這么做。

  爸爸有時還有機會參加會議,適當改善一下。而媽媽那么卑微,不僅要同別的人一樣工作,而且還要負擔七個孩子的培養(yǎng)、生活。煮飯、洗衣、修煤灶……什么都干,消耗這么大,自己卻從不多吃一口。

  我們家當時是每餐實行嚴格分飯制,控制所有人的欲望的配給制,保證人人都能活下來。不是這樣,總會有一個、兩個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真正能理解“活下去”這句話的含義。

  我高三快高考時,有時在家復習功課,實在餓得受不了了,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著吃,被爸爸碰上幾次,他們心疼了。其實那時我家窮得連一個可上鎖的柜子都沒有,糧食是用瓦罐裝著,我也不敢去隨便抓一把,否則也有一兩個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的不自私也是從父母身上看到的,華為今天這么成功,與我不自私有一點關系。)

  后三個月,媽媽經(jīng)常早上悄悄塞給我一個小小的玉米餅,使我安心復習功課,我能考上大學,小玉米餅起了巨大的功勞。如果不是這樣,也許我也進不了華為這樣的公司,社會上多了一名養(yǎng)豬能手,或街邊多了一名能工巧匠而已。這個小小的玉米餅,是從父母與弟妹的口中摳出來的,我無以報答他們。

  當1997年我國的高等教育制度改革時,開始向?qū)W生收費,而配套的助學貸款又沒跟上,華為向教育部捐獻了2500萬元寒門學子基金。在基金叫什么名字上爭論很大,甚至有員工親自來找我,說不要叫寒門,叫優(yōu)秀××,這些人不少還是博士、博士后。

  我認為,出身貧寒并不羞恥,而思想與知識貧寒,出身高貴也不光榮。我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貧困、饑餓、父母逼著學中度過來了的。沒有他們在困難中看見光明、指導,并逼迫我們努力,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文革歲月

  父親一生謹小慎微,自知地位不高,從不亂發(fā)言而埋頭在學問中。因此,平安度過了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傾、1964年四清。但沒有小難,必有大難。

  文革一開始,各地都以三家村這種模式找靶子。會寫文章、是黨的領導干部、有一些獨立的政治思想的人(指與當?shù)氐某绷鞑缓吓模褪前凶印0职衷谠缙诟锩犖橹芯退阌形幕模钟薪虒W經(jīng)驗,又是領導干部……是這種模板。

  文革又是從教育界首先開始的,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中,他最早被拋出來,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走資派、歷史有問題的人……萬劫難逃。

  他最早被關進牛棚(當時稱關押地、富、反、壞、右、走資派……九種人的非監(jiān)獄的囚室),直到粉碎“四人幫”,歷時十年,短短的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這又是在他最能為人民做事的時期,你知道這對一個有志者是多么的痛苦。由于只有少數(shù)人先被拋出來,那時的末日恐懼是可以想象的。父親是校長,父親的同事、原來的書記黃宣乾是老革命,忍受不了而自殺了。其實他們的錯誤就是要把教學搞好為國家,就是今天的科教興國。今天能把科教興國的口號喊響,一百多年來有多少人為它殉道。

  當時,我已到外地讀書,沒有直接感受到家庭的遭遇,因為母親來信絕不會描述。她只會說,“要相信運動,跟黨走,要劃清界線,爭取自己的前途……黨的政策是歷史問題看現(xiàn)實,出身問題看本人,你不要受什么影響。”

  而弟妹們年紀小,在父母身邊,他們直接感受了各種屈辱與打擊。弟妹們經(jīng)常扒在食堂外面的玻璃窗,看批斗爸爸,嚇得他們渾身發(fā)抖。爸爸站在高高的臺子上,頭戴高帽,滿臉涂黑,反捆雙手,還一邊被人拳打腳踢,有時還被踢倒在地……有時,幾百個走資派掛著黑牌,裝在卡車上游街……

  我當時在外地讀書,對家中的情況不了解,是同班同學從父親學校出來串連的學生中了解到,再告訴我的。我在大串連中,收集了許多傳單,寄給母親。我記得傳單上有周恩來總理的一段講話,“干部要實事求是,不是的不要亂承認。事情總會搞清的”。

  媽媽把周總理這一段話,藏在飯里送給爸爸,后來爸爸說,這張條子救了他的命,他才沒有自殺。其實父親為什么沒有自殺,母親后來給我們說過,他是為了我們七個孩子。

  他想他一死,就成了自絕于人民,孩子們背上這個政治包袱,一輩子如何生存,那時的血統(tǒng)論,株連兒女的嚴酷環(huán)境下,他忍受百般折磨,也不會自殺的。

  1967年重慶武斗激烈時,我扒火車回家。因為沒有票,還在火車上挨過上海造反隊的打,我說我補票,也不行,硬把我推下火車。也挨過車站人員的打。

  回家還不敢直接在父母工作的城市下車,而在前一站青太坡下車,步行十幾里回去,半夜回到家,父母見我回來了,來不及心疼,讓我明早一早就走,怕人知道,受牽連,影響我的前途。

  爸爸脫下他的一雙舊翻毛皮鞋給我,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又回到槍林彈雨的重慶。父母總以為槍林彈雨,沒有政治影響可怕。臨走,父親說了幾句話:“記住知識就是力量,別人不學,你要學,不要隨大流”,“學而優(yōu)則仕是幾千年證明了的真理”,“以后有能力要幫助弟妹”。

  背負著這種重托,我在重慶槍林彈雨的環(huán)境下,將樊映川的高等數(shù)學習題集從頭到尾做了兩遍,學習了許多邏輯、哲學……還自學了三門外語,當時已到可以閱讀大學課本的程度,終因我不是語言天才,加之在軍隊服務時用不上,20多年荒廢,完全忘光了。

  我當年穿走爸爸的皮鞋,今天是十分后悔的。我那時是一個學生,是自由人,不用泥里水里跑,而爸爸那時是被押著做苦工,泥里、水里,冰冷、潮濕……他才真正需要。我那時只理解父母的溫暖,沒有理解他們的需要,也太自私了。

  文革中,我家的經(jīng)濟狀況,陷入了比自然災害時期還困難的境地。中央文革為了從經(jīng)濟上打垮走資派,下文控制他們的人均標準生活費不得高于15元。而且,各級造反派層層加碼,真正到手的平均10元左右。

  我有同學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介紹弟妹們在河里挖砂子,修鐵路抬土方……弟妹們在我結(jié)婚時,大家集在一起,送了我100元。這都是他們在冰冷的河水中篩砂,修鐵路時在土方塌方中被掩埋……掙來的。那時的生活艱苦還能忍受,心痛比身痛要嚴重得多。

  由于父親受審查的背景影響,弟妹們一次又一次的入學錄取被否定,這個年代對他們的損失就是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除了我大學讀了三年就開始文化大革命外,其他弟妹有些高中、初中、高小、初小都沒讀完,他們后來適應人生的技能,都是自學來的。從現(xiàn)在的回顧來看,物質(zhì)的艱苦以及心靈的磨難,是我們后來人生的一種成熟的機會。

  母親那時有嚴重的肺結(jié)核病,經(jīng)濟如此之困難,營養(yǎng)條件又差,還要承擔沉重的政治壓力,往牛棚送飯,抄檢查……還幫助父親把檢查刻臘板,多印幾份,早一些解決問題。

  那時,社會上的油印機是為造反派服務的,不可能借用。母親就用一塊竹片削好,在臘紙上刮,印出檢查……母親由于得不到很好的治療,幾乎耳聾。

  我那時在外地院校受影響較小,文革后期畢業(yè)分配時,整個中國已經(jīng)上千萬干部被打倒,我就顯得不孤立了。父親沒有作結(jié)論,因此,也不能作為分配的依據(jù)。后來我入伍參軍,也是如此理由,讓我過了關,所以我比弟妹們多了一種幸運。不過因為父親的問題,我一直沒有能通過入黨申請,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后。

  文革對國家是一場災難,但對我們是一次人生的洗禮,使我政治上成熟起來,不再是單純的一個書呆子。我雖然也參加了轟轟烈烈的紅衛(wèi)兵運動,但我始終不是紅衛(wèi)兵,這也是一件奇觀。

  因為父親受審的影響,哪一派也不批準我參加紅衛(wèi)兵。自己又不愿做司令,拉三五個被社會拋棄的人,組一個戰(zhàn)斗隊,做一個袖章戴戴。那時戴上這種袖章是一種政治地位的象征。也羨慕家庭清白的同學。因此,只能跟在這些組織的外圍,瞎跑跑。

  改革開放

  直到1976年10月,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使我們得到了翻身解放。我一下子成了獎勵“暴發(fā)戶”。文革中,無論我如何努力,一切立功、受獎的機會均與我無緣。

  在我領導的集體中,戰(zhàn)士們立三等功、二等功、集體二等功,幾乎每年都大批涌出,而唯我這個領導者,從未受過嘉獎。我也從未有心中的不平,我已習慣了我們不應得獎的平靜生活,這也是我今天不爭榮譽的心理素質(zhì)培養(yǎng)。

  粉碎“四人幫”以后,生活翻了個兒,因為我兩次填補過國家空白,又有技術(shù)發(fā)明創(chuàng)造,合乎那時的時代需要,突然一下子“標兵、功臣……”部隊與地方的獎勵排山倒海式地壓過來,我這人也熱不起來,許多獎品都是別人去代領回來的,我又分給了大家。

  1978年3月我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6000人的代表中,僅有150多人在35歲以下,我33歲。我也是軍隊代表中少有的非黨人士。在兵種黨委的直接關懷下,部隊未等我父親平反,就直接去為查清我父親的歷史進行外調(diào),否定了一些不實之詞,并把他們的調(diào)查結(jié)論,也寄給我父親所在的地方組織。

  我終于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后來又出席了黨的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父親把我與黨中央領導合影的照片,做了一個大大的鏡框,掛在墻上,全家都引以為自豪。

  我父親也在粉碎“四人幫”后不久平反。由于那時百廢待興,黨組織需要盡快恢復一些重點中學,提高高考的升學率,讓他去做校長。

  文革前他是一個專科學校的校長。他不計較升降,不計較得失,只認為有了一種工作機會,全身心地就投進去了,很快就把教學質(zhì)量抓起來了,升學率達到了90%多,成為遠近聞名的學校。

  他直到1984年75歲才退休。他說,他總算趕上了一個尾巴,干了一點事。他希望我們珍惜時光,好好干。至此,我們就各忙各的,互相關心不了了。

  我也親歷親見過,四川省委老領導楊超同志文革中二次復出,他的小孩一直與我們是朋友。文革初期他父親被關進監(jiān)獄中,當時聽他女兒說過幾天組織要去監(jiān)獄與他父親談話,讓他重新出來任四川省委書記。他一出來都毫無怨言就投入了工作。

  我為老一輩的政治品德自豪,他們從牛棚中一放出來,一恢復組織生活,都拼命地工作。他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計榮辱、愛國愛黨、忠于事業(yè)的精神值得我們這一代人、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學習。生活中不可能沒有挫折,但一個人為人民奮斗的意志不能動搖。

  我有幸在全國科學大會,聆聽了中央首長的講話,說未來十幾年來是一個難得的和平時期,我們要抓緊全力投入經(jīng)濟建設。我那時年輕,缺少政治頭腦,并不明白其含義。過了兩三年大裁軍,我們整個兵種全部裁掉,我才理解了什么叫預見性的領導。

  1982年,在黨的十二大期間,我們基建工程兵小組與鐵道兵小組的中心話題就是裁軍,因為一開完十二大,我們就要整建制的離開軍隊,實在是有些戀戀難舍,畢竟我們習慣了十幾廿年的軍隊生活。當時,父母也不太理解黨的開放改革,也認為離開軍隊太可惜。

  走入地方后,不適應商品經(jīng)濟,也無駕馭它的能力,一開始我在一個電子公司當經(jīng)理也栽過跟斗,被人騙過。后來也是無處可以就業(yè),才被迫創(chuàng)建華為的。

  華為的前幾年是在十分艱難困苦的條件下起步的。這時父母、侄子與我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的小房里,在陽臺上做飯。他們處處為我擔心,生活也十分節(jié)省,攢一些錢說是為了將來救我。

  (聽妹妹說,母親去世前兩月,還與妹妹說,她存有幾萬元,以后留著救哥哥,他總不會永遠都好。母親在被車撞時,她身上只裝了幾十元錢,又未裝任何證件,是作為無名氏被110搶救的。中午吃飯時,妹妹、妹夫發(fā)現(xiàn)她未回來,四處尋找,才知道遇車禍。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個母親的心多純。)

  當時在廣東買魚、蝦,一死就十分便宜,父母他們專門買死魚、死蝦吃,說這比內(nèi)地還新鮮呢!晚上出去買菜與西瓜,因為賣不掉的菜,便宜一些。我也無暇顧及他們的生活,以致母親糖尿病嚴重我還不知道,是鄰居告訴我的。

  華為有了規(guī)模發(fā)展后,管理轉(zhuǎn)換的壓力十分巨大,我不僅照顧不了父母,而且連自己也照顧不了,我的身體也是那一段時間累垮的。我父母這時才轉(zhuǎn)去昆明我妹妹處定居。我也因此理解了要奮斗就會有犧牲,華為的成功,使我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機會與責任,也消蝕了自己的健康。

  我總認為母親身體很好,還有時間。我身體不好,以及知識結(jié)構(gòu)、智力跟不上時代,也將逐步退出歷史舞臺,總會有時間陪陪她的。沒想到飛來橫禍。

  回顧我自己已走過的歷史,捫心自問,我一生無愧于祖國、無愧于人民、無愧于事業(yè)與員工、無愧于朋友,唯一有愧的是對不起父母,沒條件時沒有照顧他們,有條件時也沒有照顧他們。我知道我的情況比絕大多數(shù)人要好,為了忘卻紀念,也一吐為快。

  爸爸、媽媽,千聲萬聲呼喚您們,千聲萬聲喚不回。

  逝者已經(jīng)逝去,活著還要前行。

任正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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