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翌霖

　　近日，有媒體報道，2021年12月，元宇宙平臺Sandbox上的一塊虛擬土地以約人民幣3200萬元的價格售出。筆者找了去年12月的新聞，發(fā)現(xiàn)當時有報道說：“Sandbox上的一塊虛擬土地以430萬美元（約合274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售出。”雖然沒有查證到兩個報道說的是不是同一塊地——因為其實Sandbox上的土地是以數(shù)字貨幣（SAND或ETH）交易的，而這些數(shù)字貨幣波動較大，在不同時間換算成美元或人民幣，可能得出不同的數(shù)值。

　　但以the Sandbox為代表的元宇宙“房地產(chǎn)”的確在近幾個月來保持活躍，耐克、阿迪、普華永道、Gucci等傳統(tǒng)名牌都紛紛買地入場。

　　為什么虛擬地產(chǎn)有價值？

　　從定量上，很難評估現(xiàn)在的元宇宙地產(chǎn)究竟是泡沫虛高還是潛力無限，但從定性上說，元宇宙地產(chǎn)確實有價值，這一點恐怕已經(jīng)不需要爭論了。盡管如此，筆者還是稍微討論幾句。

　　其實“地”的隱喻在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早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我們用“地址”“域名”來定位一個網(wǎng)站，用“空間”來命名許多網(wǎng)絡社交平臺。比如早年有MSN Space，國內(nèi)有QQ空間（Qzone）。

　　2006年問世的QQ空間已經(jīng)預示了現(xiàn)在元宇宙地產(chǎn)和NFT交易的邏輯。每一個QQ用戶可以擁有一個自己的“個人空間”，進行自我展示，包括發(fā)布各類文章、圖片，也包括采用各種免費或付費的裝飾品。喜愛裝扮或者熱衷炫耀的QQ用戶，往往愿意花錢購買精美而稀有的裝飾品，美化自己的空間和QQ秀。后來也有人利用QQ空間營銷賣貨，他們也樂意花錢裝扮自己的空間。

　　現(xiàn)在的所謂元宇宙地產(chǎn)，最主要的功能無非也是能夠提供一個展示空間，有人用來社交、炫耀，有人用來做廣告、賣貨。The Sandbox和QQ空間的差異無非是兩點：第一點是開放性，借助區(qū)塊鏈技術，使得空間所有權和各種裝飾物的交易變得更加開放，用戶之間可以隨時自由交易，不限于一家公司或一個國家內(nèi)部，而是向全世界（使用加密貨幣的）所有網(wǎng)民和機構開放。第二點是豐富性，借助VR技術，The Sandbox中提供的展示空間不再是平面的網(wǎng)頁，而是立體的虛擬實境。

　　無論這類空間被用于個人炫耀還是商用廣告，這類需求都有某種“自我實現(xiàn)”的趨勢，也就是說，當無人關注時，這個空間就一文不值，但越是炒作，越受人關注，這個空間的價值就可能水漲船高。

　　元宇宙的地有多大？

　　在網(wǎng)絡上，“空間”是一個隱喻，或者說，它恢復了空間的某種古老含義（如希臘文topos），指的是一種被事物占據(jù)的處所。空間之“空”意味著“自由度”，空間的所有者可以在其中擁有自主活動的余地。

　　從網(wǎng)址、域名，到Qzone、MSN Space，再到the Sandbox、Decentraland，“網(wǎng)絡空間”似乎經(jīng)歷了一維、二維到三維的變化。但無論如何，網(wǎng)絡空間和物理空間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三維是物理空間中的三個自由度，而在網(wǎng)絡空間中，“自由度”并不能理解為三維坐標，而且網(wǎng)絡空間并不是以“米”來度量的。

　　那么問題來了，元宇宙房地產(chǎn)究竟是以什么來度量的呢？報道中賣出幾千萬元的那塊“土地”，究竟有多大呢？

　　在the Sandbox中，地塊的最小單位是Land，一塊Land就是一個1×1的地塊，以縱橫坐標標識，以（0，0）為中心，如（-10，123）、（55，-149）等。有時相鄰地塊會被打包出售，如1×2、3×3、24×24等等。

　　那么1×1的地塊究竟有多大呢？還是以the Sandbox為例，答案是“288 voxels by 288 voxels”，是一個長寬只有288個立方像素的空間。當然這不是最終顯示的分辨率，化身、材質和貼圖會精細一些，但總的來說是一個像素鋸齒的世界。從視覺分辨率來說，與其把1×1的地塊與現(xiàn)實中的一套房產(chǎn)相比，不如說它就是一個比肥皂盒還小的地方。目前的元宇宙地產(chǎn)開發(fā)好比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其實是在一個相對逼仄的環(huán)境下做裝潢。

　　為什么移居元宇宙？

　　至少目前來看，吸引人們?nèi)腭v元宇宙地產(chǎn)的，并不是纖毫畢現(xiàn)的虛擬實境特效，相反，這地方看起來狹小而粗糙。那么世界各國的人們?yōu)槭裁磿@里聚集呢？

　　話說回來，人們又是為什么聚集到城市里的？大自然豐富多彩、物種繁多、視野開闊，人類為什么要建設出城市并把自己關進城墻之內(nèi)呢？為什么許多人寧可放棄獨門獨戶的鄉(xiāng)村宅院和大片農(nóng)田，也要往水泥森林的城市里擠呢？

　　視覺體驗上的簡化，或者說“方形化”，也是自古以來的一個趨勢。大自然幾乎不存在“方形”，方形通常是人造的，農(nóng)民把土地劃成方形以便彼此分割，城市人把房屋建成方形以便利用空間。越是文明化、現(xiàn)代化的地方，“方形”就越多。道理很簡單，方形更容易計量、分割和管理。

　　我們當然可以期待，目前元宇宙鋸齒方格狀的視覺形象只是暫時現(xiàn)象，隨著VR技術的發(fā)展，我們很快就能夠進入和現(xiàn)實世界難以分辨的虛擬實境之中。但我覺得如果僅僅停留于“仿真”，那么元宇宙反而沒有多少革命性了。

　　正如人們聚往城市，并不是因為城市的生活環(huán)境和農(nóng)村難以分辨，而是因為城市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自由度”。城市的本質是社交，通過把人聚集起來，加速人際之間的交往與合作。在城市打拼，更容易接觸到更多的朋友和思想，有更多的機遇和選擇余地。為了獲得社交和工作上的自主性，從數(shù)千年前直到今天，這都是城市生活的主要意義。進城者為了思想眼界的開闊而愿意犧牲肉眼視野的開闊感，為了社交空間的開放而愿意忍受居住空間的逼仄感。

　　如此看來，元宇宙的像素風格未必會隨著技術進步很快消失。事實上，如果只是一個人玩單機游戲，那么現(xiàn)在的VR技術已經(jīng)能夠帶來8K視野，基本上是非常逼真了。但問題是，元宇宙并不是一個單機游戲，而是一個新的聚集空間。技術和帶寬都會不斷提升，但元宇宙的參與者也會不斷增多，在元宇宙中進行的交互活動也會不斷增多，帶寬的增長未必能夠超過使用需求的增長，如此一來，為了節(jié)省帶寬，為了更高效地交流，也許元宇宙中的“畫質”并不會輕易改善。

　　即便元宇宙的畫質會不斷改善，其方向也未必是越來越像現(xiàn)實空間，正如城市空間的改善并不是趨向于田園風光。比如說，元宇宙為什么要有“房子”呢？現(xiàn)實中的房子是為了遮風避雨，但元宇宙又沒有風雨，要房子何用？遮掩隱私的效果可以用任意方式實現(xiàn)。元宇宙為什么要有街道呢？既然誰都能在虛擬空間中瞬移，街道和馬路都毫無意義……

　　目前the Sandbox、Decentraland等主流元宇宙地產(chǎn)，在很多地方都還是以傳統(tǒng)的空間觀念來布局的，我猜想在不久的將來，元宇宙的空間將形成自己的邏輯——不再以城市、田園或大自然作為標準。

　　作者系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副教授

　　（編輯：趙芳迪 校對：顏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