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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陶婷
來源/市界(ID:ishijie2018)
還記得電視劇《歡樂頌》里的那個場景嗎?
海歸金融高管安迪的書桌前,有四個大大的液晶屏。劇中的安迪不僅是職場女強人,她回到家還會密切關注不同市場行情,以實現個人資產的全球配置。
而在現實世界里,中國投資客尋求海外資產配置,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
尤其是2022年3月至9月19日,人民幣對美元匯率中間價從6.31下調到6.94左右。在這段時間,一些金融人士發現,咨詢海外投資的人,變得多了起來。
一些投資客能理性分析投資標的估值以及基本面,并且他們是將海外資產配置當成個人財富傳承、分散風險的手段之一。但也有很多投資客,是帶著“搏一把”的思維在海外投資,他們對盈利與收益,充滿了憧憬與向往。
殊不知,玫瑰是有刺的。多年后的今天,那些赴海外掘金的中國投資客,用一個個真實而殘酷的經歷,向世人訴說著一個事實:海外掘金,只是看起來很美。
一個延期兩次的美元項目
進行海外資產配置的宋楠,被困在了一個美元項目里,如今郁悶至極,“這只美元基金又要延期兩年,這誰能忍?”
2018年,宋楠通過國內某知名電商旗下的金融平臺,了解到一種低門檻的海外配置方式:購買海外私募股權基金的通道基金,最低只需10萬美元,就可投資海外知名資管公司管理的私募基金。讓宋楠心動的,是一只名叫美國商業地產機會型的債權基金。
它的發行方DCR,是一家美國資管公司,宣傳資料中的中文名為德瑞資本。這只基金的固定回報率(利息分配)為5.25%/年,目標回報率(扣稅費后)為10%-12%,投資標的是具有持續穩定現金流的商業地產抵押品、短期逾期的優先商業抵押貸款。
德瑞資本也自稱背靠高盛這家大銀行,在不良資產收購方面經驗頗豐,基金的管理人過往業績也良好。這讓宋楠放下了警惕心。在他看來,海外賬戶上閑置的美元,需要找一個保值增值的地方。
宋楠對專門收購不良資產的美國公司,比如黑石等有所了解。更何況,這只基金的收益率,看起來如此的誘人。再加上知名電商平臺的背書,宋楠最終買了這只基金,金額是10萬美元(如今約合70萬元人民幣)。
時間很快來到2021年9月,這只美元基金三年到期的日子,但宋楠意外被告知:基金得延期一年。盡管也有疑惑,因為涉及的資金量并不算大,他并未過多糾結。但令宋楠意想不到的是,今年9月,再次到期的美元項目,卻又被通知延期一次,時間是兩年。
意識到不對勁的宋楠,想搞清楚這筆錢到底去哪兒了。但事情卻遠比他想象中的復雜:德瑞資本在中國的代理也只是反復強調,投出去的項目,由于疫情不能變現,得給兩年的處置期。兩年,存在著很大的變數。
無奈之下,宋楠希望金融平臺出面,但該平臺變得不理不管了。市界了解到,與宋楠一樣購買這只基金的中國投資者,大概有三四十人,共計金額400萬美元左右,其中有較大的一筆是100萬美元。
從中國投資者募集來的錢,德瑞資本真的投向了不良資產收購?根據一份英文報告來看,“他們確實是在2017年有一個基金,這個基金基本上也投入到他們2015年的基金中”,深諳美國金融與法律的匯生國際資本總裁黃立沖告訴市界,也許能部分拿回,商業物業是有抵押的。但如果是抵債大甩賣,那么就可能全部拿不回,或者只能拿回20%-30%。
黃立沖得出此結論的邏輯在于:這家公司的規模在美國屬于中小型,也并沒有宣傳資料中說的那般專業。從CEO的履歷來看,其雖然是會計師出身,但并沒有在專業的機構歷練過。而眾所周知的是,商業地產這種模式,需要極強的專業性。
這是個高風險投資領域。從FTSE Nareit All REITs 指數(美國最廣泛的REITs指數)看,疫情開始后的2020年前兩個月,它從之前的緩慢上升轉為斷崖式下跌,此后在2020年3月1日突然V型反轉,最終大漲至2021年12月1日。進入2022年,該指數再次直線式下滑,截至9月16日,較去年12月的高點大跌約22%。
更重要的一點是,“高盛是給他們的基金提供抵押貸款的銀行。也就是,基金的錢作為本金,如果虧了,先還高盛的錢,高盛收完利息和本金,再由德瑞資本的基金拿回,這是有杠桿的。”黃立沖解釋說。
盡管德瑞資本這只基金,似乎更多的是市場風險,但面對諸如此類的海外資產配置模式,金融人士馬文平認為,其最大的風險就是資金流向,他更愿意將不透明的資金,形容成“一個沒娘的孩子,正因為看不見流向,所以存在很多不可控的風險點。”
這并非孤案。
中國投資客被劣幣“圍獵”
“格雷欣法則”說,人們會把實際價值高的貨幣藏起來,而把實際價值低的貨幣用出去。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對于買了日本一款理財產品的500多名中國投資者來說,他們早早地被“劣幣”盯上了。馮少齊在熟人的推薦下,在日本豐臣商事買了一套大阪的房產。這表面上是讓你買房,但本質上,是打著房產名義的一款理財產品。
豐臣的商業模式是“xx地人文俱佳升值空間海景房+高人流帶租約包回購旺鋪+穩賺不賠理財返現+國際不動產代理背書”。即豐臣將你買的房子當做民宿運營,年化收益率為6%。第三年,第四年,如果不愿出租,房產公司還可以全價回購。
馮少齊也的確收到過一段時間租金,這讓他一度認為這是個正經項目。但沒過多久,馮少齊就再也沒收到過錢。今年以來,越來越多的投資人沒收到錢。有投資人委托律師去查才發現,豐臣商事的資金鏈,早在2020年就斷了。這家公司收了錢,并沒有繼續建房子,很多房子都爛尾了。
即便如此,豐臣商事還通過某國內房地產服務機構,向投資客瘋狂賣期房。一直到今年6月,豐臣商事爆雷事件,才徹底走入公眾視線。旅日華人律師宋煒認為,這些年豐臣手段不斷升級,讓投資人防不勝防。早在2019年初,宋煒就知道了豐臣的這種投資模式。
那一年,有朋友拿著投資報告,向他咨詢豐臣商事的合規性以及風險,“當時的投資協議尚沒有那么夸張,但有‘假租金+虛回報+高溢價’的影子在里頭。”宋煒回憶道。2021年9月,宋煒接到了豐臣商事第一個法律服務委托。
“我們給客戶出了一些方案,便未跟進。”但那時候,宋煒看到的買賣協議,與2019年時見到的,已經升級了,“隱約有嚴重欺詐的嫌疑。豐臣怕是要爆”。宋煒得出這個判斷的依據,除了豐臣模式的合規性存疑,還出于對日本經濟大環境的分析。
疫情影響下,日本的租賃市場一片蕭條,民宿酒店業更是哀鴻遍野。作為旅游熱點區域,大阪的不動產公司,也是時常出現關門的新聞。這就意味著,假設豐臣自有真實的房產,僅靠托管業主不動產出租的模式,沒有旅游業爆棚的帶動,豐臣是不可能將這個“游戲”維系下去的。
在宋煒看來,較之于國內傳統套路,豐臣的模式是將所有的打法,都裝了進去。其中,資金出海、獲得海外身份利好等等,尤其戳中了人性的弱點。今年2、3月份,宋煒發現,咨詢的人多了起來,很多人都是通過多重介紹輾轉而來。
不過,從宋煒查證的信息來看,豐臣的案子性質,比媒體曝光的更為惡劣:豐臣商事買賣了不在自己名下的建筑,合同是否有效,還有待商榷;投資人購買日本房產后,收款人的卻是法定代表人的中國個人賬戶。這些資金,是否匯入豐臣公司對公賬戶?是否違反國家外匯管控?待揭的謎團多之又多。
以豐臣案為鑒,宋煒告訴市界,如果對海外國家的文化、法律等,沒有十分的把握,而是用中國的邏輯去理解,肯定要碰壁。一定要找到真正靠譜的中介,或者合作伙伴,跟其簽訂一個實質性的協議,起到一個連帶責任。或者找一家靠譜的律師事務所,讓其協助自己做這個事情。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不僅僅是個人,就連企業的海外投資路,也走得頗為艱難。以一家叫做金葵花資本的國內公司為例,這家公司作為基金管理人,在2016年9月,發行了一只名為“金葵花-以色列創投私募”的基金。這只基金的底層標的,是以色列或具有以色列背景的高科技企業。
這只基金在2020年3月就到期了,但由于疫情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其始終無法完成清算工作。盡管金葵花資本試圖通過折價、引進公司認購股份等方式,以期給投資人一個交代,但市界了解到,2022年已過大半,這只基金迄今連一筆都沒有退出。
資深金融理財師和塵告訴市界,海外資產配置中,股權投資的風險尤為大,企業順利上市的話,就可以實現良性退出。如果企業倒閉,那風險自擔。盡管一些基金是多標的一種投資方式,但由于是跨國投資,這其中包含地域的限制、項目盡調是否到位等復雜問題。
中國投資者海外掘金路上,為何遇到這么多的“劣幣”,他們還有多少難關要過?
為何有這么多的難關?
要想搞清楚中國投資者,在海外掘金不順暢的原因,還得從我國海外資產配置的渠道和形式說起。
國內海外資產配置的正規渠道,分別是ODI(境外直接投資)、QDII(合格境內機構投資者)、QDLP(合格境內有限合伙人)、QDIE(合格境內投資企業)等幾種。不過,由于額度緊張、業績表現欠佳等原因,很多投資客對此興致寥寥。
盡管資產配置,主要是用來分散風險的,但很多投資者還是將其當做賺取超額利潤的手段。深圳匯合創世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兆江,接觸的投資人的訴求往往是“第一是你給我保本,第二你能幫我實現多少收益”。在王兆江看來,這與國人做短線、賺快錢的習慣有關。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民幣理財產品的收益率居高不下。如中國一線城市的房價,動輒以兩位數的增長幅度上漲;信托投資、民間債權投資收益,也接近或超過10%;銀行理財、固定收益類投資,也以4%左右的收益率,超過歐美同類投資。轉折點始于2016年。
這一年,國內各種投資收益率下滑中,做“海外資產配置”業務的機構,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在這些機構之中,當然也不乏擁有QDII等資格的金融機構,但“良幣”總被“劣幣”驅逐。一些國內機構與海外企業聯合起來,收割中國“韭菜”。他們宣傳的金融產品,最大特點都是“高收益”,手段倒是各式各樣。
旅美華人喬木告訴市界,最開始以線下宣講為主。疫情過后,改為線上為主。但一些大客戶或者私人客戶,更多的是在線下找熟人。比如有哪個大老板,或者個人拆遷,手里有一筆錢,他們就定向營銷。
金融從業人士胡風,認可“定向營銷”這一說法,“這些資產管理公司,會到處去募集資金,他會針對各個國家的特點,做這個產品的包裝,然后去募集資金。”中國投資客老雷,摸清了其中的套路。他曾買過美國私募股權基金,為此50多萬人民幣打了水漂。
除了常規的銷售手段外,老雷告訴市界,一些金融或財富公司,還會聘請很多漂亮的小姐姐,她們會使出“美人計”,讓你買下海外理財產品。除了高收益,這些產品往往宣稱其背后的靠山,是海外上市公司。然而,玫瑰是帶刺的。
隔行如隔山。很多投資客,既不了解所購買金融產品的商業模式,他們也更沒有認清的是:中國的投資思維,在海外并不適用。在進行海外資產配置時,除了要面臨所選擇投資機構的運營風險外,還有市場風險、匯率風險、法律風險等。
以剛果為例。多數投資者被剛果豐富的礦產資源,以及廉價勞動力所吸引。但該國法律規定,發現的原礦不能出口,必須對開采出來的礦石進行一定的加工程序,才能出口。但是,對所有外來投資企業加征的出口關稅又很高。投資者如果對剛果的投資環境缺乏了解,就很容易造成違法行為和經濟損失。
更重要的一點是,除了國內正規渠道外,其他海外資產配置的模式,都游走在法律的邊緣。以豐臣案為例,“據日本法律,如果將期房賣給日本居住者,是違法的。但若賣給非日本居民,即海外居住者,這屬于法律的灰色地帶。”宋煒指出。
就算投資客在海外賬戶有美元資金,但進行海外資產配置的機構(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是否獲得相應資質?海外沒有美元資金的投資客,他們的資金是如何出去的?這里面晦暗不明。
當看清海外資產配置中的真相后,胡風毅然離開他任職的公司,這是某海外資管公司在中國的分部,“在中國做這種宣傳,本質上來說,就是違法的。”盡管追訴海外公司頗為艱難,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是德瑞資本案中的金融平臺,還是豐臣案中的房地產服務公司,這些機構是否做到了合規?它們有沒有盡到必要的審核義務?”和塵提出疑問。
據此,和塵建議,投資者選擇機構時,首先要確認其是否安全可靠,是否具備相應的投資或服務資質,以及是否受到相應監管機構的監管等,其次再考慮其投資服務能力。
在風險的黑天鵝襲來時,“金融是對風險的管理”這句話總被提起。很多投資客,希望手中的財富在資本市場獲得增值的同時,最好存取方便。然而,為資產負責的,最終還是投資者本人。
如何追趕海外資產配置的熱潮,這顯然是門技術活。
(文中和塵、胡風、馮少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