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丨管濤
2023年以來,中國經濟社會全面恢復常態化運行,宏觀政策靠前協同發力,“三重壓力”有所緩解,經濟運行實現良好開局。但是,也要看到,當前中國經濟運行好轉仍是恢復性的,國際環境依然復雜嚴峻,國內需求仍顯不足,經濟回升內生動力還不強。筆者以為,進一步增強消費的拉動作用是應對全球經濟下行的關鍵棋。
中外疫情應對政策各有側重
大疫三年,盡管既沒有實施負利率和量化寬松,也沒有實施赤字貨幣化操作,但從杠桿率指標看,中國的政策應對力度相比主要發達經濟體并不弱。
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統計,2020 年,發達經濟體一般政府債務占GDP比重平均上升18.9個百分點,美國更是飆升24.8個百分點;中國僅上升 9.7個百分點。但到2022年底,發達經濟體政府杠桿率平均僅較2019年上升8.4個百分點,美國上升12.9個百分點;中國上升16.7個百分點。
根據各國相關數據,2020年,美國、日本、歐元區M2與GDP之比分別跳升19.3、24.3和16.6個百分點,中國僅上升14.4個百分點。但到2022年底,美國、歐元區該比例較2019年底分別上升12.1、11.6個百分點,中國上升18.8個百分點, 日本上升31.5個百分點。
世紀疫情持續沖擊,經濟循環暢通受阻,使得市場主體面臨流動性和償付能力兩方面的壓力。IMF 提出,針對流動性問題可考慮低息貸款和還款支付延期等舉措,解決償付壓力則需要政府補貼和直接轉移支付。盡管各國均使用了這兩種“藥方”,但側重點不盡相同。中國主要是保供給側的市場主體,以流動性支持為主,而以美國為首的發達經濟體則是直接刺激終端需求,著力改善償付能力。
這兩種應對策略的結果迥異。2020~2022年, 以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衡量的中國消費恢復緩慢,疫情三年累計僅增長7.4%,漲幅明顯低于疫情前三年(2017~2019年) 累計漲幅24.0%, 也明顯低于同期美國、日本、英國、德國分別累計增長29.1%、27.1%、13.6%和16.2%,后四國疫情前三年分別增長12.2%、4.0%、10.9%和9.3%。
盡管海外主要央行將通脹責任推到供應鏈斷裂、地緣政治沖突和勞動力緊縮等供給端因素上,但過度刺激后的需求過熱和通脹爆表是不爭的事實,也徹底戳破了現代貨幣理論的遮羞布?,F在大多數發達經濟體央行不得不追趕式加息,陷入抗通脹、穩增長和防風險的“三難選擇”。
中國模式沒有讓通脹失控,卻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一方面,依靠投資帶動就業、提高勞動收入和促進消費的傳導鏈條較長,難以迅速彌補收入下滑的“空白”。特別是穩市場主體一定程度影響了優勝劣汰的市場出清,加大了當前就業尤其是青年就業的困難。另一方面,居民消費就是企業收入,內生性更強的民營企業眼見消費增長疲軟,投資和創造就業也就更趨謹慎。2023年前4個月,民間投資累計同比增長0.4%, 較2022年全年回落0.5個百分點,是2005年有數據以來除去2020年疫情嚴重沖擊時期的最低值。
當前中國CPI通脹較低,雖不符通貨緊縮的嚴格定義,但同樣反映了總需求不足的矛盾,有類“債務—通縮”螺旋之征兆。根據國際清算銀行(BIS)可比口徑的數據,到2022年三季度,發達經濟體非金融企業部門宏觀杠桿率總體較2019年底低了4.1個百分點,美國也僅高了2.5個百分點,而中國高出 8.1個百分點。中國杠桿率上升不是因為分子企業債務增長快, 而是因為分母名義經濟增長慢。此外,同期,中國私人非金融部門償債率為20.6%,較 2019年底上升1.3個百分點;德國、美國、日本、英國分別為11.2%、14.4%、15.6%和13.5%, 分別上升0.3、0.1、1.3和下降0.1個百分點。
必須下大力氣擴大消費需求
2023年一季度,中國經濟實際增長4.5%,好于市場預期的4.0%。從支出法看,同期,最終消費支出對經濟增長貢獻率為66.6%,較2020~2022年同期平均貢獻率高出8.9個百分點,拉動當季經濟增長3.0個百分點,同比回落0.2個百分點;資本形成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為34.7%,比2020~2022年同期平均貢獻率高出13.3個百分點,拉動當季經濟增長1.6個百分點, 同比上升0.9個百分點;凈出口對GDP負貢獻1.3%,較 2020~2022年同期平均貢獻率低22.2個百分點,拖累當季GDP增長0.1個百分點,同比回落1.1個百分點??梢?,雖然消費和投資對經濟增長的貢獻較疫情三年同期均有所上升,但消費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同比回落,投資的拉動作用卻是回升,而外需已連續兩個季度對經濟增長由疫情三年的正拉動轉為負拖累。
4月11日IMF更新世界經濟展望,在金融部門壓力得到控制的基準情形下,預計全球經濟增速將從2022年的3.4%降至2023年的2.8%,較1月份預測值下調0.1個百分點,其中發達經濟體增速將從上年的2.7%降至1.3%。在金融部門進一步承壓的情景下, 2023 年全球經濟增速將降至約 2.5%,其中發達經濟體增速將降至1%以下。造成全球經濟前景疲軟的主要原因包括貨幣緊縮、金融環境惡化、烏克蘭危機,以及地緣經濟分裂。3月27日世界銀行發布報告稱,在主要經濟體經濟增速放緩的背景下,2023~2030年全球年均經濟潛在增速將降至2.2%,為2000年以來最低,全球經濟可能正在經歷“失去的十年”。4月5日世界貿易組織預計,繼2022年增長2.7%之后,2023年全球商品貿易量預計將增長1.7%。
到2023年4月,全球制造業PMI指數已連續 8個月處于榮枯線以下。前4個月,中國外貿出口(美元口徑,下同)累計同比增長2.5%,但受當地經濟景氣下行和企業去庫存化影響,對歐盟、美國分別同比下降4.3%和14.3%。同期,中國國際收支口徑貨物順差同比下降0.1%;服務逆差大幅反彈1.48倍,其中旅游逆差增長54%,貢獻了服務逆差的89%;貨物和服務順差合計同比下降23%。
疫情三年,由于疫情防控領先和率先復工復產, 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地位增強,外需恢復快于內需。但是,當前全球通脹高企、主要經濟體增長乏力帶來的外需減弱,對中國外貿形成了直接沖擊,同時保護主義、地緣政治等風險上升,未來中國外貿發展將面臨更大的困難和挑戰。2022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著力擴大內需放在2023年五項重點工作之首,并強調要把恢復和擴大消費需求擺在優先位置。
國內需求包括消費和投資兩塊。相對消費而言, 投資是集中決策,也是政策發力的著力點。通常,中國擴投資的“三支箭”是基建、制造業和房地產投資, 現在均面臨不同的挑戰。2023年前4個月,基建投資累計同比增長9.8%,較2022年全年僅低了1.7個百分點,仍是穩增長的重要抓手,但存在財政預算硬約束、投資效率以及國進民退的問題。同期,制造業投資累計同比增長6.4%,較2022年全年低了2.7個百分點,外需疲弱、內需不振的負面影響將進一步顯現。房地產市場企穩的基礎也有待進一步夯實。一季度,房地產業增加值終結“六連跌”,實際同比增長1.3%,但低于2020~2022年同期復合平均增速1.4個百分點;前4個月,房地產開發投資累計同比下降6.2%,降幅較2022年全年收斂了3.8個百分點,但較2020~2022年同期復合平均增速依然低了10.8個百分點。
市場期待的報復性消費并未出現。2023年前4個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累計同比增長8.5%,較2020~2022年同期復合平均增速高出5.8個百分點。其中,受益于防疫轉段,接觸性、聚集性消費——餐飲收入增長19.8%,高出22.0個百分點,呈現一定的補償性增長;商品零售增長7.2%,高4.0個百分點,實物網上商品零售增長9.6%,低1.6個百分點,則反映了線上線下消費的此消彼長。疫情期間形成的超額儲蓄分布不均衡,以及邊際消費傾向較高的低收入人群收入持續受損, 是消費反彈的重要掣肘。2023年“五一”長假期間, 國內出行人次和旅游收入均超過了可比口徑的2019年同期,但人均消費支出卻下降了15%。
缺乏最終消費需求的擴投資會加劇國內產能過剩。2023年一季度,中國工業產能利用率為74.3%,為2017年初以來次低,僅次于2020 年一季度的67.3%。前4個月,規上工業企業營業利潤同比下降20.6%,已累計同比“十連跌”。企業不賺錢,政府投資就難以帶動社會投資,這是當前民間投資持續低迷的癥結所在。中長期看,如果不有效提振最終消費需求, 不解決投資和生產的出路問題,構建新發展格局將是無本之木,這事關國家經濟安全。
擴大消費需求要多管齊下
消費是收入和就業的函數。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過去三年出口形勢好,工業企業薪資比較穩定, 但增速依然有所下滑。2020~2022年,中國全部規模以上企業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名義增速分別為6.1%、10.3%和5%,三年復合平均增長 .1%,低于 2019 年2.1 百分點。與此同時,全國就業形勢依然嚴峻。2023年政府制定的城鎮新增就業目標較 2022 年提高100 萬人次,導致前 3 個月新增就業雖同比多增 12 萬人次,但完成進度為 24.8%,慢于2021和2022年同期的27.0%和25.9%。尤其是疫情三年,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2023年前4個月 16~24歲人口失業率連續環比攀升,4 月份創下20.4% 的歷史新高。
受此影響,市場預期好轉但不算太強。央行城鎮居民問卷調查數據顯示,2023年一季度,未來就業預期、未來收入預期和更多消費占比環比分別回升9.3、5.5和0.4個百分點,但僅有就業預期同比回升1.8個百分點,收入和消費占比分別同比下降0.1和0.5個百分點。同期,消費者信心指數同比下降24.8個百分點,降幅環比收窄8.2個百分點,仍處于歷史較低水平。
擴大消費要把發揮政策效力與激發經營主體活力結合起來。短期看,一要繼續深化匯率市場化改革, 保持人民幣匯率彈性,為實施以我為主的宏觀經濟政策提供體制保障;二要綜合運用價格和數量工具,發揮貨幣政策的總量和結構功能,保持金融條件相對寬松,同時通過深化金融供給側改革,優化大宗消費品和社會服務領域消費金融服務,繼續加大對企業穩崗擴崗和重點群體創業就業的金融支持;三要學習借鑒歐美經驗,適當加大對消費需求的財政刺激力度,增加轉移支付,改善低收入人群償付能力,提升居民消費意愿;四要堅持“房住不炒”的同時,加快構建促進房地產業健康發展的長效機制,防范化解重大風險, 既要避免房價上漲對居民消費的擠出效應,也要避免房價下跌造成的負財富效應的抑制作用。
長期看,一要全面深化改革開放,堅持兩個“毫不動搖”,破除影響各類所有制企業公平競爭、共同發展的法律法規障礙和隱性壁壘,持續提振經營主體信心,增加就業機會;二要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提高投融資效率,增加商品和服務的有效供給,更好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三要改革收入分配機制, 多渠道增加城鄉居民收入,健全社會保障體系,持續改善消費者預期。
總之,不論從短期還是中長期看,擴大最終消費需求,都是中國應對外部環境復雜嚴峻的重要抓手。前述應對之策也無絕對的長短之分,有些事情要從現在開始做起、久久為功,且再難也要做,早做早受益。
本文發表于《第一財經》
(本文作者介紹:中銀證券全球首席經濟學家)
責任編輯:張文
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文章均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新浪財經的立場和觀點。
歡迎關注官方微信“意見領袖”,閱讀更多精彩文章。點擊微信界面右上角的+號,選擇“添加朋友”,輸入意見領袖的微信號“kopleader”即可,也可以掃描下方二維碼添加關注。意見領袖將為您提供財經專業領域的專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