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重難返的體系會因此改變嗎？

文/何伊然

編輯/劉宇翔

這個殺人嫌疑人，正成為很多美國人眼里的英雄。

當地時間12月9日，紐約槍擊案嫌疑人路易吉·曼喬內在賓夕法尼亞州被逮捕。據報道，曼喬內在一家麥當勞店里休息，一位店員認為他言行舉止蹊蹺，和監控畫面中的槍手神態高度相似，隨即向警察舉報，被捕時，曼喬內包里有一把帶消音器的3D打印手槍。

曼喬內涉嫌于當地時間12月4日清晨，在紐約曼哈頓街頭蒙面襲擊了美國聯合健康集團旗下聯合健康保險公司首席執行官布萊恩·湯普森，造成湯普森死亡。

被捕后，曼喬內面臨五項重罪指控，被令羈押，不得保釋。在賓夕法尼亞州阿爾圖納市一家法院出庭時，曼喬內的手腕和腳踝都被銬住，卻向現場的媒體激動地高喊口號：“完全脫離現實”、“侮辱美國人民智商”，而在聽證會上他又顯得很平靜，偶爾環顧四周。

令人意外的是，行兇嫌疑人曼喬內并未受到公眾的譴責，反而其簡歷和社交媒體賬號迅速被網友翻出來后，在社交平臺上，狂歡的美國網民已經將他追捧為“當代羅賓漢”，要求釋放曼喬內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甚至有人要組織請愿。不僅如此，網民們還紛紛涌入他被捕的麥當勞大打差評，指責店員好壞不分，“背叛了人性”，是“告密者”。

在聯合健康保險Facebook賬號發布湯普森死訊的頁面下，有6.2萬評論，其中5.7萬都是笑臉表情包。

因為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曼喬內和湯普森存在任何私人恩怨，所以，大家普遍認為此次謀殺目的就是：為了表達對美國保險制度的不滿。

一場謀殺，儼然變成了美國公眾對保險公司們的討伐。

01

現年26歲的曼喬內出身于巴爾的摩的知名“老錢家庭”，家族在當地有龐大的產業，一個表兄是馬里蘭州共和黨眾議員。曼喬內高中就讀于學費昂貴的私立男校，擁有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計算機科學的學士和碩士學位，畢業后在游戲公司擔任工程師。

從各個方面看，曼喬內的家境和學歷在美國白人里，都稱得上是順風順水的高配了，跟多數犯罪者的出身截然不同。在社交賬號上，曼喬內長相頗為陽光，朋友眾多，個人興趣點也是計算機編程、讀書、游戲、健身等積極向上的話題。

曼喬內的立場傾向倒是挺奇特，既在推特關注馬斯克、彼得泰爾等右翼名人，也關注aoc和環保，還抨擊“貪婪的大企業”。如果說有什么不太對勁的地方，那就是他曾表達過對“哈佛炸彈客”卡欽斯基的欣賞。

而現年50歲的湯普森在2004年加入聯合健康集團，2021年出任首席執行官。湯普森是一位在公眾面前存在感很低的職業經理人，但聯合健康是全球最大的私人健康保險公司，業務范圍涵蓋健康保險、藥品管理、醫療服務、數據分析等多個領域，公司市值超5000億美元。

本來，兩人同屬于一個富裕階層，人生軌跡毫不相干，但在12月4日清晨，曼喬內找上了湯普森。

從事后流出的監控攝像頭畫面來看，一名蒙面白人槍手提前到達了酒店門口，四處觀望，待湯普森獨自一人出門后，槍手冷靜地跟上，從背后連開數槍并迅速騎車逃走，而后搭乘汽車離開了紐約市區。

當時紐約警方表示，從槍手的行為來看，這是一場“有預謀和針對性”的犯罪，兇手的行兇目標明確。

據媒體報道，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官透露，案發現場留有多枚9毫米口徑子彈彈殼，彈殼上有記號筆寫下的“delay（拖延）” “defy（爭辯）”和“depose（罷免）”三個詞語，而這三個詞語恰恰是保險公司在拒絕或延遲給付保險金時的常見話術。

湯普森的妻子透露，湯普森會收到各種威脅信息，大多與公司的醫療糾紛有關。

美國醫療保險中，最不合理的條款是費用較高的治療需要保險事先核準，即病人需要先跟保險公司遞交材料申請開展費用較高的治療，保險公司審核認為合理后才能開始治療。

實際上，很多病人無法預判自己的病情，一些突發病情也無法事前準備，加上老年人使用電子設備和閱讀復雜條款并不方便，延誤治療和賠償無法拿到的情況頻繁發生。

在美國，保險行業平均拒保率大約是16%，而聯合健康的拒保率卻是全行業最高的32%。

2019年起，聯合健康便在“事先審查”環節引入了AI評估工具。按官方說法，AI審核工具是基于已有的數百萬醫療病例的數據庫打造的，可以量化評估患者所需的治療時長和成本，以此估算合理的報銷額度。據悉，操作人員只需輸入病人的年齡、生活狀況和身體機能等信息，AI工具就會結合已有大數據庫給出包含醫療需求、住院時間和出院日期在內的預測結果。由于保險公司和醫院深度合作，在事先審核的過程中，醫生的臨床診斷被迫讓步于AI。

聯合健康的AI工具非常苛刻，許多人工審核可以通過的病例會被AI工具刷下來，AI算法并未將并發癥、恢復時間等不確定因素納入評估。每個患者的情況各不相同，但是公司會以“商業機密”為理由拒絕透露審核報告的具體評判標準。

有知情人士披露，2023年，聯合健康內部對技術人員的考核指標是將承保患者在療養院停留時間控制在AI預測的1%以內。

近幾年，出現了多起家屬控告聯合健康拒絕為患者提供醫生認為必要的護理保險，造成老人不得不自費治療，損害生存時間的訴訟案件。2021年，聯合健康在一起集體訴訟中敗訴，向保險受益人支付了1430萬美元賠償金。

在AI加持下，聯合健康有效壓降了賠付支出，公司利潤額在最近四年保持了增長態勢，從2019年的138億美元大幅增長至2023年的223.8億美元，而這是橫跨了新冠疫情爆發期的數據。

從職業經理人的角度，湯普森做得確實“不錯”。

但顯然，聯合健康保險業績和利潤飆升的背后，是無數投保人的血淚。

02

在中國社交媒體上，有美國?IP?的網友在此案的帖子下留言道，“美國最大的保險公司CEO，他這兩年自我宣傳最大的功績就是把拒賠率提高了10%，很多人因為無法理賠或者被告知不在保險范圍內?而沒錢治病只能等死。。。美國沒有全民醫保，而最大的保險公司CEO把提高拒賠率當作自己的功勞，只能說死的好。希望輕判。”

網民的情緒發泄式的表達不僅是針對湯普森個人，更是對聯合健康和美國醫保的怨氣。

所以，案件發生后，多家保險公司將官網上的高管照片撤下，宣布將加強安保措施，甚至有一家保險公司迅速撤回了麻醉限時的規定。

眾所周知，在發達國家中，美國的醫療保障制度可以說是最奇特的。

美國政府只對65歲以上老年人、低收入人群、軍人等特殊群體提供公費醫療保險，絕大多數美國人需要通過購買私人醫療保險來報銷看病的費用，醫保和工作綁定，每個月的費用和工資收入掛鉤，一年開銷在大幾千美元。有民眾因為費用過高，無法負擔醫保。據官方統計，約8%的美國人沒有任何醫療保障。

美國保險公司普遍采用的是“管理式醫療（HMO）”模式，即健康保險+健康管理，這一模式集融資和供應，醫療與保險于一體。醫院和病人間連著保險機構，醫院和保險機構有合同關系，對治療費用有“合同價”；保險公司又通過合同關系規定了病人的保險范圍，治療手段和自費比例。

老年人保險優惠計劃和退休業務是聯合健康的主營保險。

所謂老年人保險優惠計劃主要面向50歲以上人群，為其提供預防服務、急性病診療、慢性病診療和老年人常見病護理，由美國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服務中心（CMS）主導，公司收取保費并提供醫療保險和護理服務。

美國退休保障非常不完善，老年人又是最容易生病且最需要護理的群體，因此極其依賴保險公司的賠償款維持生活質量。

而在美國的醫療-保險復合體的“努力”下，美國的醫療開支逐年上升，從?1980?年代占?GDP?比重的8.2%，上漲到2000年的12.5%，之后又上升至2016年的16.2%，到2021年，美國的醫療支出更是達到4.3萬億美元，約占當年GDP的18%?。

但和醫療支出上漲不同步的是，根據獨立醫療研究公司英聯邦基金（Commonwealth Fund）的報告，美國人一生中病痛最多，去世年齡也最低。

一位美國?IP?的網友寫道，“我們家小孩也是聯合健康保險的持有人，每個月我們都要為她支付600多美金的保費，幾個月前她有點皮膚濕疹，去了醫院，兒科醫生讓我們試了些我已經試過的普通藥膏，我和醫生說沒用，他告訴我，處方藥膏會非常昂貴，我想一管藥膏能有多貴呢。后來事實證明普通藥膏確實沒用，必須要試試處方藥膏，醫生給我開了，到了藥房，我一問，大家猜猜需要多少錢？要1000多美金！因為保險公司不給我們保這個藥膏！后來又和醫院交涉，和保險公司說我們已經試過其他方法，必須用這個藥膏，來來回回，總算保險公司松口說給我們保，現在你猜猜要多少錢？270美金！什么神藥啊，我在網上一查，讓中國的朋友給我買到了，350人民幣兩支！這就是我們每月都要支付600多美金的保險啊！”

當地時間12月5日，外媒在X上爆料各經濟合作組織（OECD)成員國醫療行政成本（人均）對比，美國的成本顯著高于其他OECD國家。約為日本的12倍！！

馬斯克轉發了這條X，并質疑道“美國人民不應該得到物有所值的服務嗎？”

就連富如馬斯克，都對醫療-保險費大幅上漲而美國人健康水平停滯不前乃至倒退的情況感到憤怒。

更令美國公眾憤怒的是，今年5月，包括湯普森在內的多位聯合健康高管被大型養老基金聯合指控涉嫌欺詐和內幕交易。據悉，湯普森在美國司法部對聯合健康集團開展反壟斷調查前就已知曉該消息，并提前賣出了自己的股票，但他沒有及時向股東們披露信息。在媒體報道后，聯合健康股票價格在短期內急劇下跌，部分股東損失慘重。

10月，又有報告指出聯合健康等保險公司通過對老年人開展家訪、進行年度健康風險評估收取超額醫療保險費用，總額高達75億美元，但這些費用沒有轉化為可靠的后續行動。

03

知情人士透露，曼喬內隨身攜帶了一份手寫宣言，充斥著對美國保險公司行業丑惡行徑的批判，并且計算了保險公司的巨額利潤，他寫道：“這些寄生蟲罪有應得，我對由此造成的沖突和傷害深表歉意，但我必須這么做。”

據媒體報道，曼喬內天生患有脊柱畸形，在一年前進行了手術，術后恢復效果可能不及預期，致使他的心理狀態遭到了極大的沖擊。半年前，曼喬內和親友斷絕了聯系，家人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便是槍擊案的新聞。

從現有線索不難推測，脊柱手術改變了曼喬內原定的人生路線，也顛覆了他多年來的固有認知。此外，他曾在養老院當過志愿者，家里有兩位祖輩在近幾年因病去世。

種種因素疊加，曼喬內對美國醫療體系的不滿，最終化作了射向湯普森的子彈。

這顆子彈也射向聯合健康和美國的醫療-保險制度，本來美國民眾就對此積怨已久，需要的只是一個發泄點，而槍擊案正好促成了情緒的釋放，早已積聚的大量怒火被瞬間點燃，截至目前，這場網絡“狂歡”仍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越演越烈。

駐美資深媒體人王冰汝在文章里轉述了那家麥當勞餐廳經理格蕾絲·溫斯頓（Grace Winston）的抱怨：“通常這些評論都是關于食物與多糟糕，或者是某人在這里用完餐后，在廁所里呆了多長時間。通常，我只要給他們幾張麥芬優惠卷，他們就會刪除這些評論。但是這次不同了，今天的評論都在說我的一位員工如何背叛了平民階級，他們應當讓自己讓一位美國英雄被捕而感到羞愧。事實上，我同意大多數人的評論，我的丈夫去年理賠被拒，因為公司的貪婪，我們自掏腰包支付了6萬多美元。”

看來，如果事后沒有反轉，那么曼喬內獲得了大量平民的支持。

但也有人對曼喬內的行為表示譴責，賓夕法尼亞州州長喬什·夏皮羅就批評了那些“只想慶祝”湯普森身亡而不譴責槍手的人，他稱：“在一些陰暗的角落，這個兇手被譽為英雄，聽我說，他不是。”

對此，在評論區，有美國?IP?網友留言到，“州長可能買了那個（聯合健康保險）股票。”

普通民眾的情緒與官方人士的表態產生的分裂，也是美國社會階層日趨撕裂的表現。

有著民意支持，再考慮曼喬內優渥的家族背景，如果家人愿意幫他聘請豪華律師團，結合疾病造成的心理創傷，他確實有可能拿到較輕的量刑判決。

但輕罪乃至脫身可能并不是曼喬內想要的，他曾引用過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的一句話，“很好地適應一個病入膏肓的社會，不是衡量健康的標準（It is no measure of health to be well-adjusted to a profoundly sick society）”

改變美國沉疴已久的醫療-保險體系，可能才是曼喬內想要的，湯普森只是他選中的“獻祭品”，由此引發全民大討論并推動改變，才是他的目的。

隨著時間推移，圍繞曼喬內的喧囂聲會漸漸散開，可美國醫療保險體系如果沒有任何改變，下一個曼喬內、下一場網絡“狂歡”可能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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