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猿”如何考上公務員——互聯網大廠瘦身記

“程序猿”如何考上公務員——互聯網大廠瘦身記
2022年02月15日 08:50 每日經濟新聞

  記者/丁舟洋 畢媛媛 溫夢華

  編輯/董興生 宋紅

  虎年新春剛剛上班,知乎裁員就登上熱搜;B站一名員工不幸倒下后再沒醒來……疲憊的互聯網大廠人,從去年底到今年初都處于輿論的漩渦中。

  聽到在美團做程序員的師姐離職去大學當老師的消息,王謙謙由衷羨慕。在騰訊做運營崗的他,將離開“互聯網大廠”、考上公務員或事業編視作“上岸”。

  隨之,王謙謙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分享了一個帖子,一名某互聯網公司工程師寫的“如何考上公務員”。在程序員交流APP上,這篇經驗貼的熱度居高不下。“說明現在很多互聯網人對轉型到體制內,端一個穩定的飯碗,是很期望的。”

  一度,拿下互聯網大廠offer,是“王謙謙們”人生中的高光時刻。2020年入職的王謙謙雖沒趕上阿里、騰訊、快手上市持股員工“一夜暴富”的那波浪潮,但和上一份中小型游戲公司工作比起來,互聯網大廠的優勢,他能清晰感受到——寬松的企業文化、豐富的學習資源、體面的薪資待遇,還有說出“我在騰訊上班”時的那一圈光環感。

  不過,上述吸引力很快被撲面而來的焦慮感淹沒。2021年以來,王謙謙接連目睹頭部公司裁員,互聯網行業從極速擴張、加薪挖人到降本增效、“去肥增瘦”。行業擠泡沫,非核心部門的人員隨時都可能成為被優化掉的那一個。

圖片來源:攝圖網-501160441圖片來源:攝圖網-501160441

  從潮起、沸騰到蟄伏,不到30年,中國互聯網商用化的歷史近在眼前。看歷史的人就是歷史中人,大家對互聯網世界迅速生長、急速枯榮的一草一木均不陌生。轟轟烈烈的勢頭不會永遠保持,放諸大背景中,目前的“大廠過寒冬”只是時代運行軌跡中的一個片段,而對于身處其中的個體而言,則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就各大互聯網公司的裁員情況,每經記者向字節跳動、快手、愛奇藝等方面發去采訪訴求,對方均表示:“沒有更多消息。”

  高薪挖來的“人力資源”變成了“人力成本” 互聯網暫時容不下這么多人了

  一年后再見到劉曉東,她的狀態比剛剛入職字節跳動時緊繃了不少。

  “春江水暖鴨先知,現在水冷了,也是鴨先知。”劉曉東對每經記者感嘆道,“一線員工最能感受到行業生態的變化,我們部門表面上沒受影響,但現在的做法是讓資源更集中,以前同樣的業務由不同的部門來做,大家相互競爭,現在要歸攏、整合,每個人負責的盤子更大、做的事情更多了,歸根結底是為了節約成本。”

  當“降本增效”落到實處時,曾經被大廠篩選或用高于同行薪資挖來的“人力資源”,就成了需要被裁撤掉的“人力成本”。

  2021年底,李若北成功應聘愛奇藝設在地方城市的新工作,正式入職前,一批新員工進行崗前集中培訓。“培訓幾天后,負責人突然召集我們開會,沒有任何書面說明,就口頭通知我們,因為公司內部業務調整,十幾個正在培訓期的新員工全部被勸退。”李若北說。

圖片來源:攝圖網-501146033圖片來源:攝圖網-501146033

  張安感到“水溫變化”的時間更早。2021年,她覺察到環境急轉直下。“上半年還是好好的,到下半年先是取消了‘大小周’,原來周末加班是雙倍工資,每月加兩天班,就可以拿四天工資。取消大小周后,名義上可以雙休了,但大家還是照樣加班,相當于變相降工資。”張安告訴每經記者,緊接著就是裁員,“雙減”政策后,字節跳動布局的在線教育業務全面壓縮,張安所在的設計崗成為被整體裁撤的對象。此外,字節跳動戰略投資部也成為被大刀闊斧壓縮的板塊。

  “2021年一直在‘去肥增瘦’,很多大領導的目標管理計劃明確寫著‘去肥增瘦’。”字節跳動前員工孫林對每經記者表示,“大規模的裁撤部門、關停并轉也是從2021年開始的,教育板塊基本全部解散。除此之外,還有像企業組織發展、內部培訓等部門,也被相繼調整。”

  “這是整個行業面臨的震蕩。”孫林稱,互聯網公司的共同情況是,沒有那么充沛的資金,現在的方案就是保持主營業務穩定,裁掉與主業無關的部門或需要長期投入、未看到清晰回報的項目。“就像騰訊不會砍掉微信,字節不會砍掉抖音,所謂‘去肥增瘦’就是這么個邏輯,保住最大的優勢,把資源集中起來聚焦‘主航道’。”

  愛奇藝曾在2018年發布戰略稱,已不能用一棵蘋果樹來形容公司的商業模式,現在已經變成蘋果園,中間最大的一棵樹是視頻,其他還有文學、直播、游戲、漫畫、電影票、輕小說等新業務。但據愛奇藝2021年三季報,上述新業務仍被歸為“其他業務”行列,視頻業務仍是絕對的主業。換言之,愛奇藝的上述非主營業務都沒能取得實質性突破。

  “之前招的人是為未來招的,針對未來要擴張的業務。而曾經擴張布局的那些非主營業務,到現在就成了‘業務過剩’,對應的是‘人員過剩’。”一位互聯網從業者對每經記者說,“所以愛奇藝裁員最為明顯,因為過剩的蘋果樹被砍掉,相應的業務人員上至總監級別也只能離開。這些人并不是因為變得不好而被裁掉的,而是互聯網暫時容不下這么多人了。”

  70余個項目僅通過兩個,長視頻平臺大幅削減腰部內容

  “夢想又實現了一步,期待爆款,很開心二次合作。”配上某影視項目正式啟動的海報,2021年11月,一位曾做出爆款甜寵劇的制片人李楊在微博上這樣寫道。

  在網友的期待中,李楊無疑是看好這部影視劇的。該項目被立為A級,他有信心奔著S級去。但一個月后,這部原本在去年12月開機的平臺定制劇,因為資金問題,突然被按下暫停鍵。

  這樣的結果并不在預料之內。畢竟,早在去年10月份平臺第一次縮減預算,他們就已經進行了成本的壓縮。“當時平臺覺得36集成本太貴,所以我們按照要求調整成了30集。”李楊對每經記者說。

圖片來源:攝圖網-500900936圖片來源:攝圖網-500900936

  后來看,那時的預算縮減更像是前兆。

  在李楊的回憶中,當時沒有過會的項目全部停掉,而像他們這部已經過會、正常籌備的劇是可以拍的,但這個項目還是沒能躲過被放棄的命運。采訪中,他幾次表示理解,“平臺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不到萬不得已肯定不會停這個項目”。但真金白銀的損失還是讓他猶豫,究竟要不要在這個行業堅持下去?

  據悉,由于該項目是平臺全投資的定制劇,前期需要承制方先墊資,因此算上前期的墊資和后續違約損失,“算下來,我差不多虧了千萬元”。

  “早在2021年3月我就覺得這個行業已經很難做了。說實在話,現在平臺定制劇基本上已經沒辦法操作了。”李楊坦言。

  上述項目的夭折僅僅是個縮影。2021年底以來,互聯網行業生態變遷、優化整合已蔓延到至今無法實現盈利的長視頻平臺上。降本增效背后,眾多影視項目和影視公司的命運也悄然發生變化。

  一位影視公司高管對每經記者表示,某大型視頻平臺近期的內部項目決策會上,70余個項目僅通過兩個。“過會率壓得如此之低,這在一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整個行業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無論是預算縮減,還是人員被裁,最大的問題實則是長視頻平臺收入變少了,沒錢了。相關財報顯示,在過去十年間,愛優騰三家長視頻平臺燒掉了超過1000億人民幣。

  在剛剛過去的2021年,視頻網站的日子尤其不好過。熱劇和熱綜頻出,但大爆款寥寥無幾。同時,超前點播被取消、廣告大環境收縮,偶像養成系綜藝和耽改劇被叫停。

  愛奇藝最新財報顯示,2021年第三季度總營收達到76億元,歸屬于愛奇藝的凈虧損為17億元,相比上年同期虧損擴大41.7%。截至去年三季度末,愛奇藝的訂閱會員規模達到1.036億,上年同期為1.03億,會員增長陷入瓶頸。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VCG111351572366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VCG111351572366

  “去年娛樂圈出現多起重大負面風波,導致行業寒潮再次來襲。所以在內容投入上平臺會集中資金更加聚焦頭部,腰部內容愈發不好做。”一位從業十幾年的資深行業人士告訴每經記者。

  有行業觀察指出,2020年開始,從發行模式上看,市場上的“腰部劇”“中部劇”正在逐漸消失,預開機新劇主要為視頻平臺自制劇+頭部版權大劇。

  李楊對此深有體會,他最明顯的感受就是:定制劇已經越來越做不動了。“行業已經不太需要定制劇,未來的方向應該是平臺自制劇加分賬劇,沒有處于中間的定制劇這個品類了。”

  短視頻平臺如同當年四大門戶網站 迫切需要找到下一個增長點

  部分互聯網企業把35歲作為一個職場門檻,給了從業者一定壓力。卡在中間的尷尬,是屏幕內的影視劇,更是屏幕外的眾生相。

  1月11日晚上,360創始人兼CEO周鴻祎談及“大廠35歲被淘汰”的問題。“我不知道為什么,中國人到了35歲好像就老了,我不太理解這種說法,在硅谷很多主力程序員都超過了35歲,一個人如果沒寫過10萬行代碼,就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程序員。人過了35歲雖然不一定能熬夜了,但可以讓自己的經驗發揮得更充分。”

周鴻祎 圖片來源:周鴻祎微博周鴻祎 圖片來源:周鴻祎微博

  有人在這份焦慮到來前先行離開。可在一線城市,這份轉換沒那么順利。更高的生活成本,使得能給高薪的互聯網公司成為他們難以割舍的選擇。

  一位在阿里工作的北京本地人小亮,沒有租房壓力,但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對學區房的渴望不斷驅動著他。他知道,自己沒法輕易說離開。

  小亮還沒到35歲,但對35歲的話題特別敏感。“這把刀還沒有落在我身上,但是它一直懸在我頭上。”他對每經記者表示。

圖片來源:攝圖網-500217608(圖文無關)圖片來源:攝圖網-500217608(圖文無關)

  小亮自嘲說:“在互聯網公司工作,讓我有了一個優點:我會預判。疫情對各行各業、實體線上都有影響。千萬別說互聯網公司不受影響,抖音、快手廣告少了很多,互聯網公司核心是賺廣告費,品牌商家沒有錢了,公司自然也就沒有錢了。”

  “除非你是一個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行業里獨當一面,不然35歲還在做執行,焦慮感會非常強烈。年紀更小的年輕人不斷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時刻提醒著你:你老了。”

  “毀滅你,與你何干。”《三體》里的一句話讓小亮心有戚戚焉。“這句話解釋了為什么互聯網行業的人沒有安全感,一旦別人找到一個‘殺手級’的應用或場景,毀滅你是分分鐘的事。”

  “當年的四大門戶網站(新浪、網易搜狐、騰訊)多牛,大家一度覺得互聯網的競爭大局已定。但電商出來后,既定格局立刻被打破。2012年,字節的算法橫空出世,電商流量時代成為過去時……”小亮說,“而現在的短視頻就是當年的四大門戶網站,流量增長眼看著見頂了,迫切需要找到下一個增長點,否則很快也會從‘浪潮之巔’的位置上退下來。”

曾經,在互聯網大廠上班,令人艷羨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資料圖)曾經,在互聯網大廠上班,令人艷羨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資料圖)

  小亮的“流量焦慮”,很大程度上概括了二十多年來中國互聯網行業的迭代邏輯。這是一片急速變化的天地,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崛起和巨大的人口紅利,把握住時機的弄潮兒締造了一幕幕財富神話。一輪泡沫破滅后,自然有新一輪領域,只要掌握流量密碼,就不愁變現的空間。

  “這種迭代邏輯的問題就在于,流量增長的天花板太低了,無論哪個細分賽道,很快就會遇到增長瓶頸。互聯網的門檻沒有想象中那么高,就像穿上了那雙停不下來的紅舞鞋,哪怕滿腳是血也只能繼續跳下去。”劉曉東說,“這時候再遇到外部因素,如監管層對游戲、在線教育的整治,大平臺反壟斷的措施,資本市場熱錢收緊等,狂熱的故事一下就講不下去。”

  每經記者采訪多位業內人士了解到,和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破滅比起來,他們普遍認為中國這輪互聯網大廠的擠泡沫會相對溫和地軟著陸。

  到今天,驅動互聯網大廠實現資本原始積累的底層價值已經變了,習慣了燒錢圈地、無邊擴張的“大廠們”,需在適應變化和淘汰出局之間找到一個最恰當的姿勢。

  2021年前三季度部分互聯網上市公司營收及負債情況:

  過去互聯網盛行的砸錢、做流量、做大營收,再去資本市場套利的游戲規則講不通了。“有很多大廠的市值是虛高的,資本和市場不再相信這樣的故事了。”孫林告訴每經記者,整體經濟環境脫虛向實,以后互聯網大廠可能會更專注做主業。

  獵聘的一份報告稱,近年來,互聯網行業由于發展太快,導致在某些方面野蠻生長,也暴露了一些問題。而監管和國家法律法規的完善和健全,都在更好地規范產業數字化,減少發展泡沫,降低運行風險。

  北京達曉律師事務所中國合伙人林蔚表示,互聯網行業裁員短期來看確實會造成一些沖擊,長遠看有助于企業提高效率和提升有質量地發展。“國家也注意到了相關情況,在貨幣政策上已經有體現,以幫助企業共克時艱。”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接受采訪的互聯網公司現任和前任員工均為化名)

  記者手記|時勢造英雄,下一個十年屬于真正的科技創新

  十年前,騰訊、阿里等互聯網大廠的offer是令人艷羨的資本;十年后,“逃離大廠”正在變成一種主流“焦慮”。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把“科技創新”等同于“互聯網創新”,而在互聯網行業增速放緩后,一個新的認知浮出水面:中國的互聯網創新不再有所謂的模板,復制硅谷不是出路。當靠創業創新崛起的互聯網公司,變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壟斷巨頭時,曾經的創新動力就變成了創新阻力。

  叢林法則、贏者通吃的思維,在早期為中國互聯網創業公司贏得了發展空間。但這種思維顯然與當下的時代發展格格不入,中國的互聯網經濟要依托于自己的經濟、文化、社會發展,用科技創新、科技服務為人們創造實實在在的價值。

  時勢造英雄,風口總會再來。當大廠“黃金時代”遠去,渴望轉型升級的互聯網行業又將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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