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翔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刑法學研究所所長。因為網友剪輯的“法外狂徒”張三合集在B站出圈,用虛擬的犯罪嫌疑人張三及一個個情節離奇的案件,傳播法治理念。
獲獎理由
他是一位法學教授,教導學生盡力去做一束“法治之光”。他也是一位粉絲過千萬的視頻博主,用獨特的魅力為嚴肅法學圈粉無數。他對流量狂歡和知識娛樂化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同時也不斷反思“法律技術主義”,警惕法律淪為一種工具。他始終抱持著對法治信念的堅守,相信公平和正義不僅要在法律文本上得到體現,更要在每個事件中得到回響。
2021年度法治人物
羅翔:做好走出聚光燈的準備
本刊記者/徐天
發于2021.12.27總第1026期《中國新聞周刊》
羅翔站在聚光燈下已近兩年,卻并不“享受”當紅流量。2020年,因疫情來襲,不得不在家里蹲的年輕人上起了網課。讓人意外的是,最火的網課居然是刑法課。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刑法學研究所所長羅翔用虛擬的犯罪嫌疑人張三及一個個情節離奇的案件,編織出了一個嚴肅又有趣的世界。有網友在B站放出自己剪輯的“法外狂徒張三”合集,播放量很快過千萬。
年過40的羅翔驟然拿到了命運遞給他的新劇本,他走出書齋,走入千萬粉絲和流量之中,嘗試演好自己的新角色,在聚光燈下普法,在陌生人的心中灑下法治的種子。
但聚光燈也在灼傷他。在這個快速造神卻又擅長祛魅的時代,短短數個月,羅翔經歷了數輪網暴,退出了使用多年的微博。《中國新聞周刊》請他用三個詞形容過去的一年,他說,懷疑、恢復和接受。
收獲聲望還是啟迪學生?
在中國政法大學校內,羅翔已火了多年。入校工作第三年,他就獲得“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教師”稱號。之后,又多次斬獲這一榮譽。口碑在一屆屆法大學生中流傳下來,他教刑法學總論和分論,想選他課的人,總是遠遠超過課容量。哪怕幸運選中羅翔的課,也得為座位“卷”起來。
羅翔的碩博士同學、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趙宏在幾年后才意識到羅翔在校內有那么火。某次上課前,她發現不斷有學生走進來加座,將教室擠得水泄不通。她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的課程突然如此受學生歡迎,直到看見羅翔站在講臺邊笑瞇瞇地望著她,她才發現自己錯入了羅翔的課堂。他們共同出席一個講座,趙宏先講,羅翔排在后面。她發言的時候能明顯感受到空氣里逐漸升溫的躁動,甚至讀懂了臺下學生眼中的期待,什么時候輪到羅老師上臺?
在羅翔的老友、中國政法大學未成年人事務治理與法律研究基地執行主任李紅勃看來,刑法案件常常“又黃又暴力”,在法學課堂上比行政法、經濟法更吸引人,自帶流量。更何況,包括羅翔、趙宏、李紅勃在內的這批法學教師都曾接受過司法考試培訓的磨煉。為了賺錢,年輕的法學教師會接受法考培訓機構的邀請,在暑假全國各地跑,給素不相識的學生們講解法考要點。這類培訓往往是全封閉的形式,課程從早排到晚,連續數日。如果老師沒能在幾分鐘之內吸引學生的注意力,學生們早已審美疲勞。趙宏說,大家的授課技巧、語言都是在那時練就的。
羅翔從那時起就已呈現出足夠鮮明的個人特色。講刑法的老師,通常就停留在刑法本身。羅翔則不同,他喜歡引申到哲學的層面,串起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哲學家的理念,引導學生進行形而上的思考。他生產了許多金句,比如不要陷入法律技術主義,不要帶著法律人的傲慢,否則“法律學多了,人就慢慢喪失人性了”。他常常給學生寄語,最出名的是那句,“愿你們成為法治之光”。
在這樣以商業為目的的培訓中,羅翔想輸出更多自己的法治理想。李紅勃認為,羅翔既能完成商業培訓的目的,讓學生能通過中國最難的考試,同時還希望學生能懂得法律的真諦,將來在他們進入法律行業、甚至擁有權力的時候,不會輕易逾越底線。
但法學界對羅翔的評價兩極分化。朋友們覺得羅翔在做法治的啟蒙和普及,就像一個孜孜不倦的傳道者,但他們也曾當面聽到個別同行詆毀羅翔,認為他不精于學術、不夠陽春白雪、不務正業。一名執業律師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他覺得羅翔講的內容,難以形成知識點記憶,對法考來說無用。而一名今年剛剛通過司法考試、成為執業律師的畢業生卻總是感念,每當他在灰色地帶徘徊,都會想起羅翔那句“成為法治之光”,這是他的領航燈。
這也一直是羅翔自己內心的一盞燈。青年時的羅翔迷戀并追求學術,博士畢業前后,羅翔、趙宏、李紅勃以及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組織了讀書會,每周規定書目,大家通讀后,下一周進行觀點探討。朋友們發現,羅翔的閱讀量大得驚人,于是,讀書會的書目幾乎都交給他指定,探討的走向往往也會變成羅翔與另一位觀點鮮明的朋友的專場辯論。
羅翔在學術上確有才華。趙宏記得,當時碩士畢業論文的字數要求是3萬字,羅翔寫了6萬字。大多數人寫論文要檢索資料、慢慢整理思路,羅翔則坐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快速寫完了,他告訴朋友們,自己的論文中有4萬字是原創的。但對學術的追求異化為職稱評選之后,羅翔一度也陷入迷茫。學術圈有一套完整的資歷運作規則,羅翔曾向朋友們表達,發核心期刊論文、在學術圈收獲聲望更有意義,還是啟迪每個學生更有意義?
趙宏發現,在那之后羅翔變化很大。原先,羅翔、趙宏、李紅勃都因身體、工作等原因退出了法考培訓市場。前些年,一家法考機構請羅翔出山,機構負責人給出的理由是,你在法大一年只影響幾百人,培訓機構有幾十萬學生,如果你真的想影響他們,這個舞臺更大。
羅翔被說服了。同樣的原因,也使得羅翔接受了命運給他的劇本,進駐B站,持續不斷推出法治科普視頻。
人到中年的“憤怒”
羅翔走紅,最初是因為網友剪輯的“法外狂徒”張三合集。李紅勃有些警惕,勸過他,有的視頻只剪輯出了最吸引眼球的案件素材,卻沒有把你的分析和思考剪進去,很容易陷入低俗的風評。即便羅翔后來應邀入駐B站,他放出的完整視頻仍然會被人剪輯成博眼球的短視頻。
從教多年,這是羅翔一直在努力接受的事,出發點與效果的偏差。但朋友們最愛羅翔的一點,是他至今仍存的理想主義,以及性格里的敏感憤怒。羅翔愛招呼朋友間的飯局,也愛喝酒。碩士期間,李紅勃與他住在同一棟宿舍樓,常能聽見羅翔與朋友喝得醉醺醺回到宿舍,為他所見的不平之事痛心、憤怒。那時,趙宏曾想,“你為什么會那樣痛苦,而我為什么沒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感?”
站上講臺的羅翔所展現的,除了法律知識、哲學思想之外,還有這份理想主義與使命感。并且,人到中年的羅翔仍然會為這些所觸動、所憤怒,李紅勃評價,他有些魯迅的氣質。
羅翔成名后,常有人帶著案子找他尋求幫助。他已很少接案子,但有時又會盡力為當事人做些什么。今年,一名當事人帶著行政法的案子找到他,這不是羅翔的專業,但恰恰是趙宏的專業。羅翔立刻給趙宏打電話,與她約了當天的見面時間、地點,希望她能見見當事人,給點建議和幫助。“他到現在這個年紀,仍然會產生共情,真的很難得。”趙宏這樣評價。
但這份共情與使命感被辜負時,羅翔也比他人更痛苦。有的學生在法大接受了四年法治天下的教誨,工作之后雖從事著法律工作,卻逾越了法律人的底線。羅翔和朋友們都覺得痛心,并有些自我懷疑。花了這么多的心血在課堂上宣揚啟迪,學生們也都表現得足夠相信,但為什么到了真正做事的時候,仍然背離了這些?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有沒有意義?
當這份懷疑被互聯網放大之后,矛盾感加劇了。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因為羅翔接觸了法律,對此產生興趣。不過,多年的教學經驗使他深知,不應該放大自己的影響力,聽過課的學生及網友,收獲的只是片刻的觸動,而后繼續過他們的生活。他必須在確定與虛無之間找尋一條路。
法律的嚴肅性在爆款視頻中被消解,這確實是個問題。但他想,在笑聲之外,學生們也許會思考這些荒誕案例背后的法治與人生,這就夠了。他就像法學殿堂的門童,盡心盡力地賣吆喝,邀請他們進來看一看。他一遍遍對路過的人說,法律不是工具,法律承載了人類對美好社會的追求。也許在一些人心中,公平與正義的種子會被種下、喚醒。
在朋友口中是充滿了理想主義的法治傳道者,但羅翔的自我評價是現實主義者。從改變世界的雄心,到改變他人的退守,如今能讓羅翔百分百確定的,只有自己:我給學生們講的東西,是純粹的表演嗎?我相信嗎?我做得到嗎?他能保證的,是盡可能認真地對待自己在做的事,至于結果是促進法治的傳播,還是導致法治被娛樂化,他保有一份樂觀的期待。哪怕最終事與愿違,他也可以接受。
造神與祛魅
羅翔并不覺得自己完美。度過張揚自信的青年時期之后,他的人生因種種經歷有了轉向。朋友們都敏銳地觀察到,羅翔再不會自傲于學識,他更常說起的,是這些書給他的告誡,是人應該謙卑自省。
但羅翔從2020年3月起,被快速地拱上神座。萬千網友將羅翔視為行走的“法治之光”,他的觀點在聚光燈下被放大,他的言行、生活乃至為人處世也同樣在聚光燈下被放大。羅翔對《中國新聞周刊》自我剖析,突如其來的榮譽曾讓他的人生調幅偏離,在與家人、與朋友的相處中,或多或少有些飄。
但在朋友們看來,羅翔一直沉浸在“我配嗎”的自我懷疑中。昔日的學生也為他擔心,羅翔被捧到了這個位置上,如果說了些不該說的,將如何收場?去年9月,羅翔因一條書摘微博被網友指責,說他含沙射影地攻擊當天的共和國勛章獲得者。洶涌而來的網絡暴力之下,羅翔停更,之后永久退出微博。他的學生反而放心了,羅翔不會再面臨從更高處摔下的風險了。
羅翔并不是很愿意回憶這件事,甚至帶了幾分輕描淡寫,“你要說完全沒傷害,不太可能,因為人是活在社會之中的,非常在乎他人的評價。但你要說有特別大的傷害也是言過其實了。”
不過,從朋友的視角看來,性格里仍存著天真敏感的羅翔被此事傷害了。一段時間之內,羅翔非常沮喪、難受。他又陷入了自我懷疑,在聚光燈下傳道究竟有沒有意義?尤其當聚光燈無限放大甚至曲解了自己的話語,灼傷自己的時候。
這個事件或多或少在羅翔身上留下了印記。在公共輿論場,他變得警惕,有時會在群里參詳朋友們的意見,這句話這么說行不行?朋友們覺得心疼。在年復一年的自省中,羅翔習慣于給自己極大的道德負擔、心理壓力。聚光燈下,羅翔持續給自己加壓。趙宏勸他,你不要神話自己,過高的道德要求會導致虛偽,萬一哪天光環褪去,你會經歷特別大的失落。
當下的羅翔在懷疑之后,恢復、接受,他不關心粉絲數的漲跌,他更關注內心的定海神針。與羅翔相識十多年,學生張曦(化名)覺得羅翔始終是情緒的穩定劑,無論順境逆境都一如既往的從容。但羅翔卻坦言,他擔心定海神針會在某一天分崩離析,因此一定要守護好自己的心。
他也早已做好了走出聚光燈的準備。他始終覺得當下走紅的日子是借來的,如果想長久的占為己有,和小偷沒有區別。總有一天,他要交棒給下一個人。到那時,他不用再戴帽子出門掩藏自己,不會再被網約車司機、機場工作人員、餐廳服務員認出,朋友間的聚會可以在任何公共場所,無須防范被人偷拍。
朋友們覺得,走出聚光燈對羅翔來說,不會是影響特別大的事,他可以一如既往地上課、看書、寫字,聚會、喝酒、代理案子。而在此之前,羅翔與他們也都一致認為,他仍需要演好命運給他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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