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秦朔
大師級的思想家和十幾歲的小姑娘,有著相似的理念,這再次說明了人性的共同之處,共通之處。人是有可能擺脫心魔的沉淪,超拔而出的。如果沒有這種意愿,人類的命運就是萬劫不復。
上周的秦朔:我不知道走向哪里,只知道不能走向沉淪的最后,提出了人性到底是什么,人類能不能走出沉淪的問題。
問題提的有些悲觀,但卻是這幾年和不少朋友交流時的共同憂慮,即感到社會的分化、分立、分裂越來越嚴重,能共享的價值(shared values)越來越少。從我的觀察看,分化確實是一種現實,但社會中有如此強的鴻溝感、斷裂感,社交媒體是放大與加強人與人沖撞的重要推手。
在社交媒體上,懟、滾、拉黑、污名化等情緒隨處可見。很多的爭論,不是為了就事論事,論事究理,真理越辯越明,而是借事對(懟)人,有爭無論,有論無據,有據無實,所以不可能求同存異,最后都是分道揚鑣。
其實沒有勝利者,勝利者不過是堅持到最后的最能發泄者。
我有時想,如果人類有下一次大戰,一定會先在社交媒體上醞釀與升騰。
這樣的問題,是現實的折射,還是人性本就如此,社交媒體只不過提供了一個讓真實的人性自由表現的空間?為什么社交媒體上有那么多不友善、猜忌、嘲諷、仇視的蹬踏動作,似乎只要“制造”出“敵人”并把他們罵得狼狽無語,就贏了,就興高采烈。
這樣的“贏”,贏的越多,內心越不安定,越嘈雜,越雜亂。
真正的快樂是什么?孟子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王陽明說“明善是誠身的工夫”,意思都是人要自我反省,通過反省與合乎天道的道德觀念相一致,這是最大的快樂。“樂”來自誠,來自自省后發現所思所為沒有偏離良心。“樂”是一種合乎良心要求的滿足。
《孟子·離婁下》舉了顏淵的例子。“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別人都覺得顏淵太窮太苦,但他自己很滿足,很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把憤怒發泄在別人身上,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這是我們古老文化中所認可的人格和快樂之道。
今天,國學熱隔一段就來一波,國貨潮更是方興未艾,但捫心自問,我們能在日常生活中真的踐行中華文化的基本價值觀嗎?
將心比心,這是“恕”,就是一條基本的價值觀。《論語》里有這樣的對話: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性到底是什么?是善是惡,還是“無善無不善”的白板,抑或動物性和社會性的二重奏?人性是天定的還是后天習得的?
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貫穿著一部中國思想史。這里僅舉三個思想家——孟子、荀子和王夫之的例子。
一是孟子,“性善論”的代表,他將人所含有的善的潛質視為人性。“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這是“人之所以為人者”的“四端”,惻隱之心導向仁,羞惡之心導向義,辭讓之心導向禮,是非之心導向智,所謂“四德”。
二是荀子,“性惡論”的代表,他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之生也固小人”。他的觀點是,人的本性是“好利”,所以只會爭奪,不會辭讓;本性是“疾惡”(嫉妒憎恨),所以殘殺陷害,讓忠誠守信消失;本性是“耳目之欲”,“好聲色”,所以淫蕩混亂,讓禮義法度不見。因為人性如此,所以“從人之性,順人之情”,那是一定要出事的。
孟子和荀子的理解看似截然不同,其實也有相通之處,就是強調無論揚善還是棄惡,個人都要付出努力。孟子好學,荀子勸學。孟子講修身,反求諸己,“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人總是要有一點理想的,有人問:“士何事?”孟子答:“尚志。”再問:“何謂尚志?”答:“仁義而已矣。”孟子講仁義,荀子講禮義,荀子強調“今人之性惡”必須以“師法之化,禮義之道”去約束。
個人努力是重要的,外部環境也很重要。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說的是后天的學習環境。《孟子》提出“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說的是外部環境的引導性。
在人性善惡方面,我很喜歡王夫之的思想。
首先,他對人性的認識是“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則此與生俱有之理,未嘗或異”。大家一樣是人,所以仁義禮智的道理,“下愚”(下等愚笨之人)也不會湮滅;聲色臭味這樣的欲望,“上智”(上等智慧之人)也不會缺少。人就是理與欲的統一,二者可以結合而“不相悖害”。
其次,他提出“習與性成”、“日生日成”、“繼善成性”,這是動態的人性觀。人性不是先天命定、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變化發展的。“先天之性”是“天成之”,“后天之性”是“習成之”,習行成習慣,習慣變習性。王夫之認為,陰陽二氣流行于天地之間,人在和天地的互動中,“始以為胎孕,后以為長養”,“性者生也,日生一日成之也”。人性是一天一天長養起來的,不是一受成型的,人性是“未成可成,已成可革”。
王夫之還認為,人性源于善,善不可能通過別的途徑獲得,只有堅持“繼”,方能成“性”。“繼善”就是人把從天道獲得的善保存鞏固起來,凝結為自己的本質,有了這種內化的“善”,就“成”了。
我之所以喜歡王夫之,是因為他揭示了人性的“成與不成”,關鍵在于是否充分發揮了人的主觀能動性,繼天之善,繼之成之,以成己性。“不成未有性,不繼不能成”,這是需要一生的磨礪的。
在簡單梳理了思想史上的善惡論之后,我們重點談談惡。
在歷史上,惡往往被認為是和個人不加節制的貪欲相關聯的東西。近現代以來,由于人的價值被肯定和高揚,欲望的正當性隨之被肯定,這構成了近現代商業文明的倫理基礎。
與此同時,人類對惡的認識,開始更多和人與人的關系聯系在一起。從人人平等這一近現代社會政治文明基石的角度看,惡,就是非人化,就是不把人當人,剝奪人的權利、自由與尊嚴,就是施害于人。而歧視、騷擾、欺凌、欺騙、壓榨、暴力,以及制度性的資源分配不公,司法不公等等,則是惡的手段。
談到惡,不少人都覺得自己是惡的受害者,經常被欺負,遭受不公。其實,惡之源埋在每個人心里。這有大量研究可作證明。
1963年,耶魯大學心理學家米爾格倫主持了一個關于“權力服從”的實驗,以測試人們的行為是更加遵從自己內心的道德,還是更服從權力。當時,實驗組有償招募志愿者,說要進行一項“懲罰是否對增強記憶力有幫助”的實驗。
兩組人分別扮演老師和學生,學生被綁在椅子上,手臂上用電線連著按鈕,如果答錯了,老師就給對方實行電擊。電擊按鈕從15伏開始依次增大,分30檔,最高電壓為450伏(實際沒有電流通過,經過表演培訓的學生根據電壓大小做出各種痛苦反應,展示給老師一方)。
整個實驗的參與者超過1000人,從20歲到50歲,各種職業都有。但不管實驗細節怎樣變化,結果基本都是:近2/3以上的人選擇對別人進行了最高電擊。而在實驗之前,在實驗組承諾不披露結果的情況下,被采訪的“老師”絕大多數都回答,不會對對方進行電擊,“絕不會做出這種不人道的行為”。
雖然這一實驗主要是為了揭示人們不敢違背權威(即實驗組織者)的要求,但也反映出,人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實驗組織者保證“老師”不承擔責任),往往傾向于以非人道的方式,甚至是更強的力度,打擊別人。
1971年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菲利普·金巴多做了著名的“斯坦福監獄實驗”,也證明,在強有力的系統及情景的支配下,好人也會作惡。參加實驗的24名大學生被隨機分為兩組,進入到真實的監獄中,一組扮演獄卒,一組扮演囚犯。
獄卒配上警服、電棍、太陽鏡,囚犯則脫光衣服,噴防虱粉,換上囚服。獄卒有權體罰不聽話的囚犯。一開始沒有什么問題,但很快兩組人都進入狀態。獄卒不斷加大對囚犯的體罰力度,囚犯反抗被制止、被懲罰后,逐漸放棄反抗,越來越像真正的囚犯。
在這個過程中,殘暴的獄卒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只有極少數人抵抗住了壓力,寧可放棄實驗,也不作惡。
菲利普·金巴多教授后來寫了一本書,《路西法效應》(The Lucifer Effect),路西法是《圣經》中惡魔撒旦的別名,他原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后來過度驕傲,帶領1/3的天使叛變,戰敗后被鎖入地獄,變成了撒旦。
沒有隨隨便便的善惡,它們都潛伏在那里,就看外面是什么環境,有什么力量,把它們誘導出來。
最近我在思考人性善惡時,從中獲得教益最多的是哈佛大學心理學系教授斯蒂芬·平克所寫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
這本書會讓那些對人性感到失望甚至絕望的人,能呼吸到一些新鮮空氣。比爾·蓋茨曾評價,這是他“這一生讀過的最重要的書……它不只是一項歷史學術貢獻,還是一項對世界的貢獻”。
平克將“暴力呈現下降趨勢”作為人類歷史最重大之事,因為“一個人如果時刻憂慮自己會被劫持、強暴和殺害,如果他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設施可能在落成之際即被洗劫和焚毀,他就很難在生活中發展精美的藝術,很難學習和經營自己的事業”。他說,“如果這不叫進步,我不知道還有什么算是進步”。
今天依然存在很多暴力。“這些不長毛的猿猴到底給自己的同類制造了多少苦難啊!一旦想到這一點,內心就充滿無法言說的痛苦。”平克說。
但是,“過去的世界更加糟糕”,“我們正生活在人類歷史上最和平的時代”。平克指出,部落間戰事的死亡率比20世紀的戰爭和大屠殺要高出9倍,中世紀歐洲的兇殺率比今天要高出30倍;奴隸制、殘酷刑罰和濫用死刑曾經是人們生活中的常態,如今被廢除了;發達國家之間已經不再發生戰爭,發展中國家之間的戰爭死亡也只是幾十年前的一個零頭;強奸、家暴、仇恨犯罪、嚴重騷亂、虐待兒童、虐待動物——都發生了實質性的減少。
20世紀被認為是“歷史上最黑暗的世紀”,但平克強調,雖然20世紀死于戰火的絕對人數是歷史最高,但考慮到世界人口的總數,它還是最暴力血腥的世紀嗎?19世紀初的拿破侖戰爭造成400萬人死亡,中葉的清朝農民起義造成2000萬人死亡,稍后的美國內戰造成65萬人死亡,早先南非祖魯王國的沙卡王之治造成200萬人死亡,南美洲的三國聯盟之戰消滅了巴拉圭6成以上的人口,在非洲獵捕奴隸、販賣到美洲的過程,所造成的死亡人數遠遠超過了納粹大屠殺。
……
平克把暴力降低作為人類進步的宏觀尺度,但他的出發點不是把歷史演繹成“正義反抗邪惡”的道德傳奇,而是試圖說明在每一個歷史階段暴力降低的原因。比如近代的“人道主義革命”促進了暴力降低,原因在于印刷技術發達、書籍報刊的普及流通以及書報讀者的大幅度增加。閱讀使人可以設想他人的經驗與感受,理解“他者”不一定是邪惡的威脅,從而減少殘酷虐殺的意愿。
關于人性的善惡,平克并不假定人性本善還是本惡,也不假定人性本身在歷史上有過明顯的變化、改善。他認為,人性中間有一些動機促使人向惡(“心魔”),也有幾種動機促使人為善(“善良的天使”)。至于哪些動機會發揮作用,使人傾向于暴力或傾向于利他與合作,往往取決于環境因素的觸發。
平克所說的人類“心魔”包括:捕食或工具性暴力、支配欲、復仇心、虐待狂、意識形態。人類的“善良天使”則包括:移情(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自制、道德感、理性。
究竟是哪些力量有利于人類的和平動機并驅使暴力成倍下降呢?
1、利維坦:即國家和司法壟斷了武力的使用,可以化解掠奪性的攻擊,抑制復仇的沖動,避免各方自以為是的自利式偏見;
2、商業:商業是各方都可以是贏家的正和游戲,技術進步使產品交換和思想交流可以跨越的距離越來越遠,參與的人群越來越大,他人的生命也因此更有價值;
3、女性化:既然暴力主要是男性的消遣,提高婦女賦權的文化總是更少鼓吹暴力;
4、世界主義:包含識字率、流動性和大眾媒體,都有助于人們換位思考,擴大同情的范圍;
5、知識和理性:理性的滾梯使人們認識到暴力循環的有害無益,克制將一己之私置于他人利益之上的特權,并且重新審視暴力,將其看作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一場爭奪勝負的競賽。
平克的上下兩卷巨著證明,人類在進步,進步源于暴力降低。
但是,暴力導致的苦難的減少,并不意味著人類已擺脫了所有苦難。饑餓、貧窮、疾病與營養不良、缺乏教育、天災疫病、失業、制度性暴力(族群沖突、性別歧視、宗教斗爭、勞動剝削、環境破壞等等),依然在不同的社會之間以及許多社會內部造成苦難。惡的表現形式沒有歷史上那么極端和血腥了,但非人化、不把人當人、不尊重人的情景可能更加日常化、普遍化了,從官場、商場、工廠、職場甚至到校園,特別是在社交媒體上。
惡和暴力依然存在,平克在書的最后說:“但是,當我們的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則繼續運行的時候,人類也在想法設法降低暴力的死傷數量,讓越來越多的同胞能夠在和平中生活。面對我們生活中的無數憂患,面對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的重重災難,暴力的下降是一個我們可以仔細品味的成就,它讓我們更加珍惜文明和啟蒙的力量,因為是它們,讓暴力的下降成為可能。”
最終,揚善抑惡靠的是文明和啟蒙的力量。
這本書的譯者安雯在《譯后記》中講了一個小故事,她女兒在美國高中十年級的英文課上,領到了B組的作文題“人類永遠無法擺脫戰爭的夢魘”,A組的題目則是“人類可以消除戰爭,實現永久和平”。她在作文中寫道:“最后的真相是,作為人類在進化中形成的本能、動機和多樣性所產生的不可逆轉的結果,戰爭畢竟是人類生活無法避免的事實。但是,盡管這一假設意味著(消除戰爭)無解,我們卻絕不能停止探求。人類從這一掙扎脫身之刻,即是陷入萬劫不復之時。戰爭永遠無法徹底消除,但我們為消除戰爭所做的努力,卻仍然能夠為人類自己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
大師級的思想家和十幾歲的小姑娘,有著相似的理念,這再次說明了人性的共同之處,共通之處。人是有可能擺脫心魔的沉淪,超拔而出的。如果沒有這種意愿,人類的命運就是萬劫不復。
世界正在大迷局之中,沉淪與超越有時只是一念之間。
一位年輕的企業家說:“人的思想是很容易被污染的,當你對一件事做判斷的時候,你需要了解背景和事實,了解之后你需要的不是睿智,而是面對事實時是否還有勇氣用理性、用常識來判斷。常識是顯而易見、容易理解的,但我們各種形成的偏見和個人利益的訴求蒙蔽了我們。”
從這一念到那一念,雖是一線之隔,卻需要用一生去努力和維護。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潘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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