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豹變
作者/陳曉妍
編輯/邢昀
過去十多年里,互聯網大廠一直是這個時代里最醒目的快車。
人口紅利下的互聯網公司飛速發展,日活月活攀升、GMV不斷增大、營收翻番。到2021年3月1日,騰訊、阿里巴巴、美團、拼多多、京東、快手、百度七家互聯網大廠,總市值達17.3萬億元人民幣。
而2020年,GDP排名第一的省份廣東,國內生產總值為11萬億元。
互聯網公司的體量不斷變大,也吸納了更多的從業人員。在外界認知中,互聯網公司是“高大上”的代表,發展速度快,薪資高,工作環境寬松、自由,以研發、產品、運營為三駕馬車,背后是先進的技術應用和最新鮮的玩法。
實際上,除了最常被提及的核心部門,大廠還存在著許多基礎性、重復性的崗位,以及更接地氣、更傳統的職位。業務增長焦慮下,需要更多的人員來消化,一些性價比更高的用工模式也被廣泛應用。
直到一些熱點輿論發酵后,外界才認清,原來字節跳動員工占比最高的崗位是審核,巨頭們紛紛下場的社區團購最初是靠地推掃街,電商平臺搞業務也得陪酒,大廠崗位中還有很多頂著大廠光環,但待遇福利相差甚遠的內包、外包崗。
“大廠邊緣崗位,小公司核心崗位,應該如何選擇?”這是很多年輕人發布在社交網絡上的選擇困惑。
很多人沖著大廠的光環入職“邊緣”崗位,卻成了隨時可以被代替的螺絲釘,對公司可有可無,業務調整中可能隨意被放棄,摸不準未來的出路,在工作上的消耗感遠大于獲得感。
對于這群互聯網“打工人”來說,價值感和安全感是稀缺品。當時急匆匆扒上大廠的最后一節車廂,他們非但沒有到達理想中的的終點,反而陷入了更尷尬的處境。
拿不出手的“名片”
穿過車水馬龍的春熙路,珊珊在成都國際金融中心大廈前停下。這棟被稱為西南地區最有影響力的CBD,就是她的辦公地點。
不遠處就是成都遠洋太古里,珊珊打量著從高檔商店櫥窗經過的白領,猜想這里的人均月薪,怎么都得一萬往上。連地下車庫每月都要收費一兩千元,這是珊珊應聘崗位工資的三分之一。
今年年初,珊珊入職了字節跳動的審核崗,一份被她爸爸稱為“有雙眼睛就能干”的工作。父母直接表達過不滿:“我讓你留學這么多年,你就給我搞這個工作回來。”
光鮮的外表下,是機械而忙碌的工作。珊珊每天都要負責審核1390條1分30秒以上的視頻,完不成就得加班。
字節跳動是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知名獨角獸,這家成立于2012年的公司通過算法的個性化推薦獲得了爆炸性流量。數據量越來越大,為了控制風險,審核崗位的人員也急劇增加。
審核人員為這家科技公司構筑了一道安全底線,但是身在其中的珊珊感受不到任何科技感。
公司根據員工每個月漏放掉違規視頻的數量,給他們評級,分為ABCD四檔。如果員工連續兩個月被評為D檔,就會被勸退。
辦公室里氣氛總是壓抑的。審核工作占去大多數人的心力,抬眼望去,同事們面無表情,都直勾勾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
午休時間,每一層樓的休息室都會被占滿,有的甚至會多出齊全的日常用品,這通常是上夜班的同事留下的,這里儼然成了他們在公司的“小家”。
27歲的徐勝在北京也見過許多漂亮大氣的寫字樓。嚴格來說,寫字樓也算是他的辦公場所。上班時,徐勝停好摩托車,提著一大袋東西跟著人流進入寫字樓,按亮電梯,進入樓層,直到緊閉的玻璃門和“辦公重地,謝絕推銷”的紙條將他攔下。
掃樓時,他顧不上這類告示,執著地敲開門,就近找人搭訕:“美團買菜有需要嗎?現在下載可以送雞蛋。”禮貌一些的人會客氣回絕,請他離開。有時徐勝也會挨一兩頓呵斥。更多時候,人們只是看一眼,就埋頭繼續干活,剩下徐勝尷尬地站在原地。
徐勝并不往心里去,如他所說,這一行,臉皮太薄的人都干不了。平時掃街,被拒絕是常有的事。但凡被推銷的人閃過一絲猶豫,徐勝都會緊跟著追出數十米遠,用最快速的語調說服對方。
徐勝是美團買菜的一名地推。與坐在辦公室的普通大廠員工不同,地推們是一支強大的地表部隊,散步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松散地存在于龐大的互聯網大廠體系之外,但又直接關系到那些APP上的用戶數量變動。
在中國互聯網企業發展歷程中,無論是千團大戰、單車大戰、外賣大戰、社區團購大戰,地推都是重要的先鋒作戰力量,直接與商家、消費者接觸。這份崗位不需要太多的職業積累、學歷背景,公司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管理著這些地推人員。
雖然也帶著互聯網大廠的身份標簽,但是地推與研發、產品們仿佛處在互聯網公司的不同時空中。徐勝一般很少去美團總部,也不參加部門舉辦的年會。他覺得自己做地推的,跟那些坐辦公室的不一樣,沒有交情,也聊不到一塊去。
徐勝并不了解“大廠”的含義,他反問《豹變》:“是指廠子里邊流水線的員工嗎?”對他來說,互聯網大廠的最大意義,只是一份還不錯的待遇。
打電話成為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
對于今年剛畢業的王婷來說,“大廠”二字常常觸及她敏感的自尊。大廠名聲在外,但她覺得,當客服只是最基層的崗位,何況還是個外包。
和父母走親戚時,王婷從不主動提起工作。偶爾被問起,她只說公司的名字,不講具體職位。親戚一下來了興致:“我有個熟人也在里面上班,你認不認識?”
親戚報出熟人所在核心部門,另一個親戚緊接著提到誰又去了待遇優厚的事業單位。王婷更沉默了,她怕在場的父母覺得難為情,“客服”這個崗位,在他們眼里,“是個人就能干”。
而外包的身份,讓王婷的邊緣感更強。在互聯網快速發展時期,外包人員是性價比極高的“燃料”,但是不同的工牌顏色、工作地點、福利、權限,都讓外包員工區別于正式員工。
“忍一時乳腺增生,退一步子宮肌瘤。”這是網上對客服行業的調侃。王婷對此深有同感,平時,她負責商家的售后服務。接的電話,要么是糾紛,要么是流程出了問題。電話那方的態度往往很差。入職兩個多月,她開始變得很煩躁,對接電話感到恐懼。
打電話也是許悅的重要工作內容。作為BD商務拓展,她每天都會跟客戶打電話推銷產品服務,甚至反復聯系一些已經拒絕過的商家。很多時候,她只能得到“別再給我打電話”的不耐煩回應。許悅悻悻掛斷電話,覺得自己只是在騷擾別人。
與那些付費實習、花錢美化簡歷,擠破頭也要進大廠的人不同,對很多基層部門員工而言,這份工作,只是迫于現實的讓步。
王婷大學讀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身邊的同學不是考公考研,就是當了教師或文秘。雙減政策之后,一位在教育機構工作的朋友收入減少,另一位在連鎖餐飲店工作的同學,因為拒絕了領導的職場性騷擾,而受到排擠。據此,王婷得出了去小公司不靠譜的結論,大廠制度完善,福利齊全,即使是最外包的客服崗位,也是王婷那時的最優選。
而珊珊留學歸來,從事審核工作,更讓身邊人感到詫異。
在社交軟件上,流傳著“互聯網大廠的五大天坑工作”的說法,榜單上,“內容審核”因為工作重復性高、成長低,晉升難而位列第一。
珊珊出身管理專業,但想進大廠當管培生,大學時期沒有大廠的實習經驗,簡歷往往會在第一輪就被淘汰。因此,從最基礎的一線崗位做起,再謀求晉升,是珊珊進入大廠的唯一路徑。
但晉升并不像她想象的順利。這個崗位每半年才有一次晉升機會,與其他同事競聘小組長。公司選人的依據,主要是根據每個人的業務狀況,學歷沒有任何優勢。珊珊算了算,自己至少兩三年才能到達自己想要的崗位。
她跟HR商量,想重新面試,換其他崗位,HR卻覺得她好高騖遠,勸她好好待著,6個月之后再說。
無法改變的大廠機器
跟珊珊不同,一些學生尚未畢業,就已成功兌換了大廠的入場券。
來自浙江的大學生小尹在暑假爭取到了一份用戶策略的實習工作,負責社群運營和銷售網課課程。她目標明確,只進大廠實習,絕不考慮任何中小型公司。
入職培訓結束,她才知道這實際上是一份銷售性質的實習。拉班群、開“家長會”、說服家長購買課程,實習生按部就班,照既定章程完成工作。這是一個靠人數堆起來的“勞動密集型”部門,工作本身并沒有什么技術含量,正職員工也大多來自普通本科學校。
為了節省用人成本,部門更喜歡招聘廉價的實習生,十幾位一組,由一位正職員工帶領。考核一兩周,少數不通過的就會被辭退。公司并不愁用人問題,實習生的人才補給源源不斷。和小尹一起競爭這份實習工作的,不少來自國內有名的重本院校,比如華中科技大學的學生,甚至浙江大學的碩士。
對小尹們而言,要想未來進入大廠工作,大廠的實習經驗不可或缺。這是明擺著的游戲規則,沒有話語權的學生們只能遵從,完成這項利益互換。
在大廠這臺精密無誤、永不停歇的龐大機器面前,個體的渺小總給人帶來一種無力感。
許悅也有類似的感受。負責商務拓展的部門,每個月都要求員工與商家們達成幾十萬元的交易量。業績會平均分到每一位員工身上,細化到每一天的工作量。
“必須完成”是業務員們最常用的詞匯。許悅覺得,每個人就像完成數據指標的工具人,不用思考,不必決策,只要瘋狂給商家打電話,約見面,沖單量。
大廠厭惡差錯和意外。珊珊的一位同事因為住得太遠,堵在早高峰路上,遲到了兩次,就被公司勸退。
入職不到一個月,珊珊的爸爸因為一只手粉碎性骨折,需要有家人陪同到醫院換藥。她提前兩三天跟組長說明原因請假,但組長回絕了她,并告訴珊珊,培訓期間一律不允許請假,否則視為自愿自動放棄這份工作。
珊珊理解領導們一級一級審批假條的麻煩,但這種近乎僵化的制度讓她無法接受。她開始意識到,大廠就像一條完美的流水線,它只會淘汰不合適的人,不需要因為某個員工做出改變。
為了達到最極致的效率,不通人情的情況常有。小尹在銷售課程時,她碰到過一位盲人母親,因為失明,只好讓孩子的外婆幫忙管學習。但外婆又不識字,這位盲人母親就想給孩子買網課課程,輔助他的學習。
在溝通的過程,那位母親的回復非常緩慢,再加上家里經濟條件不好,七天過去,她還是猶豫不決。匯報工作時,小尹的領導讓她直接放棄這位家長,告訴她,如果不能達到業績指標,沒有完成付費,完全沒有必要聊那么久。
這種只重視業績的行為,讓小尹感到不舒服。
在社交論壇上,一些互聯網公司的研發們抱怨自己“面試造航母,入職擰螺絲”,而對于審核、銷售等重復性高的基礎崗位,他們的自主性更小。
小尹羨慕隔壁的市場部,對于用戶反饋,市場部更有話語權和決策空間,不像他們,只是一臺臺執行機器。
大廠鳳尾,還是小廠雞頭?
即使身處最基層的部門,地推的這份工作,還是給徐勝帶來了足夠體面的收入。至少,這是一個有多少努力與天賦,就能獲得多少回報的透明機制。
徐勝的業績常是部門里最高的,在北京四區排名第一。兩個人才能拉來的客單量,他一個人就能完成。一個小白領曾試圖打聽他的收入,徐勝自信地反問:“你一個月掙多少?我說是你多少倍就完了。”說這話時,他剛拿到了三萬多的工資。
徐勝初中畢業后當過兵,在老家賣過炮仗,景區里做過山貨生意。煙火爆竹被禁止,景區也因為疫情關了門,他不得已來到北京謀求出路。生計對他來說,總是某種難以把握的東西,包括現在的地推工作。
當各大電商生鮮公司攻城略地,他是跑在最前沿的鐵軍。但當市場飽和、戰況有變化時,地推員們的待遇也會隨之降低,甚至面臨失業。
互聯網高潮慢慢過去,變數增多,而邊緣崗位、基礎崗位也是最先可能被波及到的一批。
互聯網公司說變就變,徐勝沒有安全感。包括地推的待遇,“政策跟變著玩兒似的”。他一度離過職,后來待遇有所調整,他又回來繼續干地推。但是今年過后,情況如何,他也拿不準。徐勝還在觀望著,準備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就放棄這個行業。
對許悅來說,從入職商務拓展部門的第一天開始,大廠是一場不存在的幻夢,推銷產品的痛苦,在第一個電話撥通之后就如影隨形。
小尹給這種大廠的工作一個更準確的描述,只有在拿到offer的那一天是真正開心的。
但這并不妨礙更多畢業生前仆后繼,想進入大廠。珊珊有一位朋友,在網易干了兩個月就辭職,到了阿里巴巴,緊接著又去了快手。這些工作崗位都不是最理想的狀態,但朋友還是選擇在大廠之間橫跳,從未考慮過走出這個圈層。
珊珊理解,這些在學業上投入了很多精力與時間的學生,沉沒成本越大,越容易導致他們對大廠的迷信。
“大廠邊緣崗位,小公司核心崗位,應該如何選擇?”這是很多年輕人發布在社交網絡上的選擇困惑。
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珊珊也有自己的答案。
從審核崗離職之后,珊珊在上海一家老牌物流公司擔任總裁助理。在那里,她不用反復匯報數據或述職,自己無論做什么工作成果,都會被老板看在眼里。她沒有了在大廠時的那些顧慮,害怕被同事甩鍋,害怕被竊取工作成果。
她性格直接,敢說敢做,這種常被視為過于容易得罪人的性格,在這家物流公司里卻成了優點。入職不久,旁聽了兩次會議之后,她明確指出了公司某個產品管理團隊存在的問題。這原來不在她的工作范圍之內,但被老板欣然采納。進公司不到兩個月,珊珊爭取到了總裁辦助理的崗位,工資也隨之增長。
大廠是這個時代里最醒目的快車,它呼嘯而過,發出巨大聲響,承載著最多人的目光。被落下的人們急著扒上最后一節車廂,以為這將帶著他們駛向成功人生的終點。
而直到親眼目睹過擁擠和雜亂,珊珊才明白,執著先成為互聯網大廠的打工人,不過是陷入另一種形式的圍城。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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