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現(xiàn)代水墨研究所研究員張明弘

　　新浪財經(jīng)訊 CC講壇第21期于2017年10月10日在北京東方梅地亞中心M劇場舉行，首都師范大學現(xiàn)代水墨研究所研究員張明弘出席并進行題為《尋找失去的長城》的演講。

　　殘存的關口，坍塌的廟宇，斑駁的壁畫， 150多個古村落，14000G的影視資料，三年來，他沿長城行走，尋找遺失的文化 。

　　以下為發(fā)言實錄：

　　張明弘：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張明弘，我們先一起來看幾組長城沿線即將消失的壁畫。這些壁畫雖然脫落嚴重，殘缺不全，但是可以看出繪畫風格極為細膩，每幅都繪有十幾甚至幾十個人物，構圖飽滿，色彩艷麗，內容豐富，繪畫水平極為高超。 這幅是一座關帝廟的內景，兩側壁畫危在旦夕。描繪的內容是關公圣跡圖，是連環(huán)畫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關公、劉備、張飛形象鮮明，惟妙惟肖，人物造型嚴謹，線描流暢自由，青綠中略施富麗的黃色體現(xiàn)出明代寺觀壁畫的秀雅風韻。這些正在消失的寺觀壁畫，不在八達嶺，不在山海關，它們殘存在萬里長城沿線的未加保護的邊關古堡之中，關帝廟里面的關帝圣君作為武圣，幾百年來一直還在默默的守衛(wèi)著我們的長城。

　　我是一名從事水墨繪畫三十余年的美術工作者，我們這一代是混血的一代。大學時期正是西方文化流行時期，飲食，審美，哲學，文學，一股腦的偏向西方。喝著咖啡，聽著搖滾，讀著弗洛伊德，看著哈姆雷特，畫著放棄中國畫傳統(tǒng)審美的水墨畫。我身邊的一些畫家朋友認為，在他的畫里面，有一筆像傳統(tǒng)，那畫就俗的不能看了。其實就是拿著毛筆畫西方審美的繪畫而已。

　　我作為現(xiàn)代水墨繪畫的一名代表性的藝術家曾經(jīng)獲得過第三界全國青年美展水墨最高獎。我的作品被很多美術館藝術機構收藏。

　　我們看到這幅畫就是我之前的繪畫作品，壓抑、頹廢、迷茫的自我情緒的宣泄充斥著整個畫面，總覺的畫里面似乎缺少了某種東西。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在繪畫藝術前進的道路上的彷徨與迷茫。

　　2013年秋，我去箭扣長城寫生時，突然被眼前的原始的沒有被現(xiàn)代人修飾過的野長城給深深的震撼了，那些被歷史風雨蠶食的殘破滄桑、荒涼蕭瑟的野長城，像極了我們今天的傳統(tǒng)文化，它雖然已經(jīng)坍塌的斷斷續(xù)續(xù)滿目瘡痍，但是它依然波瀾壯闊、延綿不絕。那一刻箭扣長帶給我的不是靈感，而是一個決斷。我決定離開城市的繁華，沿著長城，走進歷史，嘗試去尋找我們正在遺失的傳統(tǒng)文化根脈。

　　2014年8月，我們抵達了位于遼寧綏中永安堡鎮(zhèn)小河口村的長城，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原因，站在制高點，可以清楚的看到來自于丹東的長城和秦皇島過來的長城以及去往嘉峪關的長城在錐子山相會，形成三龍交匯的壯美景觀，這是其他地方的長城無法比擬的，所以說是最美野長城一點也不為過。這段長城始建于明洪武年間，明隆慶嘉靖年間，由當時的薊鎮(zhèn)總兵戚繼光帶領戚家軍對這段長城進行了加固整修，迄今為止是保存最完整的一段長城，而且每一處敵樓都極盡變化，敵樓的拱門全部用上千斤的石頭雕成，而且都刻有吉祥的圖案和花紋，這段長城又有雕花長城的美譽。我們抵達這段長城的時候，這段長城正在進行修葺，我們看到了已經(jīng)修了一半的小河口長城，光溜溜的如同馬路一般。我的助理說，如若裝上護欄，可以做滑梯了。看著修葺的面目全非的長城，我和我的助理，非常震驚，我們找工人詢問，工人說，他們只是掙口飯吃，上面領導讓修成什么樣就修成什么樣，并且，告訴我有很多原來的石雕拱門和條石，由于太重，吊不上去，施工人員讓工人丟到一邊，原本的石雕拱門改成了磚砌的碹門。我們當時心里非沉重。我們給相關部門打電話，也沒有任何回復。

　　兩年后的2016年9月，一條‘七百年最美野長城被磨成水泥路’的新聞，成為了新聞頭條，我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是又喜又悲，喜的是，這件事終于引起了國家和人民的極大關注，悲的是，雖然這段修殘了的長城得到了平冤昭雪，但是一切為時已晚。相由心生，其實這段修殘了的長城就和原來的繪畫一樣，缺失了對歷史對傳統(tǒng)的敬畏之心。

　　在朔州右玉有一個非產(chǎn)有名的邊堡，殺虎口堡，一聽這名字，就很有邊關的氣勢。殺虎口三城相連，是著名的西口之一，也是明朝著名的邊貿生意集散地。我們行至殺虎口的時候，北城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中城還有三戶居民，皆為清朝老宅，南城西北角還有一處民居，是民國舊宅。南城已經(jīng)修建了部分新材料的仿古建筑。我們找到了開發(fā)項目部的領導去咨詢，正好項目部總經(jīng)理在。他告訴我們，他們單位為當?shù)匕傩兆隽艘患笫拢雅f村的村民搬遷到城外，不管村民原來住的是夯土窯洞還是幾百年的破房子，每家三間紅磚大瓦房，整齊劃一，殺虎口現(xiàn)在是右玉新農村建設的代表村。我說，百姓可以搬遷，但是為什么要把那么多幾百年的古宅拆了啊，這不是飲鴆止渴嗎？項目經(jīng)理語出驚人，他說，為了尊重歷史才拆了那些老房子，因為，旅游開發(fā)項目部為了按照明朝古地圖，恢復明朝殺虎口堡原貌，所以就把那些一兩百年清代的破房子都拆了，再說了，我們修的這個仿古城，現(xiàn)在是新的，過上幾百年他也是文物！經(jīng)理說完，我整個人都石化了，難道我們?yōu)榱私?jīng)濟的發(fā)展，一定要去歪曲歷史破壞傳統(tǒng)嗎？無知者無畏，沒文化真可怕！

　　在大同天鎮(zhèn)縣有一個水磨口關，國家級貧困村。站在水磨口北城墻上，放眼望去，仿佛自己穿越了到了古代一樣，整座村子，全是明清古宅。像這樣一座保留完整明朝古邊堡，竟然連個縣級文保單位都不是。在古堡南門處有一處老戲臺，戲臺對面有兩座破廟，一座三官廟，里面四壁空空如野，另一座龍王廟，里面竟然保留著相對完整的明朝壁畫，雖說有些脫落，但是畫工精美，而且中間的龍母保留已然完整，畫工瀝粉鉤金，造型嚴謹，細膩工整，眉毛頭發(fā)，都是一根一根的描摹而出，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也很難抵達如此高超的繪畫工藝。這兩處廟宇都由一位八十歲的張姓老居士看管，老居士告訴我們，他說，他一直想修一下這兩個小廟，因為現(xiàn)代的人們已經(jīng)不懂得什么叫做敬畏了，廟宇是一個洗禮靈魂的地方，現(xiàn)在村民在廟里可以學會叩首屈尊，敬畏上蒼。但是由于村里太窮沒有錢，所以也就一直沒有修繕。他年齡大了，隨時就去見阿彌陀佛去了，唯一的心愿就是等有錢了，把這些破舊的壁畫鏟了，找人重新畫一下，供上神像，也就了卻他的一番夙愿。我說，大叔，這些壁畫不能鏟，這是文物，鏟了違法，而且壁畫非常精美 ，不是我等之輩能企及的。大叔苦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城里的大藝術家怎么會給我們村里的小廟廟畫墻畫，言外之意，就是認為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想給他們畫畫的推脫之詞。我又一想，這不行，我要是就這么走了，張大叔真可能就找人把這壁畫給鏟了。經(jīng)過商討，我和大叔達成協(xié)議，我把三官廟的壁畫畫上，但是，作為交換條件，就是讓大叔一定要把龍王廟里的壁畫保護好。

　　由于我們資金也緊張，就私信了一些微信朋友，募捐了幾萬塊錢，招募了一些年輕的藝術家，以舊修舊，繪制了三官廟的壁畫，并塑天地水三官神像。龍王廟保持原樣，只是加了窗簾，以防止太陽光對壁畫直曬造成的損害。加蓋了廟門，由于該廟背靠大福山，所以就商議定名大福廟，就這樣，九名藝術家加上八位泥工瓦工歷時二十五天，一座莊嚴樸素的大福廟修繕完畢。

　　我們在修繕廟宇期間，很多村民紛紛來看望我們，有些村民還給我們捐錢，讓我們貼補生活用。村民們說，其實大家都希望能夠修繕一下這些古廟，只要有人帶頭去做，大家愿意出一份力。請來干活的瓦工師傅，只收一半的工錢，很多村里的小工都是義務，還有一位大叔義務為我們做飯，一直做到我們離開水磨口。期間天鎮(zhèn)副縣長縣長都來看過我們，縣政府還給我們扶持了三萬修繕資金。我和縣上的領導反映說，水磨口這么好的古邊堡，為什么連個縣級文保單位都不是？像這么好的古堡，應該申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大福廟修好后，水磨口村定每年四月初八為大福廟廟會，這樣每年四月初八就成了水磨口村民自己的節(jié)日。因緣際會，之后，水磨口引起了各界重視，水磨口于2016年12月，被住建部認定為中國傳統(tǒng)古村落，扶持修繕資金兩百萬。長城水磨口古堡的拯救，是以村民自覺保護為基礎，集社會與政府之力共同完成的一場文物救贖，它讓我看到了保護傳統(tǒng)歷史文化遺存最好的方式。

　　但是長城沿線還有太多的古堡古宅在持續(xù)的坍塌，靜靜的等待著我們的救贖。如果有這樣一幅畫面：一群老人蹲坐在古城墻邊享受著冬日暖陽。我們感受到的或許是一份歲月靜好的溫暖和感動。

　　照片上其中的一位李姓大叔，今年八十二歲了。老伴兒七十八歲，生有三男一女，孩子都在外地，平時只有在縣城的小女兒會每月回來一趟，看看老兩口。三個兒子以及孫子孫女們會在暑假時回來一趟，春節(jié)也很少回來。大叔大媽住西側三間正房，東側兩間已經(jīng)坍塌，由于漏雨沒錢修繕，只好用塑料布把房頂蒙起來，然后用很多磚塊壓在上面，感覺就是糊弄一天算一天。特別讓人擔心，來一陣大風會把整個房頂吹走了。由于年久失修，整個院子充滿了荒涼孤寂，整座鎮(zhèn)羌堡，一座座的古宅院連同那些留守老人，被遺忘在遙遠的時空里。

　　長城文化在我看來有兩條歷史悠久的線，一條明線，就是那眾所周知的長城；一條暗線，是長城沿線蘊含著深厚的人文地理建筑文化的邊關古堡。這兩條線交相呼應。2014年我從長城源頭丹東虎山出發(fā)，迄今已歷時38月有余，已經(jīng)走到甘肅張掖山丹境內了，行程已近十萬里路。采訪了一百五十多個古村落，收集了一萬四千個G的數(shù)據(jù)資料。以影像，圖片，文字，繪畫的方式記錄著我們的心路歷程。

　　沿著長城行走途中，我們看到的是更多地方的長城并沒有任何保護，還在逐漸的坍塌；會看到很多古村落已經(jīng)慢慢的被遺棄；還會看到古村里很多廟宇連帶著精美的壁畫在逐漸的坍塌消亡；更會遇到貧困地區(qū)的很多孤寡老人缺醫(yī)少藥。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感覺自己的畫筆是那么的無力。我去呼吁身邊的朋友能不能一起為長城去做點什么。我把尋根長城的時間拖得越來越長，我身邊的朋友直言不諱的對我說：張明弘，你超越了本分，畫好你的畫就行了！你現(xiàn)在把一個寫生計劃莫名的搞成了慈善項目。

　　是啊，我也許真的是自不量力，不安分守己的畫畫，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去做了很多超出了自己的職責和能力的事情。致使本來一年的長城寫生計劃走成了三年，預計我們還要兩年才能走完，但是，這三年來的行走中，當每次面對那些正在逐漸消亡古村落，那些搖搖欲墜的廟宇以及美輪美奐的絕世壁畫時，我無法做到熟視無睹，我要是不去為它們做點什么，心里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行走，是讓自己的精神回歸身體最好的方式，沿著長城走進歷史，敬畏先賢，洗禮思想，在那些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古邊堡中尋找遺失的自己。那些剪紙窗花；那些照壁磚雕；那些老宅木雕；那些古廟壁畫；深深的洗禮了我，讓我重新認識到了我們的傳統(tǒng)造型藝術的美，我的創(chuàng)作也走出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性，發(fā)生了悄然的改變。在行走途中，給予過我們幫助的那些朋友的愛像曙光一樣照亮了我那顆封閉的心，從只關注自己內心的得失到大愛世人，懂得了付出才是真正的幸福，我的畫開始變得越來越溫暖，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與和對生活熱愛。我認為，我找到了屬于我的繪畫藝術的創(chuàng)作源泉。

　　對歷史的敬畏，才會知道我們從哪里來，對于傳統(tǒng)的尊重，才會知道我們是誰。傳統(tǒng)幫助我們認識自己。傳統(tǒng)幫助我們這個民族認知自己，我們學習傳統(tǒng)經(jīng)典才能有足夠的能力去強大自己，以傳統(tǒng)文化為根基，才能創(chuàng)造出具有民族文化的新經(jīng)典，為傳統(tǒng)繼絕學，為祖國開太平。

　　在接下來的尋根長城的路上，請允許我作為一名畫家，繼續(xù)超越本分不務正業(yè)，為那些被我們遺忘的邊關古堡繪圖，為那些瀕臨坍塌的祠堂古宅拍照，為那些岌岌可危的古廟壁畫錄像，做更加詳實的尋訪記錄。繼續(xù)奔走呼吁，去留住那些長城文化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這些經(jīng)典就是長城的精神，也是我苦苦尋找的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靈魂。我相信，只有把我們自己的文化種植在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土壤里才會長出具有我們民族文化特質的長青之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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