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想俁
實習記者/王一凡 王琳茜 呂惠
編輯/楊寶璐
11月6號,段飛發現自己“陽”了。
這是自10月底富士康鄭州航空港廠區爆出員工徒步返鄉的視頻后,他留守在廠區的第9天。當天早上,他收到公司的短信,被告知前一天的檢測“核酸結果異常”,需要轉運隔離。
經過18個小時的等待,他終于到了隔離點。而此時,不適癥狀也浮現了出來——他發燒兩天了,頭昏腦漲,也吃不下飯,只能臥床休息。
核酸陰性和陽性的員工被要求分開管理,這是一場倉促而涉及人數龐大的轉運,隨著最初的混亂逐漸平息,生產要求使得富士康又重新開始預招募工人。而它所面臨的困境,正是疫情之下超級工廠所普遍面臨的管理難題,作為龐大工廠上最微末的單位,每個工人的遭遇,都會影響到這個龐大機器的運轉。
從兩天一檢到一度停檢
10月29日,段飛的家人在網上看到富士康員工返鄉的視頻,給他打電話,希望他能回家——一個距港區富士康僅幾百米的小區。
“家人想讓我回去,但我現在不敢回去,我怕傳染他們,畢竟現在都不測核酸了,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陽性。”10月31日,段飛在接受采訪時說。
而此時,其實鄭州航空港富士康發生疫情已經有20多天了。
富士康在鄭州擁有三個廠區,航空港廠區(以下簡稱“港區”)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占地560萬平米,分為10多個工區,分別被冠以不同的英文字母。工區中每個車間有兩三千人,下轄十幾個工站。此外,廠區外圍還有十多個宿舍區,整個港區約有員工20萬人。
9月往往是蘋果公司新品iPhone的發售季,因此每年這段時間也就成了富士康員工最忙碌的工作季。在鄭州10月初爆發疫情后,港區工廠并未停工。
段飛告訴記者,他所在的G區是整個富士康港區最早發生疫情的區域,在短短一個月內,他被隔離了兩次。
段飛負責在iPhone14邊框上安裝音量鍵,是整個流水線上最前端的工序。10月8日中午,他剛在廠區南邊的食堂吃完飯出來,就看到有人把餐廳圍住,還拉起了警戒線。之后他才知道,當時在食堂里的人全被判定為密接。
回到車間后不久,段飛的工友們即被告知,G區出現了陽性感染者,車間內的兩千多人將作為次密接進行隔離。
然而轉運未能在當天進行。與段飛同工站的200多名工友在車間里等待了一天一夜,有兩名工友甚至在等待中暈倒。直到10月9日晚7點多,廠區安全總務處的負責人才通知工人們轉運。段飛和工友們本以為會有車來接,但隨后被告知需步行前往近3公里外的豫康北區公寓隔離。
由于不滿前期安排的疏漏,又擔心隔離要自費,車間里的部分工人徑直翻越安檢門離開,門衛也未能阻攔。段飛告訴記者,富士康員工的返鄉從那時就開始了。
劉康是E區技術崗的工作人員,據他回憶,10月24日、25日前后是富士康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不少同事都是核酸初篩異常而被拉走。起初是一些空置的宿舍被當作隔離宿舍。到后來,拉走的人越來越多,就被拉到外面的隔離點了,比如恒大未來之星。”
在劉康的記憶中,10月29日是一個節點。那天是周六,當晚有不少員工選擇離開。“周日我們休息,周一來上工的人就少了。”當時他們還可以回宿舍就餐,一路上,他看見不少工友背著包、拖著行李箱,把路上的圍欄挪開,離開廠區。
劉康告訴記者,一個區原來有6條生產線,現在只剩下3條在正常運轉,而廠區食堂也從10月19日起暫停堂食。“19號開始,廠里發飯票,要求所有人都要去廠區大門口領盒飯。”
據一位在F區工作的員工介紹,富士康的內網平臺“愛口袋”App上原有一個安全碼功能,進工區需要出示。如果安全碼變紅,說明可能是密接。但10月中的一天,該功能突然下線,進工區只需出示核酸。
核酸檢測要求也在變化。10月10日前,富士康的核酸檢測要求是兩天一次;從10月10起變成每天一次;10月22日變成每天一次核酸+抗原;再往后,到10月28號,核酸檢測停止,廠區通知員工,進廠員工不再需要進行核酸,只需要抗原自測陰性結果。只有抗原陽性者才需要做核酸。
同為G區員工的袁麗也證實了這一說法,“在10月28號那一周里,只要抗原陰性就能正常出勤,正常打卡。”
段飛告訴記者,抗原只能在車間里做,如果員工不在車間,就拿不到檢測盒。這意味著這幾天只要員工有一天沒去車間,就做不了抗原,第二天門禁卡的權限會失效,無法進入廠區。
10月31日,段飛請假了。他告訴記者,那天,他認識的一位工友剛從恒大未來之光隔離點返工,當天抗原還是陽性。廠區地上扔著很多陰性的抗原檢測盒。這位工友隨便撿了一個,拍照上傳后,就去上班了。段飛害怕被傳染,就請了假。
有人返鄉,有人選擇留下
10月30日下午,富士康方面發通知稱,急于返鄉的,公司會組織車輛;自愿留下的,公司會做好保障。10月31日,鄭州航空港區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消息稱,已要求富士康落實“四方責任”,有序恢復生產生活秩序。
同天,富士康逐區恢復堂食。第二天,G、E兩區的食堂重新開門,但仍未恢復當場打飯,只是發盒飯讓員工在食堂就餐。
選擇原地隔離而不是回家,段飛有自己的考慮。他是省內大專院校的學生,被校方安排到富士康實習三個月,只有完成實習,才能拿到畢業證。正常情況下,他7月21日進廠,9月25日結束實習,但由于疫情和隔離,實習的結束時間被一再推遲。
和段飛同批來實習的有20多名同學,大多被分在G區車間,經歷過上次的隔離,他們現在也都還留在廠區,沒有離開。
“畢竟是學生,一方面要考慮畢業問題,另一方面還有工錢。大家都想掙點錢,給家里減輕些壓力。”段飛說。“只剩十幾天了,問題也不大,但是這十幾天也得小心,不要中招。”
而作為在富士康工作了兩年的長期工,劉康的工資由底薪和出勤構成,沒有返費機制。所謂返費,指的是富士康對新入職90天,且出勤滿55天的員工,一次性補貼10500元。
他決定留下來,因為回老家駐馬店也得隔離,當地政府公布的自費隔離標準為每天200元。他覺得沒必要,“留在這里隔離,至少富士康不要錢。”
相比于20歲出頭的年輕人,31歲的王秀麗已經算是留守者中的“大姐”了。原本滿員的八人宿舍,現在只剩她一個人。10月底那會兒,她原本也跟隨著同事,收拾行李準備撤離。但她老家許昌市襄縣的防控政策很嚴格,王秀麗給家里打電話時,婆婆表達了擔憂,怕她把病毒帶回去,染上家里的3個孩子。
思前想后,王秀麗最終又打開行李箱,把生活必需品放回原位,在宿舍過起了一個人的隔離生活。
10月31日,港城公寓通知解除封控。這是個好消息,但也意味著不會再有志愿者送來每日三餐。為自身安全起見,王秀麗等到把存下的4桶泡面吃完才出樓。
作為勞務派遣工,她7月16日入職,到11月初正好做滿三個月,可以拿到1萬元返費。她決定拿到返費后就到附近村里租個房子,做些手工活,等到鄭州解封了再回家。
轉運,陰性和陽性分區管理
如何避免感染進一步擴散,確保留下來的人正常生活以及生產線正常運轉,是富士康面臨解決的問題。11月3日,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發布通告,當日進行全員“單采”核酸檢測。港區富士康也通知,除已經單采陽性的外,所有人(含抗原陽性未進行核酸單采者)均需到廠參與檢測。核酸單采持續7天,將一直到10日。
6日早上,一直參加核酸單采的段飛收到公司短信。他被告知前一天的檢測“核酸結果異常”,崗位權限隨之取消。但段飛的“鄭好辦”健康碼依然正常。那時,他尚未感覺身體有任何不適。而同在G區工作的王建也被告知核酸異常,但鄭州健康碼仍然是綠碼。
王建覺得,自己的癥狀較輕,同宿舍隔離的其他人也只是發燒、咳嗽。隔離的頭兩天,一直沒人再給他們測核酸,也沒有藥物。直到11月6號,王建他們宿舍領到了板藍根和連花清瘟膠囊。
11月6日晚10點,“富士康鄭州科技園”公眾號發布《點對點閉環管理通告》。《通告》要求,自11月7日起,只有富鑫、豫康北區、山頂三個宿舍區可以閉環通勤。港城、鑫榮、華鴻、天成、裕鴻、豫康南區、棗園、富航等宿舍區只進不出。此前,港區富士康于11月3日重啟了核酸單檢。陰性員工將被集中到上述三個安全宿舍區,陽性人員則會被轉運隔離。
這項措施旨在將陰性和陽性員工分開,避免病毒蔓延。但也有搬到豫康北區的員工表示,有些陽性工友一直在宿舍里臥床,沒有人管。有的宿舍陰性員工都已入住,核酸異常的工友卻還沒有被轉運走。
段飛再次踏上隔離轉運之路。轉運并沒有想象中的全程閉環,步行前往集合轉運點時,他只有一只N95口罩,直到穿過附近的社區到達轉運點后,現場的工作人員才給他發了一套防護服。
當晚9點,段飛還在鐵柵欄臨時圍成的轉運點等待。在等待的4個小時里,周圍的工友說,當天早上7點過來等著轉運的,現在還沒運完。鄭州夜里的氣溫不過10°C,段飛并沒帶厚衣服,在白色防護服里他只穿了一件短袖。
這時,他也漸漸接受了自己陽性的現實。“(等待的人)全都是陽性,也包括我。”
這晚,段飛一夜沒睡。他和同批被轉運的工友步行到廠區2公里外的另一個集合點才坐上車。到7號早上8點多,段飛才到達省直青年人才公寓航港北苑,這段正常車程18分鐘的路,他用了18個小時。
“不怕病毒,只怕管理跟不上”
11月6日,劉康終于搬進了為核酸檢測陰性員工準備的山頂公寓,此時航空港區正在實行靜態管理。
廠區為他們發放了一些“特效藥”、維生素C、N95口罩和消毒物資。他口中的新冠特效藥是阿茲夫定,“發了兩三天左右,用紙包著,每人三片,每天上工時發。”
一開始,劉康沒有吃那幾片藥,因為上面沒寫具體藥名,只聽說是稀缺藥,后來看到藥瓶,才知道是阿茲夫定。
留守富士康的這段時間,家人每天都會給劉康打電話,“我只能告訴他們,我的工作環境還比較安全,讓他們放心。”
李貝貝也是留守富士康的一員。她今年剛從河南職業技術學院畢業,上半年的省考未能上岸。出于薪資考慮,9月她選擇了入職富士康,成為一名正式工。
在10月末出現員工返鄉潮之后,李貝貝反倒安心了些——人數變少了,管理就可能更順暢,她不怕病毒本身,只害怕管理跟不上。
她曾向第一批去恒大未來之星隔離的員工打聽情況,對方告訴她,剛去恒大未來之星隔離的那天,大家的物資都靠搶,但第二天晚上志愿者人數增多,物資就能有序地發放到每個隔離房間了。
她選擇留在富士康,每天在社交平臺上更新留守視頻:在宿舍隔離時發放的餐食、廠里給每個宿舍發放的撲克牌、出勤補貼的通知等。
她覺得沒那么糟糕,自己所在的宿舍還有四個人,隔離餐早上是面包,中午晚上是盒飯,雖然被隔離在宿舍里,但2000多元一個月的底薪照發。截至11月4號,她已經在宿舍隔離了13天。
自隔離開始,她們宿舍沒人出現過混采異常,三餐也都按時發放。宿舍樓下設置了食物補給站,按照正常價格售賣。
不過,李貝貝母親還是給她打了電話,讓她辭職回家鄉信陽。李貝貝向母親解釋,網上的不少視頻都是謠傳。
她介紹稱,為了留住員工,穩定人心,富士康出臺了一系列激勵政策,分為出勤補貼和全勤獎勵兩部分。出勤補貼是從10月26日到11月11日期間,出勤7天及以上但不足10天的,獎勵600元。10天及以上但不足13天的,獎勵1100元。13天及以上的獎勵1500元。全勤獎勵則從10月18號開始,每天補助50元,26號起漲到每天補助100元。
“11月起,富士康又公布了‘激勵新政’。出勤補貼漲到每天400元。出勤滿15天、20天和25天分別能獲得3000、4000和5000元的全勤獎勵。”
根據集中到安全宿舍區的新政策,李貝貝搬到了富鑫公寓。公司給每個員工發放了四種藥:一盒連花清瘟膠囊,一大包板藍根顆粒、一瓶維生素C和一盒金嗓子含片。李貝貝入住的房間在第一天就住進了5名工友,她們的核酸結果都是陰性。
被隔離在富航公寓的王建,還在繼續測核酸。9號一早起來,他發現自己最新的結果轉陰了。但和他同一房間隔離的工友中,還有五六個人是“核酸異常”。
現在,除了核酸異常的員工外,其他人都能復工。
李貝貝覺得情況正在變好,但依然選擇了請假。因為她覺得“密不密接已經不能作為安全標準了。”不過,她決定幾天后立馬返工,因為“(工資)一個月頂三個月的”。
11月6日晚,在鄭州市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上,鄭州航空港區新冠疫情應急處置指揮部重點企業防控部部長孫建革表示,針對富士康員工訴求,港區管委會于11月2日出臺了《富士康科技園員工關愛15條措施》,包括生活保障、防疫安全、環境消殺、人文關懷、員工權益等五方面。對于自愿申報留港區隔離的員工,政府給予每人每天300元的生活補助,按日發放。
與此同時,富士康也重新開始預招募小時工。招工海報顯示,近期離職返鄉的老員工,重新入職后將獲得一次性關愛補貼500元。而所有應聘者的報到時間均為“航空港區解除靜態管理后再做通知”。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富士康員工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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