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李宗光
寬松、緊縮只是逆周期宏觀政策的一種手段或取向,政策傾向選擇僅取決于經濟周期走勢和實際需要。經濟衰退、通貨緊縮時,宜采取寬松、放水措施;經濟過熱階段,應采取緊縮和降溫措施。
年初以來,疫情迅速暴發,蔓延至全球,形成了百年難遇的全球大流行,經濟活動因隔離而“凍結”。我國1-2月份主要經濟指標大幅下降,多創改革開放以來新低。種種跡象表明,我們再次正在進入未知領域,形勢嚴峻程度甚至超過2008年金融危機。
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呼吁決策層采取果斷行動,避免出現經濟硬著陸和大規模失業;但也有一部分經濟學家因完全否定“四萬億”,視寬松為走老路,自縛手腳,放任經濟跌落懸崖。值此破立時刻,筆者認為,全面、理性評價“四萬億” 功過,破除偏見、禁區和枷鎖,對于正確應對全球大流行病沖擊,對于走出未知領域,至關重要。
“四萬億”刺激是身處未知領域的勇敢決策
目前各方公認的看法是,2008年金融危機是1930年大蕭條以來最為嚴重的金融危機。危機期間,雷曼兄弟等大型金融機構破產,美國經濟深陷衰退,最高約950萬人失去就業崗位。金融危機也對我國造成了嚴重沖擊,月度出口同比增速從 2008 年 3 月份的 30.4%,驟降至 2009 年 5 月份的-26.5%,降幅高達 56.9 個百分點。工業增加值、工業企業收入和利潤等經濟指標同比增速大幅下降,眾多行業出現全行業虧損(圖1)。中央審時度勢果斷推出一系列被稱為“四萬億”的刺激計劃,迅速扭轉了經濟下滑局面。
2008年金融危機來勢之猛、擴散之快、影響之深,百年罕見。2009 年一季度,實際 GDP 從危機前15%的高點,迅速下降至6.4%。CPI和 PPI均降至負值區間,經濟衰退和通貨緊縮形勢異常嚴重。根據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調查,中國1.3億農民工中,有 2000 萬人因金融危機失業返鄉。當時全社會信心嚴重受損,預期普遍悲觀。身處未知領域和崩潰邊緣,刺激和寬松是唯一合理當方向,力度也必須超越傳統和常規。決策者們展現出了勇氣和擔當,迅速啟動了大規模經濟刺激方案,避免了中國乃至全球經濟的崩盤。
“四萬億”大幅加速中國追趕進程
果斷有力的刺激方案使我國率先走出2008年金融危機,在后危機復蘇中處于絕對優勢地位,追趕進程大幅加速。2008年金融危機中,全球貨幣和財政當局均推出史無前例的刺激方案,包括大幅降息、量化寬松和財政刺激等。從投入規模看,中國財政刺激規模最大,但貨幣政策力度小于其他主要經濟體,整體規模并沒有特別“出格”(圖 2)。但由于我國政策執行效果較強,經濟率先恢復至危機前水平,后危機時代,相對主要發達經濟體的增長優勢異常突出。以中國 GDP 占美國 GDP 比例為例,2000-2007年,這一比例每年平均提高 1.7 個百分點; 2008-2013 年,年均提高幅度迅速提高至 5.4 個百點,速度提高了兩倍(圖 3)。 中國 GDP 占美國的比例,從 2007 年底的 24.6%,大幅提升至 57%,追趕進程提前了 5-8 年。其他發達經濟體復蘇力度更弱,迅速被中國甩到后面。中國 2009 年GDP 超過日本,到 2014 年已經達到日本的2倍。
“四萬億”計劃對于全球經濟迅速走出 2008 年金融危機,起到了關鍵作用, 也奠定了我國國際經濟秩序中的核心地位。2008年金融危機中,中美兩國展現領導力和擔當,通力合作,為全球經濟迅速走出危機發揮了“穩定之錨”作用。美國積極推出近萬億美元財政刺激計劃,大幅降息、量化寬松,通過一系列貨幣流動性便利,向全球提供美元,為穩定全球金融體系發揮了核心作用。中國則通過四萬億刺激計劃,向全球提供需求,為穩定全球經濟發揮了關鍵作用。2008-2013 年,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貢獻超過了美國、日本和歐元區三者之和(圖 4)。經濟穩定是金融穩定的基礎,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展現的領導力和貢獻要顯著大于美國。憑借迅速增強的實力和危機中巨大貢獻,中國在后危機國際經濟秩序中地位上升,在經濟影響力方面,成為和美國可媲美的“核心國家”。
應以辯證的、發展的眼光看待四萬億“度”問題
經濟政策的制定、執行,“度”的問題至關重要。
“四萬億”刺激計劃確實存在用力過猛問題,由此衍生出房價暴漲、地方政府債務暴增、影子銀行膨脹、產能過剩等問題,這些問題部分至今仍在困擾我國經濟。
一個政策,即便初衷是好的,方向是對的,但如果“度”沒有把握好,也會產生問題。我國行政動員能力如此強大,以至于把握不好,就會出現過“度”的問題。2008年危機期間,中央推出的刺激方案,無論是和國際比,還是和當時的經濟衰退嚴重程度相比,都是合適的。與其他經濟體為刺激效果“不足”而苦惱相比,由于中國自身體制機制特色,出現了刺激力度“過度”等問題。當穩增長成為壓倒一切任務時,整個行政系統動員起來,“層層加碼”,最后落地的刺激規模遠超政策初衷。避免類似等“用力過猛”問題,一方面要加強國家治理能力建設,提高宏觀政策制定和執行水平;另一方面,要相信專業,加強對經濟運行規律的認識,對“無形之手”保持更多尊重。
不應因為“度”的問題,完全否定“四萬億”的正面作用。辯證唯物主義倡導看問題要抓主流、主要矛盾。2008 年金融危機百年難遇,當時經濟下滑的幅度、速度,在三十幾年改革開放歷史上從未出現。身處未知領域,確實存在經驗不足、水平有待提高等問題。但我們也應看到,當時情景下,囿于傳統框架,刺激力度過小、不作為的風險遠大于刺激力度過大的風險。在重大時刻,展現的擔當和作為以及方向上的正確把握,是主流、關鍵;而“度”的把握不當,只是支流、次要矛盾。我們既應看到刺激力度過大產生的負面問題,不避諱、不推諉;也要避免以上帝視角,吹毛求疵,甚至以偏概全,因噎廢食。經濟學家中流行的完全否定四萬億、將其簡單地打上“走老路”標簽,違反了實事求是精神。如果我們求全責備,苛求完全不能出錯,那么當再次來到未知領域時,決策者就會投鼠忌器、行動遲緩,從“反應過度”的一個極端走向“反應不足”的另一個極端。
另一方面,應以發展的、動態的眼光看待四萬億衍生出來的問題。這些問題雖然嚴重,但考慮到我國發展的巨大潛力,大部分仍屬于周期性,完全可以在發展過程中消化掉。比如產能過剩問題。2009 年前后,我國仍處于較低發展階段,出現一時的產能過剩,但大多數行業遠未達到絕對過剩水平,完全有潛力消化掉這些過剩產能。以汽車行業為例,2009 年和 2010 年我國汽車銷量分別增長了43.8%和34.9%,顯著高于危機前增速,2010 年銷量達到 1800萬輛。但當時我國汽車千人保有量僅有67輛,與發達國家相比,仍有至少十倍的潛在空間。2017 年,我國汽車銷量接近2900萬輛,遠超四萬億刺激峰值水平。
“寬松”不應成為“禁忌”,不宜將“寬松”和“改革”對立起來
實際上,寬松、緊縮只是逆周期宏觀政策的一種手段或取向,政策傾向選擇僅取決于經濟周期走勢和實際需要。經濟衰退、通貨緊縮時,宜采取寬松、放水措施;經濟過熱階段,應采取緊縮和降溫措施。在2008 年百年不遇的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情況下,寬松并無問題,力度超越常規也可以理解;當 2010 年后,經濟出現過熱苗頭時,政策逐漸轉向緊縮也是合理的。我們應該避免的是,給政策工具貼上“道德”標簽,進行輿論綁架,從而偏離實事求是的初心。寬松并不庸俗,緊縮并不高尚。過度的緊縮,會使經濟各主體預期悲觀,經濟增速螺旋式下降,陷入持久的通縮現象,整個經濟機器的運轉會產生極大問題。
當前一種流行觀點認為,寬松是一種目光短視的表現,會拖延改革,削弱改革意志;而緊縮是一種勇敢,是實現改革必須經歷的短痛。這種將改革和寬松對立起來的觀點,在道德上具有一定誘惑力,但違背了經濟規律。適度的寬松和較高的經濟增速,將為改革提供有利的環境,能夠承擔改革的成本和降低改革的短期沖擊;反之,過度的緊縮和不斷放緩的經濟增速,將壓縮改革空間,使改革效果事倍功半,甚至被迫推遲。以去杠桿為例,中外無數歷史經驗表明,過度緊縮和持續衰退階段,杠桿比率會持續上升;而在適度寬松和經濟擴張階段,杠桿比率會穩定甚至下降(圖 5)。因此,去杠桿需要一個寬松的政策環境,確保杠桿有序下降。再比如,由于經濟增速近年持續下滑,房地產在逆周期調節中的作用被不斷放大,客觀上使房地產稅等房地產長效機制推出時點被一再推遲。
過去十余年來,少數經濟學家完全否定“四萬億”,將“寬松”等打上“放水”、“印鈔”、“洗劫百姓財富”甚至是“吸食毒品”等夸張標簽,將改革與增長對立起來。持續的污名化,使決策層在進行政策決策時刻意與“寬松”保持距離,每一次采取寬松措施宣布后,立即強調“穩健”傾向。美聯儲前主席伯南克說過,“政策在于98%的講話和2%的行動”。政策發揮作用的關鍵在于引導預期,產生杠桿效應。行動方向與政策表態持續背離,大幅降低政策效果,浪費了寶貴的政策空間。對“四萬億”的完全否定,已經限制了政策空間,對宏觀政策制定產生了不利影響。
當前,我們再次來到破立時刻。作為全球增長引擎,我國政策選擇將攸關未來數十年中國和全球經濟走勢。應對的好,我們將會化危為機,在下一個十年再次脫穎而出,平穩渡過“修昔底德”陷阱,順利實現偉大復興目標。筆者認為,既要認真總結“四萬億”政策經驗教訓,又要破除偏見、禁區和枷鎖,無懼無畏、實事求是,對于正確應對全球大流行病沖擊,對于走出未知領域,至關重要。
(本文作者介紹:華興資本集團首席經濟學家。)
責任編輯:陳悠然 SF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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