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36氪
訪談/袁斯來 鄧詠儀 蘇建勛
文/袁斯來 鄧詠儀
編輯/蘇建勛 楊軒
一、星期五的一場“屠殺”
這場無形的殺戮,始于美國西部時間11月3日。推特員工David癱在舊金山家里的沙發上,不常飲酒的他倒了杯紅酒,“屠刀”在他的頭頂上方若隱若現,David需要一點酒精麻痹自己。
他在等。數小時前,David和全體推特員工收到公司通告:11月4日(星期五)上午9時前,所有人會收到一封題為“你在推特的崗位(Your Role at Twitter)”的郵件——是走,是留,這是推特員工最后的判決時刻。
裁員的屠刀揮起,員工只能如魚肉般等待。11月3日幾乎整晚,David都和同事們在加密通信軟件Signal的群聊中互通信息。大家陸續發現,公司Slack賬號(辦公軟件)無法登陸,郵件系統也被注銷,這是裁員的征兆。恐懼的氛圍,環繞在David四周。
對于David以及很多推特華人員工來說,這注定是無眠之夜。
大部分在灣區工作的華人沒有綠卡,只有工作簽證(H-1B)。根據美國國土安全局規定,從最后一次領取離職金算起,這些被裁掉的員工只有60天的寬限期(grace period)。以推特為例,它會在2023年1月發放最后一筆離職金,這些失業的華人員工必須在2023年3月上旬找到新工作,否則會被驅逐出境。
屠刀還是無情地落下。
因為時差原因,推特這封攜帶裁員指令的郵件,會最先被亞太地區仍在上班的員工收到,接著是東海岸辦公室,最后一點點蔓延到舊金山。
員工一個接一個收到裁員郵件,氣氛愈發悲苦,推特公司的灌水論壇里有人發“salute”(敬禮)emoji表情告別,相同的表情迅速占滿版面,有好事者把馬斯克拉到討論組里,立刻被眾人痛罵。
11月4日凌晨1點,David已在沙發上坐了快7個小時,他的直屬領導、以及領導的領導,無一幸免均在裁員之列,David回憶起當時,對36氪形容:“就像海嘯過來,無能為力,等著被淹死。”
決定命運的郵件還是來了。David幾乎不抱希望地點開,郵件中套路化地介紹馬斯克如何努力工作、并讓大家周一仍在家辦公,David只注意到一句話:your employment is not impacted(你仍被雇傭)。
他“活”下來了。
11月4日晨間,絕處逢生的David仍在補眠中,在舊金山工作的獵頭Cara已經和同事全員待命,這一天,Twitter員工的簡歷如雪片般飛來,他們發給員工搜集個人信息的表格,一個下午就有上百人填寫,而且都是華人。
Cara理解候選人們的焦慮。在美國,失去工作意味著失去居留身份,但這輪裁員的混亂與血腥,依然讓Care大受震撼。
被裁員后,曾經驕傲的工程師們不得不放下姿態。一個候選人曾在Twitter有接近20萬美元年薪,被裁員后他告訴Cara:只要能續上工作簽證的公司,哪怕薪水只有15萬美元甚至更低,他都可以立刻到崗,“候選人急得火燒眉毛。”Cara對36氪說。
但眼下卻是灣區2020年以來最糟糕的求職時刻。
金門大橋以南,蘋果、谷歌、Meta、Snapchat、Lyft等數千家科技公司擠在舊金山市區和海灣南部,從Meta總部開車到Apple Park,只需要20分鐘。可一個周末過去,這塊狹小的區域忽然多出3000多個推特離職員工。
11月9日,推特裁員后一周,Facebook母公司Meta也啟動萬人大裁員。加上Lyft、Stripe等中型公司幾乎同時裁員,整個灣區就業市場人滿為患。幾乎同時,灣區大廠停止招兵買馬。一向激進的亞馬遜、蘋果相繼凍結招聘崗位。
如今手起刀落、無情裁員的硅谷大廠們,在2021年還是另一幅面孔。
灣區大廠們能用50%的漲薪幅度囤積人力——亞馬遜為了應對激增的在線購物用戶,僅在英國就招了2.5萬人;Meta員工數量從2020年末5.8萬人,漲到今年9月8.7萬人。
員工們沒有想到,一年前,他們還是Meta、推特、谷歌爭搶的人才,一年后,他們被一封郵件踢出門外,成為硅谷泡沫里那個多余的幻影。
Cara身邊的朋友被裁員后,有人情緒崩潰后茶飯不思、甚至好幾天失去聯絡;緩過神來的人迅速計劃曲線救國:先去加拿大拿永居,再繞回美國工作;在本輪大裁員中幸免的David,想到還要繼續回推特上班,覺得還不如被裁掉。
“大逃殺之后,你逃出來了,現在又要回到那個戰場。”David對36氪說。
過去二十年,進入灣區大廠,曾被視作安逸、躺平、“對抗國內996”。華人員工們手握數十萬美金年薪,用相比北上深更劃算的價格買下獨棟House,享受西岸舒適的陽光與海風。如今,這些美好的生活象征頃刻間被摧毀。
根據Crunchbase News統計,截止2022年10月,美國科技行業已有超過4.4萬名員工在此次裁員潮中被解雇。
裁員還在繼續,灣區彌漫著一股殘酷瘋狂的血腥味。
二、致命的樂觀
在灣區,推特曾是一家很討員工喜歡的公司,它既能給出不錯的薪水,公司文化又以松弛和舒適著稱。
獵頭Cara遇過不少候選人,“寧可去推特過舒服日子,也不想去Meta拼命。”
曾經在推特實習過的韋琪告訴36氪,推特正式員工每天真正的工作時長“能有5小時都算多了”,有幾次韋琪主動加班都被組長制止,組長還告訴她:“你挺好的,就是工作時長太長。”
在這樣溫吞的環境里,2021年2月,推特卻宣布了一個頗為激進的目標:2023年,讓營收和mDAU(Twitter自造詞語,為“可銷售日活用戶”)同時翻倍。隨后,推特開始擴張,到2021年末,其員工數量增加了36%,超過7500人。
“佛系”的推特突然變得激進,是因為做出了過于樂觀的預判。
疫情開始后,美國接連推出財政刺激計劃,美聯儲也開始一系列貨幣刺激政策。2021年,美股IPO數量首次超過1000家,募資額創下3150億美元紀錄。整個2021年,市場上的錢多到用不完。
因為新冠疫情導致的全球防疫管控,更是讓互聯網公司的流量生意春風得意。以Meta、推特、Zoom為代表的互聯網社交、游戲、在線購物/會議等互聯網應用,在線人數節節攀升,Facebook 2021年第二季度凈利潤同比翻了一倍,甚至提出基于線上的互聯網世界模型“元宇宙”——看上去,一個新時代近在咫尺。
如此背景下,推特的樂觀情緒不是個例。
Meta 2020年到2021年就新招聘了2.7萬人,2022年前9個月還在擴招。根據Verge報道,僅僅是做VR/AR的部門Reality Lab,一年中就招了約7000人。這與當時中國互聯網公司估值暴漲、高速擴招的樂觀異曲同工。
只是,硅谷公司觸礁的時間點比中國同行更晚。
“很多人都認為,即便疫情結束后,增長也會持續下去。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大幅度增加投入。”在今年宣告裁員的公開信中,扎克伯格這樣回顧。
一切向好的預期下,無序擴張的泡沫被快速堆砌。整個2021年,灣區公司HR們操心的主題,是怎么高薪搶人。
獵頭Cara手里的一位候選人,水平不過入門級別,正常年景最多拿到15萬美元年薪。2021年,這位候選人手里握了9個offer,最后去了一家Pre-IPO公司,薪資給到了30萬美元/年。
John是硅谷一家科技公司的中層,他對36氪講述了這樣一段經歷:2021年,John曾短暫地被一家自動駕駛初創公司吸引。John告訴他們:沒有50萬美元免談,最好60萬——開出條件時,John自己都有些心虛,“要得太高了”,沒想到對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薪水泡沫在整個灣區膨脹。很多人都夢想著年薪百萬。Cara接觸過一家創業公司,給候選人開出120萬美元的工資+股票薪酬包,這讓Cara難以置信:“瘋了,錢多到可以這樣砸嗎?”
答案是可以。光景好的時候,大廠們招人揮金如土,福利更是寬松。Meta員工Will告訴36氪,以前位于美東或者美西的兩個team要協作,通常隨便提交份申請,西海岸整個組就跑去紐約,開完會,所有人還能在東海岸公費旅游。
泡沫破裂的速度,比所有人預想得都快。
2022年,隨著俄烏戰爭、美聯儲加息沖擊全球經濟,寒意迅速席卷華爾街。上半年,美國標普500指數創下50年最大跌幅。
在硅谷,Meta VR一個部門在2022年二季度就虧掉28億美元;推特則在同一季度虧掉2.7億美元。
曾經被樂觀情緒沖昏了頭的硅谷公司們,忽然發現走到了懸崖邊緣。
三、硅谷CEO,學會捂緊錢包
經歷了慘烈“屠殺”的周末,David回到推特繼續工作,他打開Google文檔,看到文檔評論區的頭像變成了大片灰色,前同事們的臉上被劃了根斜線——這是被清除的記號。一直溝通的產品團隊一個人不剩,工作交接一片混亂,很多Slack溝通群組里,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切都變了,David知道。
如同復仇者聯盟里的滅霸打了響指,馬斯克入主后,推特裁掉一半員工,為的是將這家公司推翻再重建。
推特的幸存者們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家文化截然不同的公司,或者說,一個徹底“馬斯克化”的公司,一個流傳的真實故事是:馬斯克會問員工什么時候能完成工作,對方回答一個月,答復他的是辛辣嘲笑和一張開除通知。
裁員后復工的第一天,David部門整個下午都在計算怎么省錢,公司要求他們當晚必須給出方案——馬斯克要求推特每年節省10億美元,David所在的部門也被分到幾千萬配額。
要節流更要開源,馬斯克收購推特不過兩周,已經促使推特對身份認證“藍V”收費、同時還要加入支付、聊天功能,按照馬斯克之前的計劃,他要把推特變成“美國版微信”。
幾乎是一夜之間,硅谷的CEO們集體勒緊了褲腰帶。
獵頭Cara更早察覺到風向的變化,9月,她還在休產假,壞消息接連傳來。
Cara所在的獵頭公司每個季度要和客戶確認續約情況,可眼下就連即將IPO的企業客戶(不缺錢且需要人員擴張)都表示拒絕續約,Cara覺得市場的寒意近在咫尺。
情況在兩周中急轉直下。10月開始,Cara看著那些已經融資到C輪、D輪的客戶開始裁員,最夸張的情況,公司從200人裁到只剩下3、40個人。去年還在瘋狂搶人的公司們,一個個變得保守。
再這樣下去,作為獵頭的Cara,自己的工作也難保。生完孩子僅兩個月的Cara沒有時間猶豫,立刻返崗工作。
由奢入儉難,即使勉強保住飯碗,過慣了安逸日子的硅谷CEO和員工們,不得不學會節衣縮食,對手里的現金流做出更精細的規劃。
硅谷創投基金Fusion Fund創始人張璐告訴36氪,現在市場上的資金很恐慌,大家對未來的預期也不樂觀。“以前大公司都是做增長數據,現在是survive(幸存)心態,對應的做法是展示正現金流,控制成本。”張璐告訴36氪。
據Quartz報道,Meta目前的核心部門也不再招聘。其實早在今年9月,公司告訴部分員工,必須在規定時間轉崗,否則會被辭退——員工們把這種變相裁員私下稱為“靜態裁員(quiet firing)”。
以開會為由的免費旅游當然不會再有。在Meta工作的Will再有什么遠程協作任務,除非特別緊急的事務需要出差,其余只能遠程Zoom會議解決,Meta員工的健康津貼(可用于孩子日托班、健身房等),明年開始從每年3000美元降到2000美元。
寒冬來臨,Will和家人本想今年買第二輛電動車,現在也暫時要擱置。“經濟不好,先緩一緩,暫時不買大件了。”馬斯克裁員的狠毒,也讓他們對特斯拉的印象跌至谷底。“再也不買特斯拉了。”Will的家人憤憤道。
四、悲觀?樂觀?
如果看財報,很多裁員的科技巨頭其實并不缺錢。今年9月末,Meta的賬上還躺著400多億美元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蘋果同期也有236億美元現金及現金等價物。……
其實不需太過悲觀。馬斯克在推特的無情“殺戮”,其實只是極端事件。這一次的硅谷裁員,并不意味持續性的衰退,只是現實發展還暫時低于預期。
硅谷公司和資本市場普遍認為2022年經濟就會復蘇。 最后迎來的卻是俄烏戰爭、美聯儲加息,市場上流動的錢變少了,恐慌情緒彌漫開來,從投資人、企業、CEO,傳導至員工個體。
此輪硅谷裁員潮,波及的多是沒有貢獻直接利潤的創新部門和職能部門。根據扎克伯格的公開信,這次Meta裁掉最多人數的是招聘部門(recruiting)和銷售部(business teams)。
“硅谷公司會花很多時間去探索未來方向。經濟好的時候,對這類項目容忍度會更高,下行時裁撤也不會對主營業務有影響。”投資人張璐對36氪表示,“一旦形勢變好,還是會加快馬力拓展,做增長。”
即使光景再差,硅谷的統治者們仍在盡全力保全“創新”的火苗。多位駐扎硅谷的員工都向36氪談到,此輪硅谷裁員,研發團隊是影響最小的部門。
裁員兇猛,但硅谷并沒有凍成鐵板一塊,其中仍有可以涌動的新機會。
美國計算機行業協會的研究負責人Tim Herbert就發現,企業級軟件、信息安全和IT基礎設施公司還很缺人。“的確有人被裁員了,這部分人非常焦慮,但是也有人是完全不受影響的。”根據協會數據,僅僅是10月,科技行業的開放崗位就從1萬個漲到3.7萬個。
一些小公司甚至還在激進擴招。一位被推特剛剛裁掉的員工接受外媒采訪時說,她在領英上收到很多創業公司的邀約,“現在我等得起。”
即便硅谷公司整體裁員并不夸張,但對于虧損嚴重的twitter或過度擴招的Meta,只有痛苦換血后,才有輕裝上陣的可能。
在最近的推特全員大會上,馬斯克告訴留下的員工,就像Andy Gross的名言“只有偏執者才能生存”,“現在,我們要變得偏執,才能活下來。”
(根據采訪對象要求,David、John、Cara、Will、韋琪為化名。并感謝36氪作者周鑫雨對此文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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