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

　　曾經九省通衢、物華天寶的武漢，如今古意不再，東湖上船家對未來的打算，是讓自己的孩子承繼衣缽，繼續以操槳為生！可以解憂的是，重現繁華的希望——民間的經濟活力，正在復蘇和積聚中

　　這個學期休假，到大陸北京、杭州和武漢的三所大學，各待了六個星期左右。北京，是傲人的古都，又是目前的京畿；杭州，有驕人的西湖，民眾生活富裕祥和。因此，在這兩個城市里，當地人言談之間，總會不自覺地露出自豪和自負的神態語言。

　　相形之下，我在武漢接觸的人最多，接觸的面最廣。然而，這里的人，似乎都沒有以武漢為榮為傲的情懷。對我來說，從點點滴滴里，要對武漢形成一個整體的印象，似乎也很困難。不過，雖然一直有種迷惘和困惑的情懷，對幾件事卻留下鮮明的記憶。

　　武漢這個大都會，清朝時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武昌，更是近代史上掀起新頁的所在：1911年的起義，結束了大清帝國三百年的統治，中華民國因而誕生。起義的地點，已被命名為“首義廣場”，武昌起義紀念館就在這里。

　　議事大廳的左側，大銀幕上重復播放紀錄片，回顧有關起義的種種。在這個氣氛里，我有種很特殊的歷史感：覺得這里所發生的事，和自己有某種牽連。這是看

　　起義后，新軍都督黎元洪觀望一陣，決定加入革命的行列。他邀請孫中山來武漢訪問，在陳列的

　　滄海桑田、景物全非的聯想，當然和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有關。到武漢而不到東坡赤壁，是愧對自己，也愧對古人；然而，“赤壁之游，樂乎？”答案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朋友開車，由武漢到黃岡大約四十分鐘，市區里碰上路障，交通警察要我們掉頭上堤防。在堤防上下繞了近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又回到離路障不遠處——其實，車子一掉頭，赤壁就在三百公尺外。赤壁已改為公園，要收門票。赤壁應在江邊，才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字句，可是，賣門票的人一句話帶過：長江已經改道。眼前是一大片水泥墻，涂成褐色，略有凹凸石塊，有一個小牌子標明：東坡赤壁！山腳下有一大水池，和長廊和圍墻相依。整個赤壁公園，沒有古意、沒有古味、游人不多，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杭州有西湖，武昌有東湖。可惜的是，西湖面積小，就在市區里，是杭州人起居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在西湖邊散步聊天喝茶的杭州人，不知有多少。東湖也在武昌市區里，號稱是大陸最大的市內湖；然而，面積過大，又沒有特別規劃開發，對本地人和外地游客而言，都不能和杭州西湖相提并論。

　　有一天，我到湖邊散步，然后打算坐木船回東湖公園大門。湖邊有兩艘木艇，開價一小時40元，船家兩人自己殺價，最后一人以30元成交。船主約五十余歲，身材瘦削，臉上有許多皺紋。據他說，船的造價為3000元，可以用二十年，自己是1992年開始劃，每年要上繳東湖公園管理處3000元稅金。

　　因為限制了船號的數量，所以船只不再增加。問他將來怎么辦，他表示，年紀大后，可以把船號和船傳給兒子。杭州西湖類似的木船，一小時160元，而東湖是一小時45元左右。兩相比較，可以反映兩地游客的多少和物價水準的高低。而最讓我暗暗驚異的，是劃船的人還打算父傳子，讓自己的孩子承繼衣缽，以操槳為生！

　　為什么會如此呢？歷史上，武漢曾是重要的通商口岸，1861年起，列強就設有領事館。在起義廣場的紅樓里，墻上還有一幅當年的公告——武昌事變后五天，各國駐武漢領事館以文言文發出通告：依國際慣例，對革命軍采中立態度，不介入！1949年之后，武漢也是軍火等重工業的樞紐，這里制造的潛水艇，據說可以沿長江一路開出海！當時的盛況和氣勢，何等壯觀。可是，物換星移，一兩代之間，怎么會變成今天的模樣——船夫對兒子的期許，就是要繼續以出賣勞力為生？！

　　由歷史來看，也許武漢接連受到沖擊，從此繁華不再。清朝覆亡，民國肇始，然后是八年抗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新中國成立之后，對外關系中斷，在武漢，一方面斷絕了原來活絡的經貿活動，一方面又發展國防工業等重工業。民間的經濟活動一蹶不振，持續了幾十年。

　　改革開放之后，一切等于是重新開始；由民間部門慢慢發展，要經歷經濟活動由下而上、由近而遠、由輕而重的漫長過程。也許，二三十年之后，過去繁華的風貌會再漸次呈現。到時候，對于未來，相信東湖的船夫會有很不同的期許！

　　(作者為臺灣大學教授、逢甲大學講座教授，電子郵箱hsiungbingyua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