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字母榜
? 文?|呂煦宬
? 編輯?|?毛翊君
“家”工廠
就我的感受來說,這里不是一個靠現代化企業制度約束的集體,更像一個江湖作坊。
小公會的老板娘之前是流水線上的女工,也在飯店、書店工作過,月收入5000。后來,她做到酷狗「16冠」的腰部主播,收入飆升到每月四五萬。2022年6月,她的榜一大哥不想讓她再直播,給她投了50萬,開了這家公會。
大哥也不是專門做MCN公司的,是個吊車隊的老板,承接政府項目。公會有兩個運營,都是高中學歷,一個當過KTV領班,一個做過快遞司機。
我加入公會時臨近過年,老板會在群里說,沒有錢過年的可以向他預支工資,“年后我們再一起賺錢一起花”。在公會管理者的口中,主播分為“我們家的”和“別人家的”,督促主播去連麥時,會說“不要坐在家里,要出去連”。
老板自詡“家長”,身上有家族長的氣質,培養主播就跟養孩子一樣,“我給你投入了運營人力成本,還有資金成本,還有我每天坐在這兒,陪你直播,給你盯檔,給你做數據分析,都是成本。”
我們每天下播后,要上交手機給運營,讓他們翻看我們和大哥的聊天記錄,教我們分辨哪些是有潛力發展的對象,應該怎么回復那些消息。平臺的管理系統站在公會那邊,允許公會控制主播的提現和賬號,監控主播的數據。
在公會設定的十條合作制度里,主播和公會的權責是完全不對等的。合作制度里規定了主播的工作時長、出勤規范,不達標的就會被罰款、扣錢。公會經常以流水不達標為由,要求她們播完一個月,下個月再發保底工資。
有人會問,既然這樣,為什么還會有人愿意在那里工作呢?
我覺得這和這家公會里主播的來源有關。公會一共7位主播,有五位曾是工廠女工,有兩位是當地一家電子廠做質量檢測的。疫情后,工廠大批量裁員,她們丟了工作,加入了這家公會做直播。
這座城市密集分布著大量富士康等電子制造廠。公會里一位叫佩佩的主播跟我說過,她所在的工廠裁員后,她找不到其他進廠的活兒,就來做了主播。越來越多工廠用機器代替人工,女工能得到的工作機會也在變少。
在招聘軟件上能看到很多公會為拉攏女工打出的宣傳口號,“流水線上沒有浪漫,只有吃不完的豬腳飯。電子廠里沒有愛情,只有考勤跟全勤”。這些公會承諾“新人小白包培養,專業團隊包運營,簽約主播保底8000,提供住宿”。
這些女工急需一份工作去接盤生活,公會承諾高薪和住宿,成了一個看上去不錯的選擇。我問過一個數據最好的主播,做主播和在廠里工作有什么不同?她說,都一樣。這讓我意識到,這些底層主播純粹是在謀生,沒有奢望過會成名。
有個女孩叫小雪,當時21歲,生在貴州農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她很早就出來打工,是個挺要強的人。我看她的朋友圈,曾經還做過微商賣減肥藥。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打工生涯都是在流水線上。被裁員一個月后,她就來這里做直播。
這家公會不和主播簽勞動合同,只簽一份獨家合作協議,要求她們在規定年限內不到其他平臺直播。我還走訪過當地另一家小型公會,HR告訴我,不簽合同的好處在于主播不會擔心公會要求賠償違約金,降低入會的心理門檻。我問他,不簽合同,主播拿底薪走了怎么辦?他說,沒有關系,我們老板很講仁義,體諒大家的辛苦。
小公會很愛打感情牌,這家公會的老板娘很會給主播們情緒價值。有次我穿了件黑色大衣,而不是休閑裝,她就夸“這個風格適合你”。為了公會賽,我貼了假睫毛,她也注意到了。一位主播過生日,老板娘給她準備頭紗,幫她裝飾直播間,給她過生日。
老板娘常說的一句話是“大家都是自己人,有錢一起賺”。她帶主播去泡溫泉、去廟里上香。我想,這些體驗是之前女工們少有的。夜場直播從晚上8點到凌晨2點,休息兩個小時后4點接著播,運營和老板娘全程陪著。要是主播碰上難搞的大哥,老板娘會直接拿過手機,幫著哄。
直播平臺也有意識強化這種“家族”的概念,要求公會以家族長的身份加盟,主播作為家族成員再加入公會。同一“家族”的主播昵稱里會有統一的前綴,比如某頭部公會的主播昵稱中都有“VS”。擁有“家族徽章”的主播在算法中更容易匹配到專業主播連麥,提高直播間流量。
其實,小雪對公會制造的幻象很清醒。在我直播第三天下班的路上,她告訴我,公會看起來對大家很好,但實際上一直制造壓力。公會說她數據不好,給她施壓。她私下和大哥吃飯,維系關系,就為了搞好數據,保住飯碗。她嘴上說公會不好,但另一方面又很信任公會。她會接受大哥點的外賣,說“地址就寫公會,沒關系的,不會出事”。
某種程度上,公會的存在也給女主播提供了安全感。老板娘曾經講,主播要做的就是“把大哥的錢騙到手就完事,出了事公司來頂著”。一位給主播刷了十幾萬的大哥因為約不到主播見面,報案說主播和公會聯合起來騙他。最后老板娘幫擺平了這件事,直接銷案了。單憑主播個人的能力,是很難解決的。
這樣,公會利用“家”的意識形態,將原子化的主播聚合在一起,通過集中管理和培養,確保了平臺勞動供給的穩定性。
“死女人”和“二手大哥”
相較于其他工作,秀場直播最大的特點就是要突破心理上的“性的自我防衛圈”。我的后臺私信不堪入目,剛開始看的時候,我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有人調侃,“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跟我約一次就放開了”。
我特別受不了,但運營不斷告訴我,有人“聊騷”是件好事,這意味著直播事業會有好的發展,能掙大錢。老板娘把主播的大哥叫“老公”,說自己帶的一個主播有好幾個老公,要岔開時間打電話,語氣里帶著炫耀。
在秀場直播的世界里,評價一個人的標準是很單一的,就是看你能不能拉到大哥。大哥關系到數據、收入和在公會里的待遇。數據好的時候,運營都捧著,叫你的小名;數據不好的時候,會被貶低得一無是處,被叫“死女人”。公會里一姐的直播間都比普通主播的要大,打光更好。
運營一直強調,直播就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踏踏實實把錢掙了,比什么都強”。公會也會營造競爭的氛圍,每天在群里發“恭喜誰誰誰升級”“誰誰誰今天破了多少萬的幣”——把“傍大哥”樹立為共同目標,讓主播產生“家族使命感”。
凌晨下播休息吃飯時,一姐去買砂鍋米線,排名靠后的主播吃方便面。運營會說:“你賺得少,只配吃方便面。”這種話張口就來,刺激著我的勝負欲。為了PK時不墊底,我還提前和朋友打招呼,讓他幫我打賞。
像在學校里想得到好成績一樣,我鉆進了秀場直播間的評價體系。我開始在意直播間里的人對我的評價。起初,看到有人說我身材好,會覺得這是騷擾。后來慢慢覺得,別人是真的在夸我,是對我的認可。
最開始我直播時,穿的是寬松的休閑服。后來連麥PK輸了后,我就去拼多多買性感的衣服,穿緊身褲。第一次從凳子上站起來扭腰后,我就遇到了我的大哥。因為有這樣的正向反饋,讓我變得更迎合。
至于那些很不堪的話,我會直接無視,或是把話引到“上票”——比如有人夸我身材好,可以說,“我這么好,白給你看,你不得給我上點幣。”小雪則是會在直播間里打游戲,轉移注意力,她告訴我:“把那些男的當傻逼。”還有一位主播說,把直播當成一種求愛游戲,“直播就是談戀愛,談了分,分了談。不能太認真,不要把自己當成一個道德感很強的人”。
公會里頻繁請假的被罵作“懶女人”。2020年,一個斗魚主播告訴我,大部分全職主播都全年無休,她自己一年只休息了5天。為了提高出勤率,我在的公會用“連坐”懲罰,對主播進行道德控制,提高她們違反制度的心理成本。比方說,公會賽期間,有一個人請假,全體主播都要在扣除當日底薪的基礎上再罰款200。
在女主播身上,更明顯的是生存焦慮。她們不時流露對數據的憂慮,擔心大哥的熱情耗盡,下個月收入難保。就算這個月收了1000塊的禮物,也不意味下個月能維持好數據。小雪告訴我,她的大哥都是“二手大哥”,手上的錢早就給別人刷完了,是在裝有錢。
和小雪同住的另一位主播叫穎兒,她倆關系很近,一同上班下班,小雪會給穎兒做飯,但當兩個人的大哥互相往對方直播間跑時,她們還是會發生爭吵。
公會禁止主播私下和大哥見面,但許多大哥給主播刷錢的終極愿望就是想見面。主播夾在中間,只能花時間去哄大哥,或者是打視頻,延長他們的耐心。一位主播告訴我,公會曾經暗示另一位主播去和大哥裸聊。
小雪每天下播后回到出租屋,會花很多時間和大哥打電話。她的男友抱怨她沒有時間陪自己。小雪懟回去:“我打電話是為了誆錢,不然你養我啊。”男友堅持讓小雪離職,小雪不肯,后來兩人就分手了。
她把這純粹當作工作,把看播的人的心態掌握得透徹。我問過她,碰上那種說自己失戀了,“為了那個女的丟了半條命,她還是不要我”的人,該怎么處理。小雪說,這種人猛夸就行了,她的“超榜”就是這么來的。
為了和大哥找話題,我也學了一些俏皮話,像是“我今年沒有去馬爾代夫旅游,去年是因為沒有時間,今年是因為沒有錢”,帶點賣慘的性質。也說過自己還在念書,但收到的反饋是——怎么老大不小了還在讀書?研究生就是研究怎么生的,有什么用?研究生都挺沒意思的,挺端著的……這些說法沖擊著我曾經的認知體系。
我還記得上播第一天,有個ID名為“影視學教父”的人在直播間里,說我“意境太淺,要放得開才有前途”。我從沒有被這樣評頭論足過,要反駁他,但不能這么做。我感覺窒息,想沖到街上去透氣。
我記得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肖索未老師曾經講過,在沒有進入田野調查前,她一直努力掌控著生活,維持現代社會理性個體的基本需求。可作為局外人進入到一個完全失控的世界后,由于欠缺在這個世界的文化資本,也就很容易失去對自己的掌控。
我想,女主播所在的世界就是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她們無法選擇什么樣的人來到直播間,如果把每一個看客的話都記在心里,就很容易抑郁和崩潰。公會里所有人都被罵哭過,有的被說像中年婦女,有的被罵長相土氣。直播的世界充滿冒犯和貶低,但主播卻只能放低姿態去適應。
一個月的田野調查結束后,我花了一些時間從主播的生活中走出來。有時看不進書,心里放不下直播間,會想去看自己的粉絲掉沒掉。平時說話,也會不自覺回想,剛才那句話說得好不好,有沒有得罪人?
“從一個坑到另一個坑”
我觀察到大部分主播把這里當一個臨時的落腳點,沒有人想過真的要干一輩子。即便是排名靠前的主播,也說這是為了“熬過工作不好找”的階段,等過完年就離開。但據我現在所知,公會里那7個主播,有5位依然在做。剩下一個在江蘇老家待業,一個回河南老家考護士證,沒考上,又回浙江打零工。
很聽話的主播佩佩也留在公會里。她覺得大哥是真的關心自己。之前有天晚上我們兩點下播,又累又困,她還在跟一個大哥打電話。那頭是個廣東口音,一直在說:“我心疼你,播這么久,還沒有空吃飯。”
佩佩應和說:“謝謝你的關心。”我問她,這個人有沒有給你上票?佩佩說沒有,但他對我特別特別好。說實話,我感覺這挺傻的。這種看播的估計就是太寂寞,想找個人聊天罷了。
老板娘告訴我,佩佩現在割了雙眼皮,數據好多了,扭腰也成了她的殺手锏。我離開公會后,她問我為什么不來了。我告訴她,我要寫論文。她問:什么是論文?
小雪和穎兒是在這家公會干了兩個月后離開的。她們被公會扣押工資,又因為私下和大哥見面,和公會積壓了不少矛盾。最終離開的導火索是,小雪受到運營的性騷擾。從老板娘那里,我聽說是有天夜里,運營尾隨小雪進了洗手間,要強吻她。
離開后,小雪試過維權,起訴這家公司克扣工資,存在侵權行為。但因為沒有簽勞動合同,最終不了了之。之后,她和穎兒又進入另一家公會工作,認為那里簽合同,更有保障,還可以自提工資。
上播的第一周,公會對她們特別好,但很快就變臉了,不提供任何幫助和流量扶持,還一直告訴她們“不要臉才能吃飽飯”。很多主播陸續離職,公會就拿違約金說事,威脅留下來的人,請事假也會被苛責。穎兒受不了,快要抑郁,待了半年就走了。
一年后再跟我聊起這段經歷,她形容是“從一個坑到另一個坑”。不過,在她看來,坑的不是直播,是公會。直播這份工作已經是她能力范圍內不錯的選擇。新去的這家公會給主播分成30%,做到第三個月,穎兒的收入能有8000多。從她的朋友圈里,我看到她回老家坐飛機,也去迪士尼玩,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
她初二就輟學,說自己“不是上學的料”,干過餐飲、收銀,也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覺得那樣的日子重復、乏味,“工資也不高,也存不到錢,感覺很內耗”。所以我想,她需要這份收入來維持那樣的生活。
從這家公會離開后,穎兒做過貸款銷售,但也不長久,說是不太適合。而工廠更不在她考慮的范疇里。她跟我感慨,因為學歷不夠,求職受挫,這才又回到了秀場,現在不簽約公會,自己在家播。我問過她考不考慮做帶貨主播,她說那需要口才,收入也不高。
在她眼中,秀場直播的一點好處是讓眼界變開闊。用她的話講,以前打工時“身邊的人都是窮得要死的”,而在秀場結識的大哥多是有錢人,起碼從物質條件上看是優渥的。
記得跟我同期做主播時,她會把大哥打賞的錢還回去。她的大哥里有位30多歲的流水線工人,每天晚上都陪她上播,一個月工資5000,4000都拿來幫她打PK。穎兒心里過意不去,還了500回去,擔心對方沒飯吃。面對大哥,穎兒有“報恩”的心態。她說,抖音上這么多漂亮的主播,有人愿意在自己的直播間呆著,她很感恩。
不過,她現在也變得現實許多,知道直播間里沒有真情實感,張口閉口都是和錢掛鉤,“沒有什么都不圖的”。和小雪不在一家公會后,她們也斷了聯系。
穎兒現在有個穩定的對象。我問她,是在直播間找的嗎?她回答得果斷:“肯定是線下的呀,怎么可能在直播間找男朋友?”穎兒說,她的男朋友很理解她的工作。碰上搞不定的大哥,他幫著出主意。
穎兒去學過跳舞,結果沒上幾節課,腿意外摔了,沒再繼續。做直播的這兩年來,她作息紊亂,晚上睡不著,白天睡不醒,掉頭發,又因為久坐,得了腰間盤突出。我問她,這些值得嗎?她說:“也沒有什么了。肯定要用什么東西去換,要么用體力去換,要么是別的,反正不會有免費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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