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專欄作家 付明德

　　在中國，武松絕對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文學形象。“武松打虎”這個故事，恐怕在《水滸傳》成書之前就已在民間流傳多年。幾百年來，這個故事幾乎滋養了所有中國人的童年。因此，在中國，不知道武松的人，絕對是一個極其罕見的另類。

　　武松醉酒后在景陽岡一頓“醉拳亂腳”，打死了那只“吊睛白額大蟲”，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一舉實現了從草根到社會精英的逆襲。

　　首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和禮遇。

　　打死惡虎，為民除害，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自不待言。當晚，武松就被獵戶鄉夫用“一乘兜轎”抬到一個上戶人家。盡管這是一頂簡陋的“小轎”，想必也是武松這個窮苦的孩子平生第一次“享用”。第二日，武松身披“緞匹花紅”，乘四抬涼轎，前往縣衙，接受陽谷縣最高領導的接見。陽谷縣人民“亞肩迭背，鬧鬧穣穣，屯街塞巷”，來爭看這位打虎英雄，那情景絕對是“盛況空前”。而知縣則早早的就在“廳上專等”，如此禮遇，絕對是武松平生的第一次。

　　第二，迎來了個人命運的重大轉折。

　　武松馬上就被任命為陽谷縣都頭，并配備兩個“土兵”做勤務員。都頭是一個什么職務，恐怕很難在現在的職務序列里找到相對應的職位，大概相當于公安局長、地方保安司令、武警大隊隊長等職務。總之在小小的陽谷縣，都頭至少是一個科局級領導干部。武松這個屌絲搖身一變，瞬間躋身于縣級領導行列。如此人生際遇，恐怕武松做夢也沒有想到。

　　第三，受到了陽谷縣最高領導的信任和器重。上任僅僅十數日，知縣便將私密性工作交給武松。武松也未辜負領導的信任和重托，圓滿的完成了領導交辦的任務。

　　如果按照這個趨勢繼續走下去，以武松的“忠厚仁德”和英勇無畏，成為處級、廳級乃至部級領導干部，也不是不可能的，可謂前途無量。

　　然而，如此大好前程，卻因一件刑事案件，戛然而止。

　　想必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故事，諸位已經耳熟能詳。在這里就不絮叨了。總之，武松的命運，因此而改變。

　　準確的說，武松的命運并不是因這一刑事案件而改變，而是因這一案件所存在的司法腐敗而改變。

　　當武松完成了知縣交辦的任務，歸來去見哥哥時，見到的不是哥哥，而是哥哥的的“靈床子”。哥倆幾十天前才依依惜別，不到倆月，竟陰陽兩隔。武松既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也對潘金蓮和王婆的表現，滿腹狐疑。盡管如此，武松這個粗漢，卻沒有魯莽行事，而是做了一個守法公民能夠做的和應當做的工作。

　　武松所做的第一項工作是祭奠亡兄。

　　盡管他對潘金蓮和王婆的說辭充滿懷疑，也只是“沉吟半晌”，然后回到自己在縣衙的住處，“換了一身素凈的衣服”，“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繩系在腰里”，“去縣前買了些米面、椒料、香燭、冥紙等物”，然后回到哥哥靈床前供祭哥哥，當晚，武松就睡在哥哥的靈床子前。武松如此做，一方面是在盡一個做弟弟的人倫之孝，一方面也是在梳理思路，思考尋找哥哥死亡真相的辦法。至于書中所描述的武松要求哥哥托夢給他以及武大確實托夢與他，不過是作者的杜撰，純屬無稽之談。

　　經過一夜的思考，武松終于理清了思路，于是，開始了調查取證工作。

　　首先，他向潘金蓮詢問哥哥患何病而死？吃誰的藥？誰買的棺材？誰來打抬出去的？根據潘金蓮提供的線索，武松首先找到了“法醫”何九叔，從何九叔那里取得了重要的物證——證明哥哥死于中毒的兩塊酥黑的骨頭和西門慶賄賂給何九叔的十兩銀子。又根據何九叔提供的線索，找到了鄆哥，了解到鄆哥如何獲知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奸、武大與鄆哥如何捉奸、武大是怎樣被西門慶踢傷等與案件有關的重要情節。

　　在取得上述重要證據后，武松便帶著證人何九叔和鄆哥前往縣衙報案。

　　有人報案，又有證人與報案人一起來到辦案機關陳述案情，理應立案偵查。通過立案偵查，確定報案人所報之案是否屬實。然而，由于“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也就是說縣里的領導們平素與西門慶勾勾搭搭，沒少拿了西門慶的好處，而知縣更是“自不必說”，因此，縣吏們集體商議的結果是“這件事難以理問”。于是，知縣非但決定不予立案，反而責備武松“不省法度”，并給出了若干不予立案的理由，什么“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斥責武松“你哥哥的尸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責令武松“不可造次”。當武松出示了“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等物證時，知縣也只是敷衍武松道“待我從長計議”。“可行時，便于你拿問”。

　　然而，當晚，西門慶就派人給知縣和縣吏們送來了銀子。因此，當第二日武松再次要求知縣立案拿人時，遭到知縣的斷然拒絕。

　　按理說，既有人證，又有物證，武大的死因存在重大疑問，有可能死于他殺，而潘金蓮、西門慶、王婆等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只要立案偵查，查清案件事實，似乎并非難事。然而由于知縣和其他辦案人員收受了西門慶的賄賂，致使應當立的案子不立案，應當受理的案子不受理。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有案不立，有案不理。

　　應當說，直至此時，武松的所作所為都是走的法律程序。他希望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期待公權力能夠秉公執法，為他哥哥伸張正義。然而，當知縣等人收受了西門慶的賄賂，拒絕立案偵查，他的希望徹底破滅。既然公權力不能為其伸張正義，武松只能通過自己的一己之力，為哥哥伸冤，于是，毅然走上了私力救濟的之路。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武松在哥哥的靈前手刃潘金蓮，在獅子橋下大酒樓怒殺西門慶。

　　就這樣，武松這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瞬間又成了殺人的罪犯。武松的人生之路因此而改變，最終走上了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人生道路。

　　也許歷史上并不存在一個真正的武松，所謂武松打虎也可能是人們虛構出的文學故事，然而，武松這樣的人生際遇，古往今來，不斷上演，似乎從未停止過。

　　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既是民眾對公權力的期望，也是公權力為社會公眾提供的最重要的公共產品。當民眾的合法權利遭受不法侵害，求助公權力給予救濟是人們的唯一選擇。然而，一旦公權力遭到腐蝕，就不能給民眾提供有效的公力救濟，有時甚至會成為不法侵害的幫兇，給民眾造成再次傷害，民眾對于公權力的期望就會破滅。公權力必然喪失公信力。當公權力不能給民眾有效的公力救濟，民眾對于公權力不再信任時，尋求私力救濟就會成為必然選擇。如此一來，受害者就有可能成為新的加害者，像武松那樣淪為罪犯。而一旦私力救濟的盛行，社會秩序必然遭受巨大破壞，也會為黑惡勢力的崛起提供生存的土壤，水泊梁山就是例證。《水滸傳》中武松等人的故事，不應僅僅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應當是人們思考社會問題新的視角。

　　(本文作者介紹：北京市中銀律師事務所律師。謀生之余，亦關注法治、民生、資本市場等領域的熱點話題，希望能夠為中國的法治建設盡點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