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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產“崩潰”
“中產階級的迅速破落令人痛心。”這是威廉·曼徹斯特在自己那部美國社會史詩《光榮與夢想》序幕中的喟嘆。
一場史所罕見的金融危機和大蕭條,讓1932年的美國格外沉重,曼徹斯特描述到:“加利福尼亞州水庫工地上干粗活的工人當中,有好些先前是農場主、牧師、工程師,還有一位中學校長和一個密蘇里州某銀行的前任行長。在芝加哥市,有兩百名婦女在格蘭達公園和林肯公園露宿。她們一無窩棚,二無鋪蓋,什么遮身保暖的東西也沒有。到了晚上,就躺在冰涼的地上打顫,直至第二天黎明。”
這位《巴爾的摩太陽報》的頭牌記者實錄了那場煉獄的更多細節:“在紐約州的巴比倫,長島警察發現有一個注冊護士在一個私人莊園的槭樹叢中挨餓,整整兩個星期,她都睡在一堆破布和新聞紙當中。在艾奧瓦州的奧斯卡盧薩市,有一個失業女教師帶著兩個孩子,準備在一個上頭扯起帳篷的地洞里度過第二個冬天。”
他用黑色的語調調侃說,“正如《紐約時報》記者卡貝爾·菲利普斯所說,夜間敲門討飯的,‘可能幾個月或一年前在銀行里爽快地簽發過你的貸款,或者在你所讀的報紙上寫過社論,或者是某家大地產公司的副經理’。”
這一年,當美國鋼鐵公司的總經理、通用電氣的董事長、美國商業部部長和許多媒體宣告不景氣正在成為過去、“新的繁榮時期的太陽正穿透經濟災難的云層冉冉升起”時,曼徹斯特紀錄到的事實是,“在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富的國家里,有1500萬以上的人在到處找工作,可是哪里也沒有工作可做”。
76年后的12月3日,一場不亞于1929年的新一輪美國金融危機已經波及到了萬里之遙的中國,挾裹著北京十年不遇的突然降溫,讓張宏興感受到了周身的寒意——他決定把自己剛剛買了不到半年的新房折價處理,因為“工作沒了”。2008年令這位復員軍人悲欣交集,“全家人成為城里人”的奮斗目標幾乎快要實現的時候,夢想卻一夕之間像風箏一樣斷線了。
2003年退伍的張宏興回到山西清徐縣農村后,沒有錢“活動”到較好的轉業工作,只能憑著自己的駕駛技術為煤老板拉煤。盡管不得不常年“沒明沒黑”地開著大貨車奔波在祖國各地,但隨著收入的提高,他不但還清了家里多年的欠賬,還把農村的妻子和兩個兒子接到了清徐縣城租住,“我答應過媳婦,開完奧運會,就真正成為城里人”。
憑借每月3500元的收入,張宏興跨入了清徐縣的高薪階層,有底氣為全家買套房實現自己的承諾。2008年年初,能干的張宏興被另一家煤老板“挖走”,月薪漲到4500元。對前景更加充滿信心的他決定提前實現自己的夢想,拿出自己的積蓄外加一部分借款和銀行貸款,6月份買下了一套熱銷的商品房。
“誰能想到,市場一天不如一天。”奧運會前,老板的煤場倒灶,張宏興“放假”了。至今也沒有找到工作的他,不但沒錢裝修自己的毛坯房,已近年關還要面對討債人。“兒子一個多月都沒有吃過肉了。”面對《商務周刊》記者,張宏興對此甚感自責,只好跑到北京找戰友借點錢,“至少把年過了吧”。
美國金融危機下半年以來,對中國經濟的影響越來越明顯。張宏興的家鄉山西是中國的能源大省,向全國輸送七成以上的煤炭、焦炭和四成電力。由于市場需求下降、價格下滑,山西的兩大支柱產業——煤炭和焦化,面臨嚴峻挑戰。
比如,山西降價幅度最大的煉焦煤,11月下旬的價格比8月下降了44%,動力煤則下降了20%以上。山西焦協數據顯示,僅九、十兩個月,山西焦炭行業的損失就達到30億元人民幣。即使賣出去了,煤款也被大量拖欠。目前,山西焦炭貨款拖欠已經達到100億元。據新華網報道,今年11月上旬,山西省有8000多家中小企業倒閉,山西焦炭行業特聘專家于長濱認為,目前山西焦炭企業失業人數保守估計已達10萬人。
而失業的張宏興,原本是2003年以來新一輪中國高速增長催生出、正在城市化進程中聚集的準中產階層的典型代表。
2007年,國務院研究室副主任侯云春曾表示,盡管沒有確切的數據能夠計算出目前中國中產階層的規模,但推算大致人數可能達到8000萬人,也就是說,官方第一次認可中國人口大約6.15%已經步入中產階級行列。他同時強調,以往兩年間,中國中產階級人數增長了將近1500萬,是增長速度最快的兩年,“并且還在急劇增加”。
2000多年前,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就說過,一個穩定的社會需要有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否則很容易陷入王朝循環和動亂。1990年代末以來,中國政府盡管沒有公開提出中產階級,但也一直在積極提高中等收入階層的比例,致力于紡錘形社會結構的塑造。
但就在十七大報告首次寫入“創造條件讓更多群眾擁有財產性收入”、意在使更多低收入和中低收入群體通過擁有財產性收入進入中產行列時,一個黑色幽默出現了,剛具雛形的中國中產階層幾乎集體慘敗在中國股市和房地產市場的驚天“泡沫”中,越來越多的人像張宏興那樣,由于全球金融危機不斷擠壓股市和房價等“財產性投入”而遭遇財富縮水,返貧式地消散在塔尖越來越小、塔基越來越大的被壓扁的“金字塔”下面。
股市&房市“攪肉機”
房地產獨立研究人士沈曉杰用大量的官方數據為《商務周刊》剖析這個雛形階層在新千年遭遇到的故事。按照2006年國務院批準印發的《人口發展“十一五”和2020年規劃》預測,2020年我國城鎮人口將達到8.7億,屆時要實現國家承諾的“人均35平方米”住房小康目標,今后12年每年要新增17.88億平方米的住房建設。
但事實上,全國城鎮在2005-2007年竣工的住宅建筑面積每年都在6億-7億平方米,整整相差近11億平方米。“造成的原因不是開發商供應不夠,而是老百姓買不起。”沈曉杰舉例說,全國為此每年都會在需求旺盛情況下出現數千萬甚至上億平方米賣不出去的“空置房”。
“按照國際通用量化標準,老百姓買得起的‘國民住宅’,其房價收入比應該控制在3—6之間,也就是說3-6年家庭收入購置一套‘體面的住房’(戶均90平方米)。”沈曉杰以上限標準的6年收入、戶均為三口之家以及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07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3786元為依據,得出的結論就是,買一套90平方米的國民住宅均價應該為248148元,即讓老百姓買得起房的國民住宅的平均房價應該是2757.2元/平方米。
沈曉杰說:“看看全國大中城市的平均房價,其差距之大不言自明。”在他看來:
一方面,中國的房地產市場不僅成為中國最暴利的行業,而且也創造了國際房地產和住房業利潤最高的“世界紀錄”。當我國社會平均利潤率還在10%以下徘徊,當世界房地產平均利潤僅在3%-5%時,中國房地產開發商的利潤率已經從過去的百分之十幾暴漲到現在的50%上下,有的甚至超過了100%。
據國家統計局的普查資料推算,房地產開發商及大股東在全國大約有20萬個左右,其一年從買房人手中攫取的超額利潤達4000多億元,5年來積累暴利2萬億元以上。也因此,在2008年房地產大轉折前的“2007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一半左右富豪的“主要產業”都是房地產,而且在前十名“首富”中,至少有8人經營房地產。
另一方面,按照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推算,我國城鎮一般居民家庭的房價收入比為9.67,比國際上公認的房價最難承受地區(房價收入比為7)還要高出近40%,沿海多數大中城市房價收入比甚至高達15-20。而且,全國城鎮現有無房戶推算已高達2.4億人左右,占到了城鎮總人口的四成左右。
最大關鍵是,2003年下半年國家建設部起草和力推的“房改綱領性文件”,一改政府“要向70%-80%以上的家庭提供經濟適用房”的承諾,把“房改的重點和方向”調整到讓“多數家庭購買或承租普通商品住房”上來。“房改新政”和住房政策在房地產利益集團左右下,普通市民階層的住房問題5年來竟成為“政策空白”。
據沈曉杰估算,無奈之下,5年來,我國城鎮3/4的居民因無法正常進行住房消費而滯壓的資金至少在十幾萬億元以上。“這些滯壓的‘過剩資金’,一個很大特點就是具有極強的投機功利性,期望通過資金的運作‘錢生錢’,使普通家庭有限的資產可以更快的接近高房價的支出需求。”沈曉杰說。
他警告說,高房價等方面的生活壓力造成居民對有限資產的升值保值有急切渴望,使他們有強烈的“賭性”到證券市場“博傻”,祈求通過股票的升值套利來實現買房夢。在2006年下半年開啟的“黃金十年”股市神話中,大概1/3左右未能實現住房消費的資金流向了股市,資金總額至少在4萬億—5萬億元之巨。
但得到的回報是,截至今年12月5日,滬綜指從2007年10月16日的最高點6124點跌到2089點,滬深兩市總市值從2007年11月5日最高的33.62萬億元跌落到13.37萬億元,所謂受政策鼓勵博取“財產性收入”的勇氣連同20.25萬億元市值一起蒸發了。
一個剛剛形成雛形的準中產階層,在股市&房市“攪肉機”的擠壓下,財富迅速因股市和房市的下滑而流失、塌陷。
與此相伴的一個壯觀景象也在2008年出現了,一面是“套死”在4000點、甚至6000點峰頂的普通投資者對資本市場絕望式的失去信任;一面是近2.4億城鎮無房居民幾乎集體性拒絕了房地產市場。
這種“抗爭”已經產生了明顯效果。截止2008年10月,全國房地產銷售金額為17590億元,同比減少了17.37%;全國房地產銷售面積為44723萬平方米,同比減少了16.51%。國房景氣指數近五年以來首次跌破100,市場已明確步入周期的低谷。失去理性的對暴利的追求,又一次把中國房地產開發商釘死在了高房價的“十字架”上。
11月22日,當中國房地產及住宅研究會副會長顧云昌在接受采訪中呼吁“中產階級釋放購買力”、“調整購房心態”、“該出手時就出手”時,一位網民調侃說,“其實中國的中產階級基本成分是房奴和車奴,如果你還沒有這個X奴的身份,要么你已經富裕啦,要么你就連做個中產階級都不配,連做奴隸的首期款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