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雄唐萬新 | |||||||||
---|---|---|---|---|---|---|---|---|---|
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1月11日 18:51 和訊網-《財經》雜志 | |||||||||
一個清醒地制造危機的賭徒,一個夢想把火山化作金礦的狂人 本刊記者 凌華薇 曹海麗 實習記者 周帆/文 一推再推之后,一場等待已久的審判終于就要到來。
農歷春節之前,德隆首腦唐萬新將在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走上被告席。他面臨兩項控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操縱證券市場價格。 似為巧合的是,武漢曾為德隆“發家”秘史的源頭之一。12年后,唐萬新又在這里接受審判。 從半年前的德恒證券開始,德隆案系列庭審歷經中富證券、伊斯蘭信托、南京大江國投、金新信托案庭審,終于到了終局時分,也到了唐萬新命運面臨裁決的時刻。與唐萬新一起列名被告的,有六名自然人——楊利、李強、王恩奎、董公元、洪強、張龍;還包括德隆“蛛網”中的核心企業,如上海友聯戰略管理研究中心有限公司、德隆國際戰略投資有限公司、新疆德隆(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等企業法人。 2005年12月13日,檢方的起訴書正式到達法院。此前五天,12月9日舉行的全國工商聯九屆四次執委會上,德隆國際戰略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唐萬新之兄唐萬里辭去全國工商聯副主席職務。唐萬里雖身兼兩家法人被告新疆德隆和德隆國際的法定代表人,卻未以訴訟代表人身份出庭。 自一年半以前“股市第一莊”——德隆系著名“老三股”湘火炬(深圳交易所代碼:000549)、新疆屯河(上海交易所代碼:600737)、合金投資(深圳交易所代碼:000633)——迄今中國證券市場上最壯觀的一場崩盤以來,人們在等待這一刻。在那場2004年4月13日開始的崩盤中,湘火炬、新疆屯河、合金投資連續跌停,近200億元市值在十余個交易日中灰飛煙滅。盛極一時的唐氏德隆就此土崩瓦解。 引人注目的是,唐萬新此次并未被控以金融詐騙類罪名,如非法集資罪、騙貸罪、票據詐騙等——此類罪名的法定最高刑均為無期徒刑。 唐所被控的兩項罪名均不令人陌生。自此番德隆案系列庭審以來,有關法人和自然人被告無一例外被控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根據《刑法》第176條,犯本罪“數額巨大或有其他嚴重情節”者,不高于十年有期徒刑。操縱證券交易價格罪見于《刑法》第182條,操縱證券、期貨交易價格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記者采訪獲知,在將案卷移交檢方的同時,公安部門出具的起訴意見書建議同時控告唐以非法經營罪。非法經營罪見于《刑法》第225條,其第三款規定,未經批準非法經營證券、期貨或者保險業務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但是,在檢方向武漢市中級法院提交的起訪書中,非法經營罪最終并未出現在唐萬新被控罪名之列。法律專家告訴記者,以唐萬新被控的兩項罪名而論,他最終獲刑超過十年的可能性已然變得很小。 更加需要指出的是,審判即將開始,但真相仍未大白。德隆非法運作之登峰造極,令此前所有的同類案件黯然失色。據武漢正浩會計師事務所受武漢市公安局委托所做的審計報告,1997年后,僅炒作“老三股”,德隆就動用了2萬多個賬戶(德隆手中的證券賬戶多達4萬余個);德隆2001年后利用六家金融機構非法吸存460億元資金,最后形成高達172.18億元的窟窿。 這一資金黑洞,可以看做是德隆多年來運作成本、交易成本、資金成本的淵藪。其中有多少以及如何被德隆及各方有關人士瓜分侵吞?顯然,一次審判解不開這個懸念。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德隆雖已傾覆,但圍繞唐萬新本人的是非爭議,則一直沒有停息。梟雄唐萬新以其狂想家的情懷、少見的執行力和韌勁,以及外逃后復又回國自首的舉動,獲得諸多溢美之詞。但是,德隆案系列庭審正在剝開以產業整合、金融控股先鋒自居的德隆精心編織的層層面紗。唐萬新瘋狂、復雜、黑暗的另一面正在逐漸曝光。 《財經》記者長期跟蹤此案,查閱了唐萬新本人的數百頁供述材料及德隆系涉案核心人物的大量案卷,采訪了德隆自發跡至衰敗過程的見證者與關鍵人士,力圖還原一個完整、真實的唐萬新。中國證券市場上曾發生的這一場巨瀾,出現的這一個怪胎,不可不細查,不可不清算。 1985-1992:前傳 直到1992年,唐萬新大體上是一個屢挫屢奮、屢奮屢挫的個體戶 唐萬新1964年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市一個支邊干部家庭,在兄妹五人中排行最小。唐氏四兄弟中,大哥唐萬里、二哥唐萬平、三哥唐萬川及姐夫王恩奎,后來均加入唐萬新創辦的德隆。 17歲時,唐萬新考取華東石油學院(位于山東省東營市,現名中國石油大學)工業經濟系,卻于一年半后退學,回烏魯木齊復讀。1983年,唐萬新考入新疆石油學院。當時正值高校經商熱潮,石油學院在吉木薩爾縣開辦一家農場,但虧損嚴重。據稱,身為學生的唐萬新向校方自薦并獲準負責“打理”農場——這種事情只可能發生在那個特定的年代。 這是唐萬新的第一次從商。20歲的唐萬新并未創造奇跡,農場不久一敗涂地。1985年2月底,唐二次輟學,從此正式步入經商之途。 從此直到1992年,唐萬新大體上是一個屢挫屢奮、屢奮屢挫的個體戶。在一份向警方的供述中,唐萬新談道,這期間曾先后掛靠烏魯木齊市科協經營電腦、飼料添加劑,掛靠烏魯木齊團結路街道辦事處下屬天山公司經營魔芋掛面廠等。 唐實際涉獵的范圍更廣,包括彩擴、貿易、服裝、自行車鎖、衛星接收器、人造毛、賓館管理、航空俱樂部、飼料添加劑、電腦打字名片制作復印、大中學生課外輔導材料、玉石云子加工、化工、軟件開發、出國咨詢、電腦銷售等;期間成敗起伏不定,有過“平生第一個100萬”到手的快心時刻,也有過銀行負債180萬元、被訴至法院的存亡關頭。 顯然,唐追逐他所看見的每一個機會,所收獲的是經驗,并不是現實的財富。 1992年5月,唐去西安尋找商業機會之時,他帶著的,是借來的5萬元資金。 1992-1995:德隆起點 唐萬新真正嘗到“點石成金”的妙處,是在跨過新疆金融租賃的門檻之后 正是西安的法人股交易市場,給唐萬新帶來了“千萬財富”。 按唐萬新所述,他在西安低價收購精密合金、陜西五棉、西安金花、西安民生、陜解放等十余家公司法人股,轉賣至新疆和深圳兩地,不到一年間即獲利“5000萬至7000萬元”。隨后,唐又轉戰西安、深圳、青島、北京、上海等地“一級半市場”(收購公司已發行未上市股票)。 此前七年從商,唐的身邊已有一群時聚時散的商業伙伴。自1992年西安掘金得手后,唐氏團隊開始成型。張業光、王宏、洪強、李忠、邵輝、富庶、王健、彭軍、張龍、孫衛、張萬軍、張愛民、楊利等未來德隆干將,于此時加入唐萬新的麾下。在日后的德隆,他們被稱為“老戰士”。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最終也與唐萬新一起走向被告席。 挾股票“一級半市場”的巨利,唐萬新在新平臺上重新開始。1992年,新疆德隆國際實業總公司、烏魯木齊德隆房地產公司相繼成立。這是后來被稱為“德隆系”的唐氏事業的起點。 唐氏新事業的規模與七年個體戶階段的小打小鬧自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德隆誕生以后從事的項目與從前一般頭緒繁多——房地產、農業種植業,乃至歌舞廳,雖然這些項目跟過去同樣成敗參半,但是一個顯著的區別已經出現:唐的從商生涯中開始有“貴人”相助。 “貴人”們與德隆的相遇,被唐萬新后來解釋為有力者“識英雄重英雄”,為唐萬新本人的宏圖大略所打動或感動,并因此慨然相助的佳話;在日后德隆盛時,更被清客們拔高為德隆“企業家俱樂部文化”的源起。真相則比這要顯得灰色。 韓新林是德隆早期遭遇的“貴人”之一。 1993年,德隆房地產公司與國有企業新疆宏源信托投資公司合伙開發宏源大廈。韓新林時任宏源信托總經理。宏源大廈投資額為1.6億元,約定雙方各投資8000萬元,各擁50%權益。在韓新林的主持下,宏源信托替德隆大筆補足出資,德隆則坐享其成。 韓新林為此付出了代價,由于宏源信托大股東中國建設銀行追查此事,韓新林不得不辭職。 其后韓赴京炒股,唐襄助以500萬元資金。后來,韓新林于1997年加入德隆,即被委以德恒證券總裁的重任。德恒證券是德隆后期融資結構的樞紐。 再后來,德隆崩潰時,2004年5月,韓新林代表德恒證券向公安機關自首。2005年8月,韓新林等七名德恒高管及德恒證券被重慶市中級法院一審判決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韓獲刑五年。這是后話。 雖然有“貴人”相助,德隆事業本身仍然起起伏伏。正如德隆系干將、金新信托總裁以及友聯的第一任執行總裁王宏回憶,“當時房地產并未賺到錢”,進軍農業還只是朝向獲取政策傾斜優惠而做的姿態;“沒有一個企業有利潤,以前的利潤也都虧光了! 惟一賺錢的是1994年開張的北京JJ歌舞廳,至1997年賺了3000多萬元。但德隆擴張極速,這些錢不過是貼補“費用”而已。 唐萬新真正嘗到“點石成金”的妙處,是在跨過金融機構門檻之后。 1993年5月,新疆金融租賃有限公司開始籌建,德隆隨后參股(德隆最終于2000年新疆金融租賃的增資擴股中公開控股)。1994年間,德隆便承包了新疆金融租賃在武漢證券交易中心的席位,唐萬新由此獲得第一個金融管道。 食髓知味,在后來的一年多時間里,以新疆金融租賃的名義,唐在武漢、北京等地融資3億多元,賬外循環,全部由德隆直接使用。 窺得寄生于金融機構的門徑,在實業上的種種不順心從此不再使唐萬新掛懷。 自然地,深滬股票市場和國債期貨市場進入了唐萬新及麾下“老戰士”們的射程。不遲于1994年,市場人士便風聞德隆以200萬元年薪雇傭操盤手炒股。德隆案系列庭審中的司法案卷則顯示,1994年起,即有德隆“老戰士”在北京、上海、武漢等地大舉入市。但是,日后以“資本市場天才”自詡的唐萬新和德隆“老戰士”們的市場操作戰績并不輝煌,1995年間德隆在國債期貨市場上被強行平倉,巨虧1億元。 就是這段時期,在日后德隆高層的自我描述中,卻成為“1995年德隆就擁有了億萬家財,本可以享受田園牧歌式的農場主生活,卻無心享樂,一心要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1996:入主金新信托 回頭看去,1996年危機正是德隆數年后更大危機的預演,而唐萬新彼時的選擇,也正是日后的選擇:掌握更大的金融機構,控制更多的金融資產。一句話——“做大” 危機說來就來。 1996年底,德隆形勢驟然崩緊。據王宏的供述材料,1996年底,德隆資不抵債1億元;德隆負債總額4.2億元左右,欠新疆金融租賃的即有3.2億元;另有對建行信托投資公司、鞍山財政證券、陜建信托(即后來的健橋證券)1億元負債,而資產總值僅3億多元。 最大的威脅來自新疆金融租賃管道被抽緊。央行在清理金融租賃公司在各證券交易中心的資金業務;新疆金融租賃發生人事變動,租賃牌照到期需要重新領證。種種因素歸攏指向一個前景:德隆以新疆金融租賃的名義在外融資3億多元之舉即將曝光。 回頭看去,1996年危機正是德隆數年后更大危機的預演,而唐萬新彼時的選擇,也正是日后的選擇:掌握更大的金融機構,控制更多的金融資產。一句話——“做大”。 其時,金新信托投資有限公司原大股東工商銀行新疆分行正在脫鉤過程之中。1996年底,德隆的危機關頭,唐萬新獲得機會收購金新信托30%股權。由于以德隆名義出資收購獲批的可能性很小,唐萬新繞道新疆屯河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新疆屯河)。 新疆屯河董事長何貴品,當年的昌吉州國企屯河水泥廠廠長,是唐萬新生涯中的另一“貴人”。唐萬新自稱與何相識是在1995年新疆金融租賃的董事會上。新疆屯河當時也是新疆金融租賃的股東之一,“(我)對信托、金融的理解打動了何!碧普f。 挪用新疆金融租賃3億多元資金的唐萬新,如何令新疆金融租賃股東新疆屯河董事長一見傾心,不得而知;但唐、何兩人從此結盟,卻是眼見的事實。 1996年新疆屯河上市,德隆持股9%,后來更全面控股其母公司新疆屯河集團。屯河參股的新疆金融租賃、金新信托,都是德隆早期依賴最重的金融機構。正是由于在唐萬新發跡早期起到重大作用,何貴品在德隆內部被尊稱為“老爺子”,后來擔任包括金新信托、天山股份、天山畜牧等在內多家機構的董事長職務。 2005年9月,68歲高齡的何貴品在金新信托非法吸收存款案中被起訴。 屯河股份收購金新信托30%股份于1996年底獲批,正式交割完畢則是1997年9月。然而,由于1996年即遭遇資金危機,還未等股份交割完畢,德隆就已經迫不急待地進入金新信托。1996年底,德隆即以金新信托名義,收購陜建信托上海寧武路證券營業部,派出“老戰士”洪強、董公元接管,唐萬新則親自坐鎮操盤。 唐萬新日后對公安機關供認,進入金新信托以后,代銷齊魯石化所發石化債券,是業務“轉動起來”的重要原因。他聲稱所做的不過是“超賣”操作!芭e例說,8000萬元的石化債券,金新信托賣出1億元,用超賣的2000萬元資金進行短期的股票認購”,不過是“業內常見”的做法。 唐萬新派至金新信托擔任總裁的“老戰士”王宏,則在供述中詳陳唐萬新在石化債券上妙手空空的來龍去脈,內容令人瞠目結舌。 1997年4月,唐萬新以金新信托名義,借入齊魯石化公司所發行9000萬元石化債券,到手后即在二級市場上賣掉,錢歸德隆使用;同年7月,其又采用同樣辦法,靠新疆石化券再度拿走5000萬元。王宏稱,德隆挪用這些資金,金新信托當時的總經理、工行脫鉤辦主任王玉才均不知情。金新信托被德隆正式收購半年后,無論唐萬新作何挽留,王玉才堅決離職。 更大膽的是,德隆其時還以金新信托的名義,獲得6000萬元齊魯石化債券的分銷資格。但唐萬新以金新信托名義開出代保管單,同時向客戶許以高于券面收益率3%的補充收益率,輪回操作,最終融資近3.6億元;另外挪用客戶保管券并抵押貸款6000萬元,作為銷售回款交給齊魯石化債券主承銷商。 “用代保管單融來的約3.6億元不知去向!蓖鹾暾f。 到金新信托股權正式過戶之前的九個月間,德隆以類似方式占用金新信托的資金已達5億到7億元。有此“及時雨”,德隆安然度過了1996年底的危機;至2000年下半年,這個數字更達到14億元。 “這些資金到哪里去了呢?是誰占用、侵吞了這些資金呢?我感到恐懼,后怕,無奈。”王宏在供述中說。 1997-2000:“股市第一莊” 德隆內外兼修全面控制“老三股”的手法,是一套集各種違規手法——內部交易、市場操縱等——于一身的模式,唐萬新做到了極致 2003年的某個夜晚,在上海德隆總部的宴席上!昂鹊貌畈欢嗔耍币晃慌c會者向記者回憶,“唐萬新站起來發言,滔滔不絕而富于哲理。我只聽懂一句‘德隆在追求效益的過程中,忽略了其過程的合理性’,別的都沒聽明白! 唐萬新蓄小八字胡,身形不高而腰圍甚寬,實屬貌不驚人,并不符合人們對于呼風喚雨者的想象。 唐的精干被人們所公認,“思維非常快!币晃辉谔坪笃谂c其頗多業務往來的人士告訴記者,“我看見他的第一印象是——鄉土氣的狡猾。” 1996年底收購金新信托,只是解決了德隆短期的兌付危機,更大的隱患隨之產生。 數億元金新信托賬外負債如何歸還?此外,收購金信新托前德隆已資不抵債近1億元,1997年以后規模膨脹,“沒有利潤來源,完全是凈消耗”,每年凈增加1億元虧損,出路在哪里?王宏在供述中回顧十字路口上的德隆。 唐萬新最終選定股市莊家一途。入主金新信托之時的唐萬新已大舉進入二級市場。他遇到了1996年至1997年的“大牛市”。 起訴書認定,德隆操縱市場罪名的時間,是從德隆正式入主三家公司的1997年開始的。但市場眾所周知的是,早至1996年春天,德隆建倉湘火炬,根據王宏的供述,1997年前主要是唐氏以個人名義在炒股;收購金新信托后,才演變成德隆等公司通過金融機構委托理財來炒股的形式。 1996年7月,唐萬新已將湘火炬70%的流通股握在手中,該股也從2.3元上漲60%到4元附近。同一階段,四川長虹、深發展等有大比例送股的龍頭股卻有400%的漲幅。唐萬新看到股票市場巨大的利潤空間,同時意識到,如果無法獲得公司決策權,就不能如指使臂,通過大比例送股這種中國股市“喜聞樂見”的形式任意左右股價。 1997年5月,唐萬新主持了德隆人稱之為“遵義會議”的北京達園會議。唐在會上告訴“老戰士”們,德隆必須“考慮戰略問題”。 在這次會上,唐萬新端出了戰略“理念”:要在股市上獲巨利,須集中持有流通股票;要使上市公司與股市操作默契配合,須通過收購法人股控制上市公司。利用上市公司的平臺進行產業鏈的收購和整合,提升公司價值,使得入主上市公司與股票炒作相得益彰,“以虛數填實數”,最終在股市上實現巨額利潤。 次月,德隆入主合金投資,半年后入主湘火炬,并分步完成了對新疆屯河及其母公司屯河集團的收購。湘火炬在1997年和1998年分別推出10送2和10送9股的優厚方案,到1998年,股價超過20元,德隆湘火炬賬面利潤超過10億元。 2005年12月,由武漢市公安局委托武漢正浩會計師事務所所做的審計報告稱:根據武漢公安局經偵處提供的德隆集團買賣“老三股”控制的46783個股東賬號,經查實,自1997年到2004年4月14日止,德隆實際買賣“老三股”共使用股東賬號24705個。這段時間內,新疆德隆、金新信托、德隆國際和中企東方累計買入“老三股”金額678.36億元,余股市值為113.14億元,按移 動平均法的計算原理,計算余股成本為162.30億元,共獲累計既得盈利為98.61億元。 德隆內外兼修全面控制“老三股”的手法,與控制中科創業的“K先生”呂梁并無不同,時間上則更較呂氏為先,規模上更是登峰造極。這一模式集各種違規手法——內部交易、市場操縱等——于一身,卻因莊家絕對控盤并持續推高股價,并獲“K先生”鼓吹以“長莊”、“善莊”之名,在1997年至2000年間風光一時。 德隆與其他“長莊”們最大的區別,除了直接控制多家金融機構將委托理財托至極致(“K先生”們僅僅是借用了各證券營業部提供的融資通道),還在于其在產業一翼鋪開的規模之大,為同輩所遠遠不及。 以“老三股”為經緯延展開去,德隆相繼控制了更多企業,包括天山股份、ST中燕、重慶實業、沱牌曲酒等上市和非上市公司,行業遍及番茄醬、水泥、汽配、亞麻、鉀鹽、旅游業、飲料業、娛樂業、種業、農資超市等等,德隆一舉成為最大的民營產業集團。截至2004年4月,德隆實業部分總資產約200多億元,負債230億元。 熟悉唐萬新的人,從德隆在上述眾多行業的高歌猛進中,可以看到唐萬新過去從商的影子。與過去一樣的是,唐顯然看見了過多的商業機會;與過去不同的是,現在的他宣稱自己有點石成金的超凡能力,有能人所不能的整合力量。這一產業整合先鋒的形象,一直到德隆衰敗的末期,仍然有效地在德隆和唐萬新身上罩了一層光環。 事實是,除“老三股”和天山水泥,德隆未對其他上市公司進行大規模的資產重組;而即便是德隆最引以為豪的“老三股”產業整合,也絕未催生德隆所希望人們相信的那種神奇效果。 《財經》獲得數份來自一家著名金融機構風險管理部門從2003年初開始的分析報告,其中指出德隆旗下四大上市公司普遍存在重大財務問題;所謂產業整合,其實脆弱不堪,基本上是靠銀行信貸資金堆砌而來。僅靠這數家公司本身主營業務的盈利能力,僅還貸即需數十年時間!而且,多年來,德隆旗下上市公司一直有巨額資金持續流出,去向不明。 更重要的是,在德隆的整個畫卷中,所謂產業整合只是為二級市場提供故事的噱頭,無論產業重組給德隆帶來多少整合專家的光環,給市場帶來多少化腐朽為神奇的期待,它都被“老三股”的急速擴張遠遠地拋在后面。通過連年大比例送配和股價持續推高,“老三股”的流通股數量和市值驚人膨脹,與其內在價值毫無關聯。 以2003年年底(歷史最高價)與1996年年底相比較,湘火炬A、新疆屯河、合金投資的流通股數量分別增長了9.69倍、22.22倍、10.89倍,流通市值分別增長了37.34倍、26.71倍、26.70倍,高峰期總市值高達200多億元。這期間,深滬股市經歷了幾番漲跌輪回,無論牛市、熊市,“老三股”的股價始終屹立不倒。德隆“股市第一莊”的地位由此奠定。 2000:頂峰 來自中國邊遠一隅新疆、剛剛君臨中國金融中心的唐萬新及其伙伴們躊躇滿志,在新的舞臺上,似乎再無障礙阻止他去追求自己的宏圖大志,做“大事”! 這一切都掌控在唐萬新手中。 “最開始操盤是我自己,1997年到1998年,我在金新信托上海寧武路營業部的時候有過一年左右。1998年我到北京去組建德隆總部時,就把操盤的工作交給唐萬川和董公元,兩人都直接向我匯報。買賣股票是由唐萬川負責,董公元負責操盤。”唐萬新在供述中說。 審計報告顯示,“老三股”的流通股90%以上全在德隆的控制之中,德隆自買自賣量占總交易量的最高比例在99%以上。股價推高本身是一個完全操于德隆之手的數字游戲,一個飲鴆止渴的游戲。 由于股價完全脫離企業內在價值的支持,這一游戲之得以維持,必須確保委托理財業務融資額的持續擴張。與傳銷的性質相仿,傳銷的產品本身只是一個載體,本身的價值無關緊要,核心的是整個傳銷架構的搭建和資金鏈的金字塔效應。 舉例言之:假設“老三股”的流通市值規模是100億元,而德隆許諾的平均收益率是10%,那么德隆必須獲得110億元的新資金,才能將原投資者兌付完畢。惟一出路便是去尋找愿意提供110億元資金的新投資者,而要兌付完畢新投資者則需要121億元資金……這是一頭一旦騎上去就再也不可能下來的猛虎!袄鲜髸眰儼堰@個過程叫做“尋找下家”,德隆及其同行們把這叫做“融資”,或者叫作“提供金融服務”。 德隆體系1997年以后數年間最重要的融資平臺,是金新信托!袄先伞惫蓛r節節推高,正與金新信托在德隆主持下大規模啟動委托理財相同步。在2001年《信托法》明文規定理財業務不能保底后,金新信托將合同名稱改為信托計劃,但實質內容絲毫不變。 1997年9月至2001年,金新信托在全國設立了20多家辦事處,建立委托理財業務融資網絡。1999年上半年,金新信托在上海設立理財管理總部,統一管理遍及全國的理財業務,許以高額固定回報。以1997年為例,金新信托理財業務許諾的平均利率為14.5%,總體“西低東高、北低南高”,部分合同許諾回報率更高達22%。1999年開始,德隆按融資量1%向融資業務員發放“融資費用”。 雖然歷經監管當局連續多次對信托行業的清理整頓,金新信托理財業務卻獲得了“蓬勃發展”。 金新信托財報顯示,1997年負債余額9億元,1998年負債13億元。從1999年開始其有明確的融資“任務”,當年余額負債20多億元,其中融資14億元;2000年底總負債23億元,其中融資15億-16億元;2001年在新疆的融資額為13億元,加上新疆以外地區的融資額總計近50億元。2002年,金新信托的總融資“任務”為50億元,來自新疆的部分為20億元;2003年和2004年,新疆區內的融資任務額更增至35億元和40億元。 這些資金的去向現在已然清楚。截至2004年6月,德隆從金新信托調走資金共計57億元,其中23億元名義上投資國債,實則通過國債回購倒手后用于炒股,12億元委托德隆系四家殼公司即上海西域公司、中極公司、創索公司、創荃公司炒股,10億元直接在金新信托的賬上購買了德隆“老三股”股票;此外,還有3億元用作信托貸款,2.3億元作長期投資及1億多元的固定資產投資。 金新信托及其總裁王宏等人最終走上了被告席。2005年9月,烏魯木齊市人民檢察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起訴金新信托及其高管。起訴書稱,自1997年1月至2004年8月,金新信托共計吸收公眾存款35265筆,涉案金額近202億元;截至2004年8月31日,未兌付資金達42億元。 但這是后話。1997年以后,正是受益于源自金新信托的這個觸角遍布全國、規模與效率在同行中少有其匹的融資網絡,“德隆系”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在業內頗令人稱羨。清算日到來還需時日。 1998年12月5日,杭州西湖賓館,德隆在此召開了第一次股東大會,產生33個合伙人,并選舉出九名董事,包括唐家四兄弟以及張業光、王宏、黃平、孔清華、宋華杰等人。這是唐萬新理順德隆建制之始。 1999年,唐萬新將總部從新疆遷至上海。德隆國際投資有限公司在上海成立,股東增加到37人,其中唐萬新占13.6%,三個兄長分別占6.7%。上海證券交易所所在地——浦東的上海證券大廈16層(其時德隆大廈還未建成)里,來自中國邊遠一隅新疆、剛剛君臨中國金融中心的唐萬新及其伙伴們躊躇滿志。在新的舞臺上,似乎再無障礙阻止他去追求自己的宏圖大志,做“大事”! 次年8月,唐萬新將德隆體系整合為金融與實業兩翼,自己作為最高負責人同時主抓產業整合,金融一翼成立上海友聯,由王宏任執行總裁,負責旗下的金融機構。此時,德隆已形成產業以“老三股”為核心,金融以金新信托為主、新疆金融租賃為輔的格局。 此后,德隆又陸續控股新世紀租賃、中泰信托、南京國投等金融機構。“老三股”之外,德隆還陸續炒作過祁連山、三峽水利、秦豐農業、亞華種業、人福科技、青島雙星、華北制藥等上市公司的流通股。 這個階段,只要是德隆染指的公司,便能在市場上引發強烈跟風。“價不在高,有德就靈;股不在高,有隆則名”,“德隆系”在中國證券市場上的“江湖地位”達到頂峰。 2001:災變 這是德隆公關攻勢最猛的一年,也是其危如累卵的一年。德隆體系每年需新注入融資“老鼠會”的資金以百億元計。唐萬新力辯其可行。他的方案是:秘密控制金融機構,越多越好 2001年初夏某日,德隆集團董事局主席唐萬里、多位德隆高層與本刊負責人共進晚餐。此時外界風傳,《財經》雜志正在著手一篇關于德隆的調查報道。德隆高層前來,正是為了溝通看法,解釋誤會。席間,德隆各位人士暢談產業理想,唐萬里一再強調:“德隆是做實業的,我們不做二級市場,更不是莊家。” “太好了。既然德隆光明磊落,何不干脆公布‘老三股’的前100名流通股股東名單?這樣豈不正可以取信于市場,取信于監管者?”本刊負責人說。 房間內一片寂靜。無論何時,這都是德隆不能碰的“死穴”。 2001年,中國股票市場的監管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 ——2000年10月,《財經》雜志發表“基金黑幕”一文,揭出證券投資基金業普遍存在違規操作的現實; ——2000年12月底,中科創業股價崩潰,莊家呂梁隨后出逃; ——2001年4月,中國證監會啟動查處首只百元股票億安科技市場操縱行為; ——2001年8月,《財經》又發表文章“銀廣夏陷阱”,揭出其時流通市值第二大上市公司銀廣夏利潤連年造假。 中國證券市場以“發展”為主旋律的“發展”與“規范”二重奏持續了十余年,“規范”奏出強音的時刻終于到來。2001年成為中國證券市場首個“監管年”。無論“惡莊”、“善莊”,莊家們的生存環境發生了災變。 中科創業莊家崩潰數月之后,2001年4月,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郎咸平在《新財富》雜志發表“德隆模式-類家族斂財模式”,詳盡分析德隆體系結構及其斂財模式之不可持續,并預言投資德隆股票者最后會“血本無歸”。 2001年是風雨飄搖的一年。中科創業崩盤引發了投資者對于莊股的恐慌,“善莊”、“長莊”模式已經破產。于2001年間看過太多類似中科創業的故事后,市場普遍認為,莊家的“壽命”不會超過三年,德隆的倒臺看來隨時會發生。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德隆一改過往“只做不說”的作風,開始主動地與外界“溝通”,宣講德隆的“產業整合”理念。 對于市場操縱,德隆的策略是在公開場合絕不承認——德隆國際董事局主席唐萬里宣稱,“老三股”的股價是1998年金融機構一些不負責任的職業經理人炒高的,并非德隆所為——在私下與“同業”談話時,唐萬新雖不諱言做莊,但著意解釋為中國“扭曲”的證券市場制度環境下金融創新者的“原罪”,而德隆正立志突破窠臼,打造民營金融—實業財團。 唐萬新相貌雖不夠軒昂,但態度誠懇,激情四溢,邏輯絲絲入扣,數據順手拈來且異常準確,所描繪的愿景令人信服,往往效果十分彰顯。跟唐談過而感到“這個莊家不尋常”的專業人士,所在不少。 不過,唐萬新本人在公開場合的出現,始終守住分寸。人們記憶所及,僅有2001年5月唐萬新出席北京上市公司論壇。唐縱論產業整合,卻被記者追問“老三股”的股價是否炒離了企業基本面時,他忍不住高聲斷言:“不是高估,而是大大被低估了! 唐萬新惟一的一次出場收效卻不佳,有關報道強調的多是他眉頭緊鎖、抽煙不斷的形象。從此以后,唐萬新恪守自己主內、大哥唐萬里主外的分工。直至德隆最后崩塌,再未越雷池一步。 宣講“舶來一分自我發揮九分”的理論,力圖重塑社會形象、引導投資與投機風向,德隆不是首創。中科創業操縱者呂梁是此道前驅。呂梁以“K先生”之名在媒體發布多篇長文,宣講“長莊”、“善莊”理念,塑造了1997年以后的莊家操作新范本。但呂梁資源有限,根底不“扎實”,事事只能親力親為,勢力所及不過少數證券業媒體。唐萬新則不然,可以整個機構全力投入形象重建,效果遠超前輩。 2001年8月,德隆邀請大批新聞媒體負責人赴新疆實地參觀其產業。不過,當面與媒體親善溝通,只是德隆之一手;德隆之另一手,是背過臉去則大談媒體如何“不負責任”,如何損害了志向遠大的民營企業。也是從2001年下半年開始,大量贊譽德隆的文章、專著紛紛面世。 據稱,德隆為某位“經濟學家”的相關“專著”開價200萬元——在這些文章、專著里,德隆是1997年(《證券法》實施之年)后絕足二級市場炒作、專注于產業整合的實業干才;是延聘羅蘭貝格、麥肯錫等世界著名咨詢公司,以國際化、專業化路徑探討產業興國之道的戰略家。 另一方面,德隆著力將自己刻畫為民營企業代表。一者可以民營企業不獲平等準入為由,敦促有關方面為德隆所謂金融混業宏圖開門;二者是大樹下面好乘凉;三者可將德隆的陰暗面埋在民營企業“原罪”之中。2002年8月,德隆客卿、執行董事向宏在云南昆明舉行的一次金融控股研討會上,突兀提出民營企業需大赦“原罪”之說,公開了德隆的訴求。 2002年11月,新疆德隆董事局主席唐萬里當選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副主席,德隆“去草莽化”成就達到頂峰。 2003年,唐氏兄弟位居《財富》雜志中國百富榜第25名,擁有財富19億元。德隆旗下控制的五個上市公司其總流通市值超過200億元。 這是表象,真相又如何? 今天成堆的案卷材料說明,彼時的德隆已經危如累卵:2001年初,金新信托旗下融資網絡與客戶簽訂的委托理財總余額為143億元;2001年一季度金新信托即發生擠兌風波,在整個2001年,擠兌風波發生了三四起。金新信托一季度有20多億元無法兌付,到年底,需要兌付的資金缺口為41億元。 2001年德隆對外形象公關攻勢最猛烈之日,也正是德隆最高層就是否放棄金新信托絕密辯論不休之時。具有欺騙性的是,至今,唐萬新仍把這場本屬于德隆自身的危機描述成“金新信托要不要破產”的選擇,為自己憑空籠罩上一層勇于“負責”的光環。事實則是,所謂放棄金新信托,意味著德隆即刻的曝光和滅亡。 2001年4月,德隆國際全體董事在杭州西湖賓館開會,商量如何處置金新信托。七人主張金新信托“破產”,惟唐萬新一人堅持要“救”。此次會議未作最后決定。 四個月后,正當德隆遍邀媒體負責人訪問新疆,展示其欣欣向榮景象,以“事實”反駁媒體的“不實報道”之時,德隆董事會在蘇州東山賓館再度開會,決定虧損累累的金新信托何去何從。仍然是唐萬新以一對七,力排眾議。 “發生分歧的原因是唐萬新只跟我們說經營模式,不說清楚盈利模式!蓖鹾暾f。身為金新信托總裁及龐大委托理財網絡的具體管理者,此時的王宏已經深知委托理財資金集中持股已不再可能是一個“盈利模式”了。 唐萬新所秉承的“經營模式”,已在2000年底拖垮了中科創業操縱者呂梁,又在隨后的兩三年間拖垮了其他絕大多數“長莊”莊家們。作為最大莊家,德隆維系著200億元左右的“老三股”市值,用于維持股價和德隆各種開銷的成本高達數十億元;由于2001年后原客戶絕大多數撤資,德隆體系每年需新注入這一擊鼓傳花機制的資金以百億元計。這注定無法持續,惟一的懸念是何時崩潰——但唐萬新力證其可行。 支撐唐萬新以一對七力辯同伴的,除了他本人長期在德隆內部形成的絕對權威,更有他本人的堅定“信念”。他相信,自己不是坐在火山口上,而是坐在金礦上;他相信,自己以上市公司為軸展開的產業鏈整合必然會創造商業奇跡,并反過來證實德隆多年來以巨大成本集中持股的英明和遠見;他相信,呂梁在中科創業所宣稱要做而沒有做或做不到的“虛數填實數”,他唐萬新本人一定能做得到;他相信,自己能夠把火山變成金礦,所需要的只是時間,而為了贏得時間,委托理財集中持股絕不能垮掉。 他說服了德隆國際董事會。 董事會最終通過了唐萬新的策略:全員動員,以收購金融機構為第一急務!笆召徯碌慕鹑跈C構,擴大委托理財規模,以保證資金流不斷”。 唐萬新2001年危機的求存之道,說到底是師法1996年危機的故技,規模則不可同日而語。最后的瘋狂開始了。 2002-2003:“金融控股”的表象與真相 德隆一位頗有背景的商業伙伴告訴《財經》,他每聽唐言及此,會禁不住說道:小唐,你說的這些事,是國務院總理考慮的問題。唐萬新則微微一笑,說:“我就是想當民族英雄!” 2001年間,在唐萬新的布局下,金新信托逐步淡出德隆委托理財網絡的核心。自2001年初,金新信托業務全部收縮回疆,在全國設立的33個理財網點全部劃歸至德隆旗下其他金融機構。2002年元旦前夕,金新信托退出北京,位于北京西直門附近的成銘大廈A座22層的投資銀行業務部悄悄撤回上海。 從2001年10月,唐萬新開始了他所稱的長達兩年半的“救火”。實現唐萬新計劃、替代金新信托核心地位的新平臺,是上海友聯。上海友聯成立于2001年6月5日,由重慶證券(德恒證券前身)和金新信托出資成立,第一任總裁為王宏。至當年12月,唐萬新親自上陣,友聯作為后期德隆神經系統中樞的地位驟然升級。 友聯的功能主要有二:統一部署德隆體系對于金融機構的收購,整合旗下金融機構的委托理財業務,實行集權控制、實現高效、規模宏大的“融資”計劃。 在金融機構收購目標中,唐萬新對深圳發展銀行(下稱深發展,深圳交易所代碼:000001)覬覦已久。 早在2001年3月1日,德隆即借受讓海通證券所持2500萬深發展法人股,成為深發展第七大股東。德隆為控股深發展頗費周折,但事實上從未真正有過機會。從一開始,原大股東深圳市政府就把德隆排除在潛在談判對象之外——這個決定顯然是明智的。正如唐萬新在供述中承認,收購金融機構的目的就是擴大規模、應對擠兌,更方便融資!爸灰f是德隆的機構,就立刻出現擠兌風波,以德隆的名義再無法做下去! 雖然未能得手深發展,德隆不計成本不分良莠的收購策略,使其很快入主許多金融機構。為逃避監管要求,德隆均采用了復雜、隱密的代持安排。這套安排始于德隆入股金新信托,并在德隆全面控制金新信托的過程中成型。 1997年至1998年間,德隆以表面上無股權關系的多家殼公司先后收購了新疆有色金融金屬總公司、新疆民航、新疆石油公司、金新房地產開發公司持有的金新信托股權;由于新疆有色金屬總公司原本持股15%,德隆為規避大股東持股10%要經審批的限制,與新疆有色簽訂委托持有協議,新疆有色把所有權益都轉給德隆。最終,德隆在控股金新信托超過60%。 德隆進入后來的十余家金融機構,則動用了幾十家表面上和德隆全無關系的殼公司。唐萬新更發明令德隆頗為自豪的結構,將“委托理財”和委托持股整合為一套安排。一些企業以自己名義購入金融機構股權,實則是代德隆持有,所投入的資金則體現為對德隆的委托理財。德隆無需動用資金,就獲得了多家金融機構股份的實際控制權。 這樣做自然是一舉多得,既節約成本,又逃避監管,還掩人耳目,方便利用金融機構進行擔保、拆借、資金的運籌帷幄。 德隆體系中的金融機構在2001年以前,僅有新疆金融租賃、金新信托、新世紀金融租賃和德恒證券四家,自2002年初起即增加了恒信證券、中富證券、伊斯蘭信托、南京國投、昆明市商業銀行、南昌市商業銀行;至2004年4月危機總爆發之時,德隆體系控股及參股的金融機構已達21家,實際控股了伊斯蘭信托近60%,南京大江國投、德恒證券、恒信證券100%,中富證券89.94%,健橋證券65.0 5%,昆明市商業銀行49.23%,株洲市商業銀行41.05%,南昌市商業銀行31.63%。 唐萬新本人在策劃及執行如此大規模行動時所表現出的操控能力,每每令同行擊節贊嘆。由于布局隱密,代持安排結構復雜,甚至可能不留文字,大量信息可能只存在于唐本人的大腦之中,德隆體系內除他一人無人知曉。 一位在德隆崩潰后嘗試整體收購德隆旗下金融機構的專業人士告訴《財經》,以這種方式收購、管理旗下21家金融機構,姑且不算上同樣繁雜的德隆實業組合,已足以構成對一個人能力、智力和體力的巨大挑戰。 在輾轉于十余省、接觸了德隆系六家金融機構、與各色諸侯強豪打了一輪交道后,這位專業人士說,“我很累”;而唐萬新能夠轉動這么龐大而復雜、隱密的結構,“他一定是個工作狂,而且一定得有一個他自己全情投入的‘信念’——不管這個‘信念’在他人看來將多么瘋狂。” 隨著證券公司、信托投資公司、城市商業銀行不斷納入囊中,執著于做“大事”的唐萬新更形成了金融混業經營并邁向金融產品綜合服務商的戰略構想,其途徑則是整合德隆旗下金融資產為金融控股公司。在很短的時間內,唐萬新便一變而為“先進金融理念”的傳播者和實踐者。 即便在德隆崩潰以后,昆明市商業銀行的官員還記得唐萬新點撥的戰略是怎樣令他們如醍醐灌頂——零售銀行業務是不重要的,銀行應當尋求與具有產業整合理想的企業共同成長;這一成長,如果發生在由德隆旗下證券公司、信托投資公司和商業銀行所構建的綜合性全功能金融平臺的支持下,是多么地令人神往!一家有抱負的金融機構,為什么不在這樣了不起的平臺里尋求自己的位置? 當然,唐萬新并非書生;他所用來打動諸多金融機構決策者的,除了愿景,還有其他。德隆進入金融機構費用極高為業內所周知,“進入一個金融機構的‘前期費用’(‘灰色支出’的另一個說法)通常就有兩三千萬元。”一位具有豐富金融機構收購談判經驗的專業人士告訴《財經》。 曾供職于中國證監會機構部的一位官員亦告訴記者,唐萬新攻城拔寨所向無前,金錢開道、豪闊出手是關鍵因素。 更重要的是,哪怕唐萬新真誠地信奉金融混業的理念,他從未真正將其“偉大愿景”付諸實施。德隆將數十家金融機構納入囊中以后,這些金融機構的大量資金隨即流失于德隆龐雜體系當中,清楚不過地說明了唐萬新大舉進入金融機構以后的急務所在。 現在看起來很清楚:德隆末期主要通過旗下數家證券公司和信托公司開展委托理財業務斂財。而德隆所控制的數家城市商業銀行亦成為重要的資金來源,這些銀行資金以違規貸款或是同業拆借的方式離開當地,經由德隆控制的信托公司轉手,最終仍是進入德隆控制的證券公司,主要投入炒股。 即以昆明市商業銀行為例。德隆進入昆明市商業銀行是在2002年6月,立即以所謂“金融創新”的名義貸款4億元,其中2億元是以德隆控制的新世紀租賃公司名義代為處理昆商行的不良貸款,另2億元則為商業貸款。由于城市商業銀行的貸款出省需經監管部門審批,德隆轉而改走拆借一途,以所控制的伊斯蘭信托、銀川市商業銀行、南京大江國投的名義,前后從昆明市商業銀行挪走資金達12億元之巨。 德隆控制的其他商業銀行經營狀況大都不佳,如株洲市商業銀行截至2002年9月增資擴股前累計虧損已達2.5億元,長期依賴央行再貸款,每筆貸款都需當地監管部門批準。在這樣的情況下,僅出資7000萬元控股的德隆仍通過拆借方式挪走1.7億元。 “控制金融機構——以種種方法挪用其資金——購買已被德隆拉高的股票”,不論唐萬新想像的金融控股前景何在,他實際上真正操作的金融控股“創新”,無不出于為打通占有金融機構資金通道而做的苦心經營。 與控制金融機構數量膨脹相同步,德隆體系委托理財業務規模激增。德隆收購金融機構后由友聯集中引入的所謂客戶集中管理、資源共享,無不直接服從于唐萬新所謂“融資計劃”的要求。 唐下達的融資計劃年度增長驚人,大體言之,是德隆體系定下年度總融資計劃,并分解到旗下各金融機構,各機構全國設點,委托理財的數額一般要求以1998年底的總數為基數每年遞增30%。德隆體系1998年的委托理財總額為二三十億元,而唐下達的2002年融資計劃總額則為210億元,實際完成數為190億元! 金新信托以外的金融機構明顯成為德隆末期的主要融資工具。案卷材料顯示,上海友聯2003年3月向各機構下達年度融資計劃,金新信托(新疆區域)任務是35億元;德恒證券是80億-100億元;恒信證券是30億-35億元;伊斯蘭信托25億元;南京國投20多億元;新疆金融租賃15億元;上海新世紀租賃十多億元。各家商業銀行亦有數額不等的指標。 到德隆危機深重的最后幾年,融資計劃的總額實際上由唐萬新根據“救火”所需要的資金數額倒推而出。比如,2003年的融資計劃為250億元,即是根據2002年危機程度加18%增長率得以確定。2003年起,唐要求包括董事會在內的所有人到一線融資。 “我自己也成了融資員!碧迫f新在自述中說。 從形式上看,各金融機構的理財,是對金新信托模式的大面積復制,不同的是,友聯提供了詳盡的“戰略指導”、精確的計劃,以月度目標和年度目標進行考核。 在資金饑渴癥驅動之下,德隆的融資行動表現出竭澤而漁的色彩:上海友聯將全國近1.9萬家年銷售收入5000萬元以上的企業作為重點客戶,按地域分配給七家證券金融機構負責。長三角、珠三角、環渤海及成渝地區的749家上市公司和集團為第一批目標市場和客戶,各金融機構被分配了具體的上市公司拜訪任務,其中德恒證券分配330家、恒信證券80家、大江信托66家、伊斯蘭信托283家。 金新信托的激勵機制也同樣被復制到各家金融機構。到2003年,唐萬新更進一步,停用各金融機構各自的理財費用賬戶,由友聯設立統一賬戶,金融機構從友聯借支理財費用,如果承諾的保底收益率為10%,則相應支取的理財費用為1%,以此為基數增減。友聯還針對高管出臺額外激勵手段,如果年度融資額達標,融資額在40億元以內的按1‰,高于40億元的按1.5‰提取獎金。 憑借如此高效嚴密的安排,德隆融資的末路狂奔,終得以在2001年危機來臨之后仍延續了近三年!坝崖摽刂频慕鹑跈C構歷年來累計融入的資金,沒有明確的統計,估計有800億到1000億元左右的累計融入量!碧迫f新供稱。 此次司法機關統計的六家金融機構460億元的非法吸存額,時間段為2001年到2004年,實際僅占其中一半。 從2002年以后兩年多“救火”階段,恰也是唐萬新更宏大構思層出不窮的兩年多。諸多“產業整合”從國內走向國際的計劃,赴歐洲收購飛機制造公司等奇思妙想,正發生在這個階段。這些構思數量多到令唐的手下亦只好搖頭苦笑,而唐萬新沉浸于此,更引發出諸多全局意識和高尚情懷,使商業決策中時時散發著“振興中華”的理想光輝。 唐萬新所接觸的商業伙伴們,并不總是熱衷于聆聽唐的偉大設想。德隆一位頗有背景的商業伙伴告訴《財經》,他每聽唐言及此,會禁不住說:小唐,你說的這些事,是國務院總理考慮的問題。唐萬新則微微一笑:“我就是想當民族英雄!”他的神情總是真誠的。這些商業伙伴覺得可笑的偉大設想,正是唐所認為自己過人之處。 其實,唐只需走進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在德隆總部召開的資金“頭寸會”,就無需別人提醒他真誠設想的那些偉大計劃不過是空中樓閣。唐萬新全力支撐的龐大委托理財工程,每天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 從2002年1月2日到2004年4月15日,唐萬新親自坐鎮上海友聯“頭寸會”。“頭寸會”在旗下金融機構之間任意縱橫調用資金,以解決兌付危機中之最危急的問題。“危機每天都有,”唐萬新在供述中承認。由于“老客戶”紛紛離開,回頭率從97%跌至3%,加大了對新客戶“營銷”的需求,后者的難度亦是與日俱增。除卻極少數時段,德隆資金月月有缺口。后期,德隆甚至向江浙一帶的地下錢莊以20%以上的高利借款。 也許只有心理學家才能解釋一個如此梟雄的性格兩面:一個清醒地制造危機的賭徒,一個坐在危機火山上的“理想家”。 唐萬新為德隆下達的2004年融資計劃達到了256億元。這也是德隆的最后一個融資計劃。 2004:終局和未解之謎 “英諺有云,拿錘子的人看什么都是釘子!币晃慌c唐深談的金融業人士告訴記者,“這正是唐萬新的寫照” 盛時的唐萬新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汲汲于做大事,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錢,用于不合法的擴張,沒用在生活上,也沒拿走!碧迫f里則對外稱,德隆做事簡樸,“吃盒飯、穿布鞋”云云。 知悉唐萬新生活細節的人們則告訴記者,他亦有諸多外人所不知的豪奢之處,“吃飯,消費,哪里貴去哪!彼梢蚤L年包下豪華酒店最好的房間,就為了每年去一兩次時可以隨時入住;也可以興頭上來立即讓人在貴州買下正宗的花江狗肉,當天送到上?偛俊 在唐不可一世之時,有人送了唐萬新三句話: ——“你做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和你的團隊是否有能力駕馭?” 雖然唐在2001年以后引入多家國際一流管理咨詢公司為德隆產業整合出謀劃策,唐萬新對自己這個團隊畢竟心中有數!拔覀冞@個團隊,雖然是大老板不少,但連個過去當過基層干警這個級別的干部都沒有。”他曾自嘲。 唐本人雖然智力過人,但純然是自生自長的領導模式和語言模式,并未經過系統訓練。唐雖然以戰略自負,但“恰恰失敗在戰略上”!耙粋很好的連排長放到了司令的位置上!币粋唐的生意伙伴對《財經》說。 ——“你想做事還是想發財?”想發財,那就悶聲發財;想做事,就要按規則做。上市公司和金融機構牽涉到公眾利益,行走于兩者之間,必須要考慮公眾公司的游戲規則! ——“你想做企業家還是金融家?企業家和銀行家是兩回事,你自己沒想清楚! 事后,唐萬新告訴身邊人,這三句話,他“終身難忘”。然而,終局時刻,已經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撐無可撐之際,唐萬新幻想的,是一場股價“軟著陸”。 2004年1月,德隆高層在海南召開最后一次年度工作聯席會議。會上,唐萬新提出,準備到當年6月把“老三股”的價格先降三分之一,到年底再降一半,虧損大概在120億元!安贿^是18年全部白干!碧迫f新說。 事實證明,崩潰來臨方式不可能由莊家來選擇。其后的三個月,“老三股”股價持續陰跌,節節向下。唐萬新再也無力回天。 4月3日,是唐萬新40歲的生日。他選擇在這一天最后攤牌。所有金融機構負責人、友聯全體執委和其他核心人員被通告了唐的決定,全面動員,全力護盤,堅決不能跌過30%。唐告訴眾人:這一步過去了,德隆還有更好的將來,過不去,“再也沒有機會坐在一起開會了”。 “那時測算下來,要托住,還得十個億!迸c會者紛紛表態將努力籌錢。事實上,德隆內部信心已經土崩瓦解。 2004年4月13日,清算日到來。德隆旗下的健橋證券首先拋售合金投資股票,當日合金投資股票跌停。德恒證券、中富證券以及德隆系坐莊的機構,開始瘋狂拋售“老三股”股票!袄先伞北辣P就此開始。到期的與未到期的客戶全部要求兌付,德隆的資金鏈徹底斷裂。一切都結束了。 5月28日,唐萬新失蹤,后被證實出走某海外島國。 6月初,德隆產業部分的14家貸款銀行組成債權人委員會,并聘請工商東亞為財務顧問。 一個多月后,2004年7月18日,出走海外的唐萬新回到北京,為整個故事平添了幾分“悲情英雄”色彩。 與此時的唐萬新頗多接觸的多位人士告訴記者,唐萬新若不歸國,則“德隆系”只有他洞悉的千頭萬緒很可能就此斷線;而唐之所以歸國,第一個原因是其兄長唐萬里向他力保歸國則可無虞;第二個原因是不忿于“德隆系”分崩離析,昔日舊將翻臉自保;第三個原因是,唐萬新覺得化危為機重振德隆未必沒有機會。 在歸國后致國務院的一封信中,唐萬新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案:在A股市場挑選50家股價最低公司,購買法人股和流通股,獲得公司控股權,輸出“德隆戰略”,對公司進行“產業重組”,提升價值后賣出股票獲利。資金則來自央行再貸款或是其他有志于此事業的新資金。與唐萬新七年來所做的事情略有不同的是,此番操作在“監管當局的監管下進行”。 自1997年至2004年,七年一輪回,莊家唐萬新始終不悟。據說,他在回國后被捕前的最后時刻,還與前來看望的人感慨:“如果我有一家銀行就好了”;“如果國家給我一筆錢就好了。我手上有企業,保證一個億進去,三個億出來! ——他所說的“出來”和“進去”,還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把戲——炒股。 “英諺有云:拿錘子的人看什么都是釘子!币晃慌c唐深談的金融業人士告訴記者,“這正是唐萬新的寫照! 如果唐萬新歸國還有第四個原因,就是他的一點執迷不悟:如果歸國后身入牢獄,那就將自己挽救民族工業的“志向”大白于天下,“讓人們知道我是為國為民為改革捐軀”,他與一位生意伙伴交心。 這位頭腦清醒的生意伙伴為之一笑,“為國為民為改革?難道資產不姓唐嗎?” 2004年10月5日,在華融資產管理公司托管德隆資產近兩個月后,國務院有關部門主持召開了“德隆系”金融處置工作會議,首次公布了德隆系的債務情況。 ——德隆系總負債高達570億元,其中金融領域負債340億元,實業負債230億元。德隆系控股、參股企業200家左右,其中上市公司五家;德隆系控制和關聯的金融機構有七家證券公司、三家信托投資公司、兩家租賃公司、四家城市商業銀行、兩家保險公司。 ——金融機構中,三家高風險證券公司負債總額220億元,其中個人債務缺口48億元(含客戶證券交易結算資金缺口14.6億元);三家高風險信托投資公司負債120億元,其中個人債務31億元。這六家高風險金融機構的個人債務合計79億元,涉及17個省(區、市)。 ——除了高達340億元的金融負債,德隆系實業部分的負債也高達230億元,其中欠11家銀行貸款167億元。 2005年12月,根據武漢市檢察院起訴書的敘述,德隆控制的六家金融機構從2001年6月5日到2004年8月31日,共變相吸收公共存款450.02億元,其中未兌付資金余額為172.18億元 這是唐萬新留給社會的賬單。在即將到來的審判中,他將重新面對這張賬單。他應當付出何種代價? 財經雜志關于德隆系列稿件: 新浪聲明:本版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僅供投資者參考,并不構成投資建議。投資者據此操作,風險自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