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揚(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理事長、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
來源: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
本文為李揚教授為《變軌——數字經濟及其貨幣演進》所作引言。
《變軌》一書有兩大主題,一是“經濟數字化”,二是“貨幣數字化”。兩者的關系也很清楚:經濟數字化是前提,是背景,也是基礎;貨幣數字化則是經濟數字化的延伸,是發展,也是深化。《變軌》就是環繞這兩“化”各自深刻的內涵以及兩者的關系展開論述的。李揚教授在引言中對本書作了點評,并就經濟數字化和貨幣數字化的有關問題談一些見解。
引 言
子衡是我的博士研究生。由于他的教育背景兼跨金融、法律兩大領域,所以,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他選擇了金融監管為研究對象。畢業后,他的興趣擴展到金融穩定、金融危機等領域,但逡巡數年,未展其志。再之后,他開始研究貨幣史,特別是中國貨幣史,并宣稱這是他的長期志向。不過很快,他又被迅猛發展的金融科技、數字貨幣等吸引,并立刻投身到有關的研究甚至實踐中去。二十余年來,子衡變換了幾個研究領域,看似一個趕新潮的人,然而,順著他的思維和行為軌跡仔細溯去,便可發現,子衡始終不昧本心:他一直以金融和法律相結合為追求,心中念念不忘的則是研究貨幣問題。
我作為金融學的研究者和博士生導師,每年都會遇到博士生選擇論文題目問題。半數以上的學生都會“理所當然”地選擇貨幣、利率或者相關問題作為研究對象,而我,則幾乎毫不猶豫地都會規勸他(她)們另謀他途。我給出的理由始終都是:貨幣、利率是金融的最基本概念,要想說清楚它們,必須把全部金融問題都研究一遍并能夠大致說的清楚。作為初入門者,提出這個任務,過于勉為其難。我主張,至少過了“不惑”,最好能達“天命”,等到對金融萬象有了比較深入和全面的感悟之后,方才有直接研究貨幣、利率等問題的能力和心境——算起來,子衡還真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了。
果然,三年前,子衡便完成并出版了自己在貨幣領域的第一部著作《賬戶:新經濟與新金融之路》(以下簡稱《賬戶》),頗得社會好評。時隔幾年,他今又推出《變軌——數字經濟及其貨幣演進》(以下簡稱《變軌》)。這顯然是《賬戶》一書的拓展和深耕。三年就同一主題出版兩部著作,著實可喜可賀。所以,子衡請我為此書作序,我欣然應允。
《變軌》一書有兩大主題,一是“經濟數字化”,二是“貨幣數字化”。兩者的關系也很清楚:經濟數字化是前提,是背景,也是基礎;貨幣數字化則是經濟數字化的延伸,是發展,也是深化。《變軌》就是環繞這兩“化”各自深刻的內涵以及兩者的關系展開論述的。相信所有關注此類問題的讀者都可從本書中收獲讀書的喜悅。
在這里,借子衡新書付梓之際,我就經濟數字化和貨幣數字化的有關問題談一些想法,這也算是對子衡新著之評論吧。
經濟數字化
關于經濟數字化,《變軌》似乎沒有給出十分明確的定義,歸納文中若干相關表述,作者理解的經濟數字化大約是:在最終方向是實現“萬物互聯”的移動互聯和物聯網環境下,致力于建立龐大而有效的數字社區,形成完善發達的數字賬戶體系,借以將無窮無盡的經濟活動遷移到“線上”,實現全員、全時、全距離的經濟參與。這一表述強調了三層意思:其一,未來的世界是“萬物互聯”的,即,一切的人、流程、數據和事務,都將通過互聯網聯系在一起,形成數字社區,并將所有的信息轉化為行動;其二,在這一數據社區的環境中,人們以“賬戶”形式存在;其三,在萬物互聯的環境中,人們通過賬戶,全員、全時、全距離地參與經濟活動。
做了這個界說之后,《變軌》進一步指出:鑒于經濟活動的關鍵內容是“經濟決策”,因此,經濟數字化的根本,是經濟決策的數字化。如此看來,所謂生產、消費等等,均可視為經濟決策的不同應用場景。在這個意義上,經濟數字化又可被定義為讓決策活動在數字網絡賬戶體系中展開并完成的過程。環繞決策數字化來討論經濟的數字化,是本書的一大特色;它或者有些許偏頗,但卻有強調了重點的長處。對于我們研究數字經濟、數字貨幣這些新鮮事物而言,這肯定不無小補。
以萬物互聯為方向來重新構造我們的世界,這對于社會經濟運行而言,堪稱天翻地覆,本書將這個過程稱為“變軌”,并不為過。
貨幣數字化
根據《變軌》的邏輯,討論了經濟數字化,接下來便要討論貨幣的數字化以及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在作者看來,“經濟決策活動的數字化發生了,自然要求與其密切相關的支付結算部分作跟進的數字化安排,也就是要求實現貨幣數字化。當然,數字化的支付結算在線下同樣發揮巨大的作用,有著廣泛的應用場景。但是,其發端確不是源自線下的,而是線上的,是對線上決策的配合與支持。這個認識與判定是重要的,它關乎所謂的數字經濟的‘場景’問題”。
這段表述講了好幾層意思,我感覺,這些思想和判斷均須進一步討論。在這里,不妨主要關注一下作者如何界說貨幣數字化和經濟數字化的關系。這里,作者事實上承認,貨幣數字化實際上是一個可以不依賴經濟數字化而產生、發展的獨立過程,然而,在數字經濟中運行的貨幣,天然只能是數字貨幣。這個看法是可以接受的。
數字資產與數字貨幣
論及數字貨幣,有一對概念,即數字資產與數字貨幣,必須首先分辨清楚。《變軌》指出:“資產的發生及其流轉固然是經濟生活中至為重要的部分,但是它與貨幣的定位及功能大相庭徑,在定價、記賬、支付、結算等一系列的貨幣安排上,資產能夠發揮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貨幣發生、發展,及其推廣的歷史進程中,與資產有一定的交集,但并不存在替代關系。資產數字化與貨幣數字化遵循著各自的軌跡,即便有時它們看起來很相似,但并不宜等量齊觀。”
對于這一判斷,似乎有可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關鍵的問題是定義資產。筆者能夠找到的關于資產的定義,最早出自1929年出版的美國學者B.坎寧的《會計中的經濟學》(Economics of Accountancy)(立信會計出版社,2014)。在該書中,資產是“處于貨幣形態的未來服務,或可轉換貨幣的未來服務。……這些服務之所以成為資產,僅僅因為它對某個人或某些人有用”。在這個定義中,貨幣是資產的一種,或者嚴格地說,貨幣是資產,而并非所有資產都是貨幣。我以為,這是對貨幣與資產關系的最原初、最權威的界說。自那以來,國際社會不斷修正、完善關于資產的定義,但萬變不離其宗,發生變化的無非只是資產的范圍,例如,在通行于歐洲的《國際會計準則》中,資產被定義為“作為以往事項的結果而由企業控制的,可望向企業流入未來經濟利益的資源”,我國2001年實施的《企業財務會計報告條例》基本體現了國際會計準則的精神:“資產,是指過去的交易、事項形成并由企業擁有或控制的資源,該資源預期會給企業帶來經濟利益。”
然而,以上種種定義,只是從會計核算上,從同經濟主體的關系上,界定了貨幣與資產的同源性,但仍然沒有指出貨幣與資產的關鍵區別。我以為,要認識清楚這個問題,討論的范圍必須轉換到貨幣的本質上。
貨幣
貨幣,無論如何界說,其最基本的功能,是計價標準、交易中介和支付手段,其中,“計價標準”更是核心的核心。在這個意義上,我贊同《現代貨幣理論》(MMT)的定義:“貨幣是一般的、具有代表性的記賬單位。”這個定義特別值得關注,因為,在這里,貨幣首次被抽去了任何的物理形式,僅僅留下了“記賬單位”的抽象概念。正是這種抽象,為貨幣的數字化打開了大門。
作為計價標準,在經濟意義上,其自身價格必須穩定,自不待言。這是一種資產成為貨幣的充分條件。為了保證自身價格穩定,該資產的供給必須能緊隨進入市場交易的產品與服務價值的變動而有彈性地增減,這就需要有一整套靈敏、復雜的社會經濟制度安排。中央銀行便是此類經濟社會制度安排的集大成。
在社會意義上,貨幣必須能為人們廣泛接受。這是資產成為貨幣的必要條件。明斯基就曾極為簡潔地指出:“每個人都可以創造貨幣,但問題在于其是否能被人接受。”
“可接受性”作為貨幣成其為貨幣的必要條件,在本世紀以來大行其道的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理論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源泉。換言之,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理論,為我們觀察貨幣形式的發展變化和深化貨幣理論的研究,提供了一以貫之的、強有力的分析工具。用這一分析工具來分析市面上的各種“貨幣”便知,正是在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挾現代科技之力風起云涌地發展過程中,各種私人貨幣,作為自主組織的創造物和自主治理工具之一,有了用武之地。這些貨幣在各類自主組織中通行,有些還可與其他自主組織的貨幣相兌換,有些甚至同法幣存在穩定的兌換關系。這些貨幣(或其他稱謂),由于在一定范圍內、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被人接受”的必要條件,因而都在一定范圍內、一定程度上發揮著貨幣的功能。不妨將這些貨幣統稱為“私人貨幣”,那么,各種私人貨幣和法幣同時并存,就是我們目前已經遇到,在未來更可能會大規模面對的局面。
然而,從本質上說,現今大量被稱作數字貨幣的貨幣,實則是“數字加密資產”,而事實上擔負著貨幣部分功能的,則是一系列的數字支付平臺。它們所使用的數字支付工具是“事實上的數字貨幣”。然而,這種數字貨幣究竟與電子貨幣區別不大,特別是,它們都沒有創造新的計價單位,因而還是難以成為真正的貨幣。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私人數字貨幣彼此之間是人為地阻隔的,其服務范圍也局限于各自的數字社區。因此,這些私人貨幣固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一定程度上作為貨幣來使用,但是,它們的背后,或明或暗都矗立著法幣的身影。這也就意味著,在本質上,迄今為止的各類私人貨幣,充其量還只是各國法幣的代幣而已。
數字支付與數字貨幣
歷史地看,貨幣最早呈現的功能之一便是支付中介。同時,貨幣形式的演進也主要發生在支付環節。早在20余年前,美國金融學家莫頓就縝密地研究了金融的功能,并列出了儲蓄投資、支付清算、促進社會分工、防范和化解風險、改善資源配置效率、協調非集中化的決策過程、降低交易成本等六大功能。更重要的是,他同時還指出:金融的所有功能中,其他五項功能皆可被其他工具、機制或程序替代,唯有支付清算功能,永遠不可被替代。這一分析,從理論上指出了支付清算機制對于貨幣的本質規定性。
回頭來看,數字經濟的到來,數字資產及其所包含的加密資產的興起,雖然已經席卷全球,但是,數字支付似乎尚未在全球發生。各國央行的數字貨幣,以及曾經引發全球關注的“天秤座”(Libra),或許最終可能引發支付革命,進而引發貨幣革命,但是,至少在目前,其運行的基礎仍然是各類法幣,它們自身,仍然沒有擺脫代幣的本質。至于比特幣云云,雖然自稱自詡貨幣,但離真正的貨幣其實是十分遙遠的。
《變軌》作為探討新經濟和新金融的論著,包含了大量新的信息和新的觀點,讀者諸君自可自行發掘,我就不再一一贅言了。不過我特別想指出的是,經濟的數字化、貨幣的數字化等等,都是挾最新科技發展之力而發展起來的新的經濟、金融和社會現象,子衡作為主要掌握了一些金融和法律知識的學者,其探討定有許多“隔靴搔癢”之處,甚至難免有錯誤的地方。因此,我切望有各種知識背景的學者能積極參與這一問題的討論,從而保證我國的數字經濟和數字貨幣的發展走在正軌上,并躋身世界前列。
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設立于2005年,原名“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實驗室”。這是中國第一個兼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國家級金融智庫。2015年6月,在吸收社科院若干其他新型智庫型研究機構的基礎上,更名為“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2015年11月,被中國政府批準為首批25家國家高端智庫之一。
責任編輯: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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