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徐高
宏觀分析不等于微觀分析,將宏觀經濟簡單類比為一個微觀主體(如把經濟比作一個企業)是對宏觀經濟的誤解。只有用宏觀思維來分析宏觀經濟,才能準確把握經濟運行,給出恰當政策建議。
對宏觀思維和微觀思維的區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有過精辟闡述。他說:“即使是最大的公司,也只會把一小部分的產品賣給自己的員工,然而即使是極小的國家,大多數商品和服務也主要是賣給國內的?!?在國家的支出與收入之間存在著只有在宏觀層面才有的反饋機制。這種反饋機制是微觀思維所忽略的。
有一些宏觀分析會陷入微觀思維的誤區,從而就中國經濟運行得出偏頗的結論。對中國債務問題的分析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要分析中國的債務情況,需要問出兩個問題:第一,為什么國內各經濟主體愿意借入這么多錢?第二,為什么國內各經濟主體愿意往外借出這么多錢?微觀思維只注意到了第一個問題,而忽略了第二個問題。不通過結構改革化解國內消費不足、儲蓄過剩的問題,而只是簡單地壓降杠桿率,既不能真正達成降低杠桿率的目的,也會給宏觀經濟帶來風險。
宏觀經濟不是一個企業,宏觀分析不等于微觀分析,缺乏宏觀思維的經濟分析很容易得出偏頗的結論。要從源頭上提升宏觀政策的合理性和有效性,還需要更多運用宏觀思維來分析中國經濟,避免微觀思維的宏觀誤用。
宏觀經濟體是千千萬萬微觀經濟主體(居民、企業等)聚合而成的整體,宏觀經濟現象(如經濟增長、波動等)產生于微觀經濟主體的活動。但宏觀經濟又不僅僅是微觀經濟主體的簡單加總,而是微觀經濟相互聯系而形成的復雜體。因此,宏觀分析不等于微觀分析,將宏觀經濟簡單類比為一個微觀主體(如把經濟比作一個企業)是對宏觀經濟的誤解,容易得出偏頗的經濟分析結論。只有用宏觀思維來分析宏觀經濟,才能準確把握宏觀經濟運行,給出恰當的政策建議。
什么是宏觀思維?
對宏觀思維和微觀思維的區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在其2014年的一篇文章中有精辟闡述。在這篇題為《成功的商人不懂宏觀經濟》的文章中,有這么一段話【1】:
“國家并不是公司。國民經濟政策,即使是在一個小國,也需要考慮在商業生活中常常無關緊要的某些類型的反饋。例如,即使是最大的公司,也只會把一小部分的產品賣給自己的員工;然而即使是極小的國家,大多數商品和服務也主要是賣給國內的。”
克魯格曼在這里點出了宏觀和微觀的關鍵差異。哪怕是再大的企業,自己員工也只能占到企業客戶群體的微小比例。因此,這個企業支付給它員工的薪水是多是少,并不會影響它所面對的市場需求。企業并不能因為給自己員工多發了工資,就能多賣出產品。因為就算這個企業的員工收入更高,有了更強的購買力,企業客群的整體購買力不會因此變化多少。
但一個宏觀經濟體就不一樣了。再小的國家,它所生產的產品和服務也主要賣給國內居民和企業。這樣,在國家的支出與收入之間存在著只有在宏觀層面才有的反饋機制。在國家經濟需求不足的時候,國家政府增加自己的支出能夠推升經濟的總需求,而更高的總需求又會給政府帶來更高的收入。僅具有微觀思維的人很難理解這種“花錢越多、收入越多”的邏輯。但這恰恰是宏觀思維的核心,也是凱恩斯理論的中心思想。
因此,克魯格曼說:“商界領袖給出的經濟建議常常出奇地壞,尤其是在經濟狀況糟糕的時候。”成功商人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深刻理解微觀經濟的運行。但當他們將其得自于微觀經營的經驗應用于宏觀經濟時,往往會誤解宏觀經濟運行,從而給出糟糕的壞主意。
克魯格曼繼續說:“可以設想一下,成功的商人對欠佳的經濟運用商業經驗時,會發生什么。他們或者她們(后者人數極少)看待糟糕的經濟,就像是一家處境不佳的企業,需要削減成本,提升競爭力。商人會認為,要想創造就業,工資就必須下降,開支就需要削減,總而言之,要勒緊褲腰帶。政府背負赤字去花錢,以及印錢這樣的伎倆,肯定沒辦法解決問題,而問題肯定是根本性的。然而實際上,在經濟受到抑制時,削減工資和開支只會加劇真正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需求不足。反過來講,政府背負赤字去花錢,以及大手筆地印錢卻有很大幫助。”正如克魯格曼所指出的,有時有些宏觀政策看起來確實有悖于微觀常理。而只有把宏觀經濟中的反饋機制考慮進來,才能理解這些政策為何是恰當的。
宏觀思維看中國的債務問題
僅把批評的矛頭指向企業家并不公允,至少他們還在企業經營上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宏觀分析也會陷入微觀思維的誤區,從而就中國經濟運行得出偏頗的結論。
對中國債務問題的分析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根據國際清算銀行(BIS)的估計,截至2020年底,我國非金融部門總債務占GDP比例為289.5%。而在2010年末,我國的這個比例只有178.8%。有人據此認為中國債務負擔過重,有爆發債務危機的風險,因而需要通過去杠桿來壓低債務水平。不過,這些人如果看到目前全球各個國家的債務占GDP比例的平均數為289.9%,比我國還更高,可能就不會對中國的債務水平那么憂心忡忡了。
但對擔心中國爆發債務危機的人來說,更大的問題是他們看待經濟所用的微觀思維。在微觀層面,一個企業如果舉債過多,每年債務的還本付息會給企業帶來沉重負擔,大量侵蝕企業利潤。更糟糕地,企業如果債務壓力過重,很可能難于在市場上繼續借債,因資金鏈斷裂而倒閉。面對這樣的企業,微觀思維給出的建議是壓縮成本、變賣資產來償還債務,以降低企業的負債率,減小企業陷入債務危機的風險。在許多給中國經濟提出的去杠桿建議背后,就是這種微觀思維在起作用。
在微觀層面分析企業的債務負擔時,債務方(借入錢的主體)而非債權方(往外借出錢的主體)是分析對象,債權方的行為則是外生給定的前提條件。但在分析宏觀經濟的債務負擔時,債務方和債權方都身處經濟體中,且雙方行為相互影響,因而都是需要分析的對象,而不能遺漏任意一方。
需要注意,中國國內的債務主要是內債,也就是中國欠中國自己的債。國際投資頭寸表(IIP)顯示,2020年末,我國對外凈資產(中國持有的海外資產減去海外負債)總額為2.15萬億美元,占我國GDP的比例為14.6%。因此,別看我國國內債務規模不低,扣除外債之后,我國還拿出了2萬多億美元借給外國人。
所以,當我們看到我國國內債務占GDP比重接近290%的時候,一方面要知道這意味著國內居民、企業和政府等經濟主體借了這么多債,另一方面則要明白這同時意味著國內各經濟主體向外借出了這么多錢。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所以,要分析中國的債務情況,需要問出兩個問題:第一,為什么國內各經濟主體愿意借入這么多錢?第二,為什么國內各經濟主體愿意往外借出這么多錢?微觀思維只注意到了第一個問題,而忽略了第二個問題。
事實上,在分析中國宏觀經濟時,第二個問題比第一個問題更重要。不理解為什么國內這么多經濟主體缺乏支出意愿、愿意把錢往外借出,而只是強行約束國內債務方不得增加債務規模,會帶來兩方面的后果。其一,在銜接債務方與債權方的金融市場上,會出現資金供大于求的情況,形成近些年時有發生的“資產荒”的情況,催生金融資產價格泡沫。其二,債權方閑置的購買力(表現為債權方愿意借出的錢)沒法傳遞到債務方那里變成支出帶動需求,全社會因而陷入需求不足、經濟增長乏力的狀況。
因此,如果把中國經濟看成一個企業,強行要求這個“企業”降杠桿,并不會讓這個“企業”運行得更健康,反而會增加經濟的宏觀風險。因為中國這個“企業”的支出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個“企業”的收入,在經濟中出借資金的意愿很強,而債務累積又比較少的時候,中國這個“企業”的支出會降低,讓這個“企業”面臨的需求也減少,進而讓這個“企業”的收入更低,隨之進入惡性循環,催生更大風險。
看到這里,有人會問,為什么中國經濟中會有那么多經濟主體寧愿把錢向外借出,也不把錢自己花掉?問到這個關鍵問題,就算進入了宏觀思維的領域了。對這個問題的簡明回答是:這是由中國經濟的收入分配格局所決定的——消費者在國民收入中占比偏低,從而使得消費不足(消費是宏觀經濟的最終內需),而同時儲蓄(等于收入減去消費)過剩(有關這個問題的更詳細的分析可以參見拙作《宏觀經濟學二十五講:中國視角》的第9講與第22講)【2】。
沒有站在宏觀思維中,問出前面這個關鍵問題,是國內去杠桿活動時常走入誤區的主要原因。不通過結構改革化解國內消費不足、儲蓄過剩的問題,而只是簡單地壓降杠桿率,既不能真正達成降低杠桿率的目的,也會給宏觀經濟帶來風險。2018和2019年,國內曾因為過于嚴厲的去杠桿而給經濟帶來了沉重下行壓力,也讓民營企業嚴重受傷,工業企業資產負債率還因為經濟的低迷而不降反升(筆者2019年3月發表的文章《去杠桿的舊誤區與新思路》中對此有更多分析,可供參考)【3】。
分析中國經濟更需宏觀思維
每個人都是經濟中的微觀主體,在與其他微觀主體的互動中形成了自己最初的經濟認識。因此,人們在看待宏觀經濟時,往往把自己得自微觀層面的經驗套用到宏觀分析上。但宏觀經濟不是一個企業,宏觀分析不等于微觀分析,缺乏宏觀思維的宏觀經濟分析很容易得出片面的結論。
新冠疫情爆發之后,我國有效地控制了疫情在國內的蔓延,將疫情對生產活動的影響降到了最小。此外,歐美國家在疫情之后采取了極度寬松的宏觀刺激政策,顯著推升了這些國家的需求,讓中國產能有了更廣闊的國際市場。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國出口持續強勢,帶動國內經濟明顯向好。此時,國內政策如能更好基于宏觀思維來調控,而不是像今年上半年這樣讓內循環過度冷卻,國內經濟本可以運行得更好(參見筆者2021年8月17日發表的文章《過度冷卻的內循環》)【4】。
當然,在事實求實的導向之下,國內宏觀政策總能適時糾偏。今年7月30日的政治局會議上,黨中央明確要求“合理把握預算內投資和地方政府債券發行進度,推動今年底明年初形成實物工作量”,并“糾正運動式‘減碳’,先立后破”。這明顯是針對今年上半年過緊的財政政策和有失偏頗的“減碳”政策說的。不過,要從源頭上提升宏觀政策的合理性和有效性,還需要更多運用宏觀思維來分析中國經濟,避免微觀思維的宏觀誤用。如此,中國經濟方能更好地行穩致遠。(完)
【1】克魯格曼,2014年11月4日,《成功的商人不懂宏觀經濟》,http://whmsebhyy.com/stock/usstock/c/20141104/155920728159.shtml。
【2】徐高,2019年,《宏觀經濟學二十五講:中國視角》,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3】徐高,2019年3月13日,《去杠桿的舊誤區與新思路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27882439508183294&wfr=spider&for=pc。
【4】徐高,2021年8月19日,《過度冷卻的內循環》,https://www.bocichina.com/Details/detail?id=dataindex3352053。
(本文作者介紹:中銀國際證券總裁助理、首席經濟學家)
責任編輯:陳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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