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趙建(西澤研究院院長)
美國次貸危機以后,中國正在經歷第四波信用違約潮沖擊。
前三次違約潮開始的時間(三年一次,因為短期債務平均久期大約為三年)分別是2012(以鋼貿為代表的中小民企),2015(產能過剩的大型民企),2018(過度股權質押的上市公司民企,經營不規范的金融企業)......這三波主要以民營企業為主,國企和城投的信仰一直沒有動搖。
圖1 本輪違約潮國企違約明顯飆升
這一次有點不一樣,國企和城投開始大面積違約。而且,是剛剛開始。
其實不管是民企和國企,債務周期的基本原理都是一樣的:借債的時候一片繁華,還錢的時候一地雞毛。用熊彼特的思想演繹出去就是:
如果信貸不掌握在真正的企業家手里,注定是一場悲劇。
目錄
一、從何而來:債務周期形成的基本原理
二、有何不同:中國式“金融加速器的加速器”
三、如何收場:還有多少貨幣空間可以置換明斯基時間
一、從何而來:債務周期形成的基本原理
中國龐大的債務怪獸是怎么形成的?且不要問中國,全球都進入一輪債務大爆炸階段。疫情過后,全球債務再創歷史新高,已經超過270萬億美元。
現代社會債務無處不在,現代經濟是信用經濟。對個人來說,人生不僅是一場康波,還是一場債務周期,至少是一場“房貸按揭周期”,等還完房貸了,也就差不多走到了暮年。在人的一生中,債務如影相隨。企業和政府也是一樣。
新一輪債務周期的形成,從底層看是人性(消費主義、人性不耐)的驅使,從直觀看是美國次貸危機后,各國央行在美聯儲的帶領下,維護金融穩定和拯救經濟周期的結果。
用債務周期來拯救經濟周期,用債務來刺激本已低迷的需求——美國刺激消費,中國刺激投資,最終債務周期自己卻走向了不歸路——看上去永無止境的龐氏騙局,新債還舊債。
這一波債務大爆炸始自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危機發生后全球陷入需求塌方的境地,經濟斷崖式下跌,除了用量化寬松托住金融市場,用債務透支未來換取需求之外別無他法。美國史無前例的降息,并開啟了連續三輪的量化寬松。FED資產負債表飆漲。
與此同時,中國從四萬億開始,進入了轟轟烈烈的加杠桿周期。要知道在次貸危機之前,中國的杠桿率還不到160%,到了2015年已經攀升到了250%。大疫情后,杠桿率一度攀升到264%。
此時大家才明白,杠桿率是不可逆的,債務一旦發生爆炸,將會進入一個持續動態膨脹過程。而這個過程是不對稱的,即收縮期帶來的危機沖擊,將遠大于擴張期對經濟的正向刺激效應。
從此全球患上了債務鴉片的毒癮。美聯儲曾多次想縮表加息,但僅僅縮了幾百億,加了幾十個bp,2018年就引發了一場中型股災。更不用說對新興國家的匯率沖擊。僅僅2014年的加息預期,就讓俄羅斯,巴西等諸多新興國家匯率腰斬。
貨幣政策回歸正常化談何容易!
中國次貸危機后的債務周期也是一波三折。四萬億后不到兩年,這一輪被猛加杠桿的中小民企開始陷入違約潮。然后,地方政府開始進入加杠桿時間,房地產杠桿也隨之突飛猛進。而在債務的供給側,銀行、信托等金融機構為了規避監管,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同業業務、表外業務。影子銀行迅速膨脹,金融加杠桿也進入了一個加速期。
2015年是大波動的一年,股市杠桿牛,繼而股災、匯災。2016年嚴監管后又發生債災,2018年股權質押爆雷幾乎引發股市崩潰。前所沒有的經濟大波動,成為債務周期無序擴張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圖2 2009、2012、2015、2018每三年的金融周期意味著違約潮的開始
根據達里奧的債務周期理論,當前是全球新一輪債務周期“衰退長波”中的“衰退短波”,是長短衰退期的疊加。更為復雜的是,債務周期趕頂與經濟周期探底疊加在一起,即債務周期的J形與經濟周期的L形疊加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宏觀錯配,對國家金融系統安全形成了極大的威脅。
防風險攻堅戰,從去杠桿,到嚴監管,再到金融機構的供給側改革,目的都是整固金融體系,理順債務周期,讓金融更好的服務實體經濟。然而,當金融與財政糾纏不清的時候,當地方政府已經形成“債務潘鎮”的時候,這個債務周期就不是市場和經濟層面能解決的了。
二、有何不同:中國式“金融加速器的加速器”
達里奧的長債務周期是五十年左右,那是發達市場經濟國家,沒有政府主導的集中式信貸資源動員力量;以企業、企業家和私人產權為基礎(錢是自己的,預算硬約束)的經濟,債務周期不會那么“急促”。
中國的債務周期不一樣,長度可能是發達國家的一半。蓋因為:
1,中國是發展中國家,增長的速度太快,微觀的商業機會太多,宏觀的周期性力量太強,具有極強的借債沖動;市場四處洋溢著發財夢,五十年太久只爭朝夕,有了賺錢機會趕緊加杠桿抓住。
2,地方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模式——地方經濟錦標賽,運動式投資,四年一屆領導班子,為了干出業績一定會透支地方財源大舉借債;而且具有強烈的拉長久期的沖動。國企是一樣的道理......
3,缺乏破產體制與信托契約精神的“剛兌文化”,風險總是不能及時出清,即使更高一級政府承諾不再兜底,動態不一致性(不可置信的承諾,假如真的政府平臺要破產,中央政府敢真的不救嗎)也會提高下一級政府和機構的借債意愿。
西方學者在研究債務危機的微觀基礎時,強調金融從業人士的“胡作非為”,因為只有快速做大規模業績,才能賺取足夠的分紅和獎金。至于風險,可以作為一種“公共成本”讓全體納稅人承擔。中國的金融業除了這一點(金融行業的薪酬長期超過其他行業一大截),還有特殊的“政治驅動+剛兌保護”的內在驅動力。
這些不同于發達經濟體的“體制優勢”,讓中國的債務周期在時間長度上幾乎縮減了一半,債務規模和擴張速度是其它國家的好幾倍,波動的幅度也較大。政府和國企主導的杠桿擴張活動,是“金融加速器中的加速器”。
回想一下,本輪債務周期的起點大約是本世紀初。經歷了1990s下半場的投資過熱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企業債務早已是斷壁殘垣滿目瘡痍。國企嚴重產能過剩,除了下崗重組之外別無他法,而三角債形成的不良資產也都積累在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上。一個說法是,“讓國有銀行來承擔改革的成本”。
彼時銀行的平均不良率已經到了30%,從技術上來說早就超過了破產的條件。對銀行來說,別說信用創造和生產,能夠活下去就是奇跡,信用大衰退嚴重制約了經濟的發展。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政府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債務重組和清算,才重新開啟了新一輪的債務周期,也就同步開啟了中國新一輪的“黃金發展時期”。
其實重組的思路也很簡單:剝離。將壞死的器官組織割掉,剩下的重新注入資本,包括國家主權基金入股,引進國際戰略投資者,優先安排IPO融資等等。資產負債表清洗干凈,雄厚的資本充足率和可持續的融資模式,開始了新的一輪的較為健康強勁的債務周期。是為信用周期的上半場。
這是在國家資產負債表的“負債端”,同樣在國家資產負債表的“資產端”,是真刀真槍的國有企業改革,加入WTO更深的融入全球產業鏈,“無為而治”的讓市場起決定作用等等。可以看到,這一階段的債務周期,是債務和實體經濟相互促進,且實體經濟(資產端)的增長速度超過債務增長速度的良性循環過程。數據上的表現就是杠桿率的平穩增長。
圖3 最新一輪中長債務周期始于本世紀初
但次貸危機發生后,全球進入了“債務型經濟”。中國依靠債務擴大投資,美國依靠債務穩住消費,但代價就是金融市場進入了不穩定、不確定性更大的“百慕大區域”。
中國特殊的體制環境在債務型經濟下正在引發一系列次生風險。預算軟約束,地方透支中央的“公共地悲劇”;貨幣集權、財政分權的“歐洲病”,貨幣易發、信用難起的“日本病”,實體空心、泡沫膨脹的“美國病”,違約成性、通脹螺旋的“拉美病”......債務型經濟的大潮下,全球經濟都是病態的。發展速度最快的中國,這些病似乎也都沾染了一點。
最讓人驚詫的還是,惡意逃廢債一度成為一種發財模式,這是金融倫理文化的巨大缺失。先是經營不規范的民企,現在有向國企和地方政府蔓延的態勢。“其實是可以不還的”,這樣的話出自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員之口,可以說比一場實實在在的信用危機更可怕。
這反映的不是個例,而是一個群體的心聲。意識決定行動,這個起心動念,足可以摧毀國家的信用基礎。當作為最有公信力的公共政府部門都失去信用的時候,整個社會的信用生態還將如何存在?
三、如何收場:還有多少貨幣空間可以置換明斯基時間
信用無小事。一個人沒有信用了,其社會關系也就破產了。企業和政府更甚。金融是現代經濟的核心,信用則是現代金融的核心。
大國金融的強大之處并不在于規模,而是在于言出必行,絕對的純粹的契約精神。因為這是全社會信用的基準。一旦失去了這個,再大的規模,無論是最大的廣義貨幣發行量,還是最大的金融資產總量,都會頃刻間轟然倒塌。
現在是少數地方政府,某幾個地方國企,在危險的邊緣試探。而且,主要的債權人也都是國有單位——商業銀行。都是統一領導下的機構,產權關系穿透到底屬于同一個主體——國家。大不了繼續“并表管理”,債轉股,無限展期,債務存續維穩。
如果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以前的幾輪違約潮也是這么“重組”過來的,美其名曰“空間換時間”——用貨幣寬松的政策空間,換取一拖再拖的“明斯基時間”。
這一次的違約潮也會大概率采取與以前差不多的方式:
1,央行釋放流動性穩住市場,保證整體穩定,不發生系統性風險;
2,對違約債券進行“局部手術”,試圖精準拆除對市場影響巨大的單個問題機構;
3,沿著債務鏈和資金鏈進行隔離和保護,防止有毒資產向外擴散;
4,為了防止信心喪失或者發生普遍恐慌,但同時又要對投資者進行教育,繼續實施部分兌付的政策;
5,開啟新一輪貨幣寬松的周期,保證后疫情時期不發生嚴重的債務危機。
這本質上就是新一輪債務的貨幣化、資產損失的社會化和金融的財政化。這一輪風波大概率會在貨幣再寬松的環境里安然度過,甚至很可能會開啟一個小型的債市牛市。雖然通脹的壓力已經出現,但最近幾個月的CPI數據拓寬了貨幣政策空間。
但代價是什么,沒有受損的一方嗎?這些都是“帕累托改進”嗎?國企&平臺-國有商業銀行的左口袋-有口袋債權債務關系可以真的不用還嗎?斷然不是!得益的是那些在債務中得到好處的一小部分群體,受損的則是缺乏“強勢代言人”的社會公眾。貧富分化、腐敗和投機橫行、房價泡沫、物價飛漲、資源配置扭曲等等,這些不良現象都已經顯現,而且在未來會更嚴重。
從理論上,一個直觀的問題也擺在面前:如果廣義貨幣的發行錨是發行主體的資產(類似于貸款創造存款),當這些資產成為不良資產發生債務違約的時候,這些最初借來的錢到底去了哪?(銀行的債務償本質上就是貨幣回收)。
這些本身沒有生產性資產的債務(實際上大部分地方政府債務達不到銀行的風控標準),所形成的貨幣會成為在經濟體系里面“失錨”的幽靈:尋租、腐敗、投機、泡沫、通脹、換做外匯外逃等等。說到底,這些貨幣并不在實體企業或企業家,價值創造的機構或勞動者手里......
這是對中國經濟社會的中長期傷害,短期內還看不出征兆,但早晚會累積成大患,在未來以更大的危機形式爆發(可以參照拉美國家的債務違約、貨幣濫發和社會動蕩的案例)。而政府相關研究機構和學者的責任,就是為這些短期內不會明顯顯現、但長期會造成巨大傷害的問題做出診斷和提醒。雖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展期、重組和擱置拖延(“其實可以不還”),可以將短期的問題暫時解決。
從這個意義上,在中國的債務問題上,學者和負責任的官員,應該堅守社會利益的長期價值導向,而非商業利益的短期實用導向。在社會普遍急功近利的“賺錢不賺錢”的商業權衡中,要多一些“應該不應該”的社會價值反思。有些政策底限是必須要守住的,因為那些傷害信用生態和自然環境生態的盈利模式,本質上就是對未來子孫后代的利益透支,這些早晚會讓我們付出代價。
(數據來源:WIND、華泰證券、西澤研究院)
(本文作者介紹:西澤資本(香港)首席經濟學家,濟南大學商學院教授,西澤金融研究院院長,曾擔任青島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平安銀行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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