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東方甄選直播間記者 |陳振芳
編輯 |查沁君
“我叫董宇輝，一個農民的孩子，之前是老師，現在是售貨員。”
這位來自陜西農村、8年帶過50萬學生的新東方英語教師董宇輝沒有想到，幾近而立之年的他因為雙語直播帶貨走紅。
接受采訪前一晚，董宇輝只睡了三個小時——帶貨至凌晨、三點準備睡覺，趕上隔壁情侶吵架到凌晨五點，早上九點又開始新一天的帶貨直播。
直播間里，有窸窸窣窣走動的聲響，陳列架上裝滿了快遞盒、書和商品，導播一動不動地盯著顯示屏。董宇輝的面前立著兩塊大屏，一面是直播間留言，一面是直播畫面。他的眼睛需要在鏡頭和留言板上來回切換。
“今天腦子反應很慢，渾身疼，在鏡頭前嘴比腦子快，可能讓觀眾的體驗不好?！倍钶x復盤上午的直播。
這樣的反思也發生在過去六個月，新東方在線轉型做農產品直播以來，從老師到主播身份的變化，“心里沒有落差是假的。”
董宇輝坦言，“尤其（早期）有人一直盯著你的長相和口音去羞辱你，罵一次你難受，連罵100次，就皮實了。”
轉型過程中，董宇輝也重新找到新身份的價值感——“勿以善小而不為”。
“每賣一個農產品，農民和快遞小哥都能掙幾塊錢，賣1000單，或許他孩子就能交個學費；要是賣個上萬單，他既能給老人買藥，還能給孩子交學費，逢年過節還能改善生活。”
“千萬不能像范進中舉一樣瘋了”
董宇輝是在6月9日下播后發現自己“火”了。
“8000多人的微信‘炸’了?！焙芏嗪糜颜业剿f他火了。他的直播片段被剪成短視頻，在微信、抖音、微博、b站等社交平臺廣泛傳播。
采訪當天，東方甄選直播間同時在線人數13.6萬人，創歷史新高。二級市場上，東方甄選的運營主體新東方在線（01797.HK）盤中漲幅一度擴大至100%。
從個位數到13萬人在線觀看直播，東方甄選用了半年。
成立之初，東方甄選直播一路低迷，“測試期直播間只有幾個人，自己的父母會下兩單?！?/p>
如今東方甄選粉絲突破300萬。
巨量引擎數據顯示，6月13日，東方甄選直播間單場最高觀看量771.7萬人，10-13日單場銷售額連續破千萬。
董宇輝出圈后，多個社交平臺都來找他開通賬號，聲稱會有團隊幫忙運營；多個脫口秀節目發來邀請。他沒有答應，“我就是賣菜的，腦子笨、嘴笨，那些需要很有天分的人。但如果能讓大家關注農業的話，可能也會試試。”
“是新東方火，不是我火?！?/p>
對于自己的走紅，董宇輝一再強調。大家喜歡我，是喜歡新東方，喜歡俞敏洪老師。喜歡另一個平行時空里的自己——吃了一些苦，熬了一些夜，懂了一點道理，然后在鏡頭前落落大方地跟別人分享。”
董宇輝也時刻保持警醒：“千萬不能像范進中舉一樣瘋了。”他談到李安，憑借《臥虎藏龍》拿到奧斯卡大獎后，也只是“買了一個漢堡回家，找媳婦過正常的生活”。
如今的董宇輝每天早上8點工作，一直到凌晨2點。最晚的一次是從凌晨1點到次日8點，還有1400人在線。
“大家也不買東西，（我）講古詩、文學、哲學，他們提不起興趣，9塊9的福利品也不需要。”
董宇輝開始和大家聊天。
他才知道，直播間里有畢業找不到工作、焦慮睡不著的研究生；給孩子換尿布、坐在沙發上需要冷靜的中年人；還有年紀大，等孩子回來陪的老人......
“那一刻，你看到的眾生相很重要。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與你一樣，你要懷著同樣的理解去理解他們，懷著同樣的尊重去尊重他們，懷著同樣的寬容去寬容他們?！?/p>
這樣的同理心也體現在帶貨上。
帶貨需要“真實、坦誠、不矯揉造作，不要把鏡頭對面的用戶當傻子。要像朋友一樣，什么東西你會推薦給朋友，你再推薦給用戶?！倍钶x說。
開播半年來，董宇輝一直堅持雙語帶貨，并升華到文學和哲學的高度。
“（東方甄選）讓大家看到，抖音帶貨可以有另一種模樣。就像讓一個家長看到孩子，他不是只會考試，他也可以變成一個自由的藝術家，一個非?？鞓返霓r民。”
“我比較笨，所以得勤奮一些”
兵馬俑老師、搞笑男、才華、英語老師、相聲演員……董宇輝身上有多重標簽。
于他自己而言，“我就是一個農民的孩子，或者如你我一樣在大城市努力奮斗的年輕人?！?/p>
29年漫長的成長過程中，董宇輝也曾自卑過，“出身農村、身材矮小、頭又大又丑?！?/p>
高二那年，董宇輝不小心摔斷了腿，母親每天不重樣地燉湯給他喝。他心里下定決心：“我得對自己負責，不能讓自己的任性成為別人的代價?！?/p>
就讀于西安外國語大學時，老師介紹他去當導游，有一年他講解了17次兵馬俑，他在直播中調侃，“長得像兵馬俑就是去了17次這里?！?/p>
兼職導游期間，董宇輝半夜趕回學校，無法進入宿舍。夜里很冷，月亮很亮，一天沒吃飯的董宇輝，坐在宿舍院子里，從書包里拿出擠變形的面包和牛奶，和幾只野貓分享了食物。
那晚，他一路從長安縣走到西安市區，天已經亮了，他要帶著外賓去其他景點。
回顧這段經歷時，董宇輝說，“我不能玻璃心。我能想到，父親受過的苦應該遠比我多，他沒抱怨，我也沒有資格抱怨?！?/font>
直播時受到各種指責，但他覺得“聽世界的意見，保留自己的觀點”更重要。“聰明、勤奮、踏實、樂觀、自省”是他努力的方向，雖然時常也會懦弱、多愁善感。
每當他覺得不行就反問自己，哪里沒做到，并盡快調整。也因為“我比較笨，所以得勤奮一些?！?/p>
2015年初，大四還沒畢業的董宇輝加入新東方，成為一名高中英語老師。在西安新東方學校，時任校長的新東方在線CEO孫東旭，提拔了“非主流少年”董宇輝。
“那時的自己眼高手低，還夸夸其談，不接地氣。”董宇輝說。
孫東旭調侃，“他說話非常不靠譜，想法很空洞，不落地。我經常挖苦他——你是總裁級主播?！?/p>
“如果我扔下箱子跑，會背負一生的愧疚感”
2021年7月底，包括新東方在內的K12教育機構面臨裁員、轉型。
這也是董宇輝口中"最困難的時期"，沒能把學生送到高三畢業，讓他覺得遺憾；時任高中學科經理的他，要送走身邊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事。
“我那么喜歡他們，欣賞欽佩他們，卻要一個個送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忍不住嚎啕大哭。
孫東旭接受界面教育采訪時透露，董宇輝當年做管理全是段子，開會不會做計劃，團隊調整對他難于上青天，伙伴被調走，董宇輝會抱著每一個伙伴痛哭。
“我們要分開，對吧？沒辦法，這是校長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就是舍不得你?！北甑谝粋€，再抱第二個、第三個，一桌子人抱頭痛哭。
新東方內部關于直播帶貨的討論，大約發生在去年9、10月。“他（俞敏洪）對做農業非常真誠，對這塊土地愛的深沉，覺得要為中國的農村農業和農民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睂O東旭對界面教育說。
在轉型初期，董宇輝也曾想過離開新東方。
“帶貨領域里，我沒有優勢，想主動離開，賴著也不好?！?/font>和孫東旭提出離職后，董宇輝正要跟人力簽離職協議，結果對方6點就下班了，“如果那天，人力稍微磨蹭晚點下班，我可能真的就走了?！?/font>
第二天，孫東旭又找到他并告訴他，“困難的時候，要相信團隊凝結在一起，走著走著，興許就有方向了?！?/p>
董宇輝留下來了。
“現在是轉型的困難時期，前線戰士吃緊，需要補給，如果我扔下箱子跑，會背負一生的愧疚感。“
直播間里，董宇輝最愛賣書，也最愛講書。一本26元的《蘇東坡傳》，他可以賣四五十分鐘，賣出2萬多本。
在孫東旭眼中，董宇輝特別執拗，花很長時間去推薦不好賣的東西，和運營有摩擦，正是他的堅持和善良?！岸钶x就是一個特別可愛、充滿好奇心、不斷探索的人?！?/p>
“讓大家知道我們，是第一步?！?/font>第二步是推出自營產品，為農民提供農業培訓技術，在政府的幫助下，讓農民收入高一些，青年人愿意返鄉，孩子有人陪伴，老人有人照顧。
“如果做主播能發揮較大的價值，我就做主播。如果有一天，大家覺得我說的東西沒有意義，或者我在公司的存在價值不大，我就去支教?！倍钶x說。
外部關注持續增加。采訪中，董宇輝的電話震動不斷，他的朋友圈被傳播到公眾視野中。他甚至計劃買一張新的電話卡。
“你喜歡他，但你不一定非要關注他，每個人其實都不希望被過度關注，對吧？”
以下為部分采訪內容，刊發有所刪節：
界面教育：最近心情怎么樣？
董宇輝：關注度增加不是影響我心情的原因，最近幾天沒有睡好，心情正常。
界面教育：走紅是偶然還是必然？
董宇輝：我曾經相信是必然，但你也得承認確實是偶然。
我以前也是這樣子的，只不過現在突然多了很多跟我很相似的朋友，大家愿意來聽我聊天而已。14億人中永遠有人不喜歡你，也永遠會有一些善良的人、跟你性格相似的人，無緣無故地愛你，只是這些人正好看見了我。
界面教育：這個過程當中是運氣更重要，還是努力更重要？
董宇輝：運氣。我之前也這么努力，之前為啥沒火呢？我也想告訴一些朋友，讀書是對的，經歷苦難讓自己性格變得堅韌，時?；磉_與樂觀也是對的，如果過程正確，結果大概率正確；如果沒正確，也不遺憾。
界面教育：“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虎鯨正躍出水面；當你算數學時，南太平洋的海鷗正掠過海岸；當你晚自習時，地球的極圈正五彩斑斕”，這段話是在什么情況寫下的？
董宇輝：2016年，我在加拿大溫哥華學習。由于起晚了，我錯過一次去威斯特爾的行程。在海邊散步時，看到太平洋的海水就來回沖刷鵝卵石，虎鯨突然從水中躍起來，我甚至來不及拍它就掉下去了。
后來去澳洲，我站在懸崖上，一望無盡的南太平洋，藍的像巨大的寶石。就寫下來送給學生，他們發在網易云音樂上就火了，這句話是我很多年前在哪見過的，我可能是在上面做了一些調整和改動。只能說部分是我寫的，不能說全部是我寫的。
界面教育：金句頻出的背后是大量的閱讀，還是多愁善感？
董宇輝：第一是大量的閱讀。第二，跟我多愁善感的性格也有關系，以前高中老師給作文評分，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第三，是當老師的習慣長期表達，表達是一種能力，需要培養。
界面教育：一直提農村是自信還是自卑？或者是其他原因？
董宇輝：你從哪來的跟你自信和自卑沒有關系。我只是在理性的講一件事實，表達觀點判斷對錯的時候才會感性。
界面教育：滿意現在的直播成績嗎？
董宇輝：滿不滿意應該是個對比值，我不知道這個對比值。我對今天早上直播表現不太滿意，昨晚沒睡好，所以我今天腦子反應很慢很慢渾身疼，今天早晨在鏡頭前經常嘴比腦子快，可能讓觀眾的體驗不好。
界面教育：有人認為，直播帶貨是賺快錢，你怎么看待這種說法？
董宇輝：我建議這個人來直播一次，不僅掙不了快錢還賠錢，這么多的設備和員工都是成本，大家其實是懷著舊眼光在判斷新事物，這其實是信息繭房。
界面教育：是什么讓你堅持直播6個月？
董宇輝：我喜歡這里的工作氛圍，我喜歡這里的團隊，孫老師（新東方在線CEO孫東旭）是我的伯樂，我當年還跟個非主流人一樣的時候，他都愿意賞識你，困難的時候你們應該一起堅持下去。
界面教育：主播和做老師有哪些能力是共同的呢？
董宇輝：表達。
界面教育：教書和直播，哪一個更難？
董宇輝：直播。因為直播流程長，大家出于對新東方的信任來到直播間里，萬一快遞、客服、天氣都可能讓大家體驗不夠好。但是在教室里，我跟學生當面，教學過程就完成了，結果可以得到保證的。
界面教育：做主播最難的時刻是什么時刻呢？
董宇輝：每一天都比前一天還難，俞敏洪老師有一段話非常經典，人生不受這種苦，就是那種苦，人少的時候就是沒有人聽你的，，人多了之后你在想那今天這么多的蘋果、荔枝、桃送出去了沒有，擔心售后上出現什么問題。你不能說，我只是個主播，那些跟我沒有關系。你就是新東方，每一個人都是新東方，我會去想那些問題。
界面教育：如何去定義自己現階段的身份？
董宇輝：互聯網銷售員。
界面教育：東方甄選直播間跟其他的直播間會有不同嗎？
董宇輝：我自己感觸不來，我可能不太聰明，比較笨，不太敏感，觀眾應該能感受到差異。
界面教育：現在會擔心這個熱度和流量降低嗎？
董宇輝：肯定會降低。不擔心（流量降低），因為你擔心也沒有用，你擔心它就不降了嗎？
界面教育：直播間那么多產品，最喜歡賣什么？
董宇輝：最想推薦的是書。這個時代，知識如此的豐富，唾手可得，而且印刷越來越便宜，但大家卻越來越遠離閱讀，遠離知識，所以人空洞焦慮掙扎，其實不是時代的作用，可能是沒有養起來的好習慣而已。
界面教育：你一年閱讀量是多少？
董宇輝：不一定，新東方要求一個老師一年20本書管理者30本左右。
界面教育：有什么閱讀偏好嗎？
董宇輝：什么都會看?？磿吹碾s一些，只看一種書就會進入一種信息繭房，同一條路走到黑，你只有博覽群書理解每一個人的智慧，才可能會稍微變得周全一點、理性一點。
界面教育：最近在讀什么書呢？
董宇輝：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大學時候看過這本書，當時可能沒有看懂，這兩天沒事再看一看。
界面教育：有什么想推薦的書嗎？
董宇輝：《平凡的世界》，這三本書太過經典，第一次看是苦難，再看是釋然。第三次再看，你就能看到的逆境之下，兩個兄弟的奮斗，殺不死你終將使你更強大。
界面教育：最近有什么焦慮的事情？
董宇輝：年齡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人生的很多重要事項還沒有任何推進，這是我爸媽著急的事情，當然我自己其實無所謂。
界面教育：最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董宇輝：我前天和昨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樓下天橋底下，晚上有幾個人無家可歸躺在路邊睡覺，我最大的愿望如果有辦法的話，你們真的有資源，能不能通過一些力量給那些人一個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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