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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是在晉朝開始吃香的
我們已經知道,貝幣的單位是“朋”;黃金的單位是“斤”(相當于現在的半斤)。可是自從有了銅錢后,還沒有個單位可以稱呼孔方兄。古人一開始是叫“一個子兒”還是“一枚”,我還真是翻遍古籍也查不著。老是沒有貨幣單位是不行的,所以從晉代開始,銅錢就有了單位,小單位叫“文”,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是也。大單位呢,叫“貫”。這個咱們大伙可能都熟,現代有個著名的昆曲劇目《十五貫》,故事取材于明代馮夢龍編輯的小說《醒世恒言》。這十五貫,就是15大串錢。那么“一貫”是多少?1000文。看來,十五貫錢若由一個人背著,還是挺重的呢。
貨幣史發展到這個時候,就有點不健康了,有幾個現象值得一說。
首先是私毀私鑄,民間有一些豪強和不法分子,喜歡把錢毀了重新鑄。這可不是為了增加GDP,而是有利可圖。這里又要普及一下鑄造知識了。銅錢的主要材質,有紅銅、青銅、黃銅、白銅等等。紅銅是純銅,青銅是銅錫鉛合金,黃銅是銅鋅合金,白銅是銅錫合金。把好好的足值銅錢融化了,多摻進鉛和錫,再縮小一點重新鑄,錢就平白無故生出另外許多錢了。
這是明目張膽的摻假兌水。可是那時候沒有質監局,沒人管,三國時候的國家領導人劉備、孫權還帶頭鑄不足值的錢。如此一來,官錢的減重減值和民間的私鑄,兩下里就真成了朋比為奸”。
鑄劣錢有利可圖,誰還傻乎乎地鑄好錢?這就是貨幣領域里“劣幣驅逐良幣”的定律,據說發展到今天,這個定律已經在不少單位的用人機制里起作用了。這樣日子一久,劣錢必然充斥市場,沒法再流通了,因為大家都不認。于是官方只好出面整頓,一番整頓下來,掃除了一些劣幣,騰出了一定的空間,于是民間私鑄又見機而起,興起新一輪的造假高潮。劣幣就這樣生生不息,越整頓越厲害。
再一個現象是,兩晉的君臣太懶散,只顧著用前朝的舊錢方便,可是那舊錢,一是有外流、損耗的,二是大款們存錢越來越多,國家老是不鑄錢,貨幣供應量就會嚴重不足,流通領域怎么辦?這老百姓也有法子。從晉朝時起,民間用錢有時候約定可以缺斤短兩,學名叫做“短陌”,也就是不到一百文,可以當成一百文用。第三個現象是,貨幣不夠用,就學習三國,朝廷的賞賜和俸祿都不用錢,一律用布帛。發年薪時,大官小官都用車往家里運布匹。
兩晉皇帝賞賜給臣下的布帛,一般數量都很驚人,動不動幾千幾萬匹。權臣桓溫一次就曾得賞30萬匹。那時候誰家富、誰家貪,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總得造個倉庫來裝這些布啊。
晉朝的西北地區和當時的北方政權更是徹底,連老百姓都不用錢,就用布匹。好好的一段布,買糧食剪去一塊兒,買肉剪去一塊兒,基本就不能用于做衣服了。這種浪費,連有的官員看了也心疼。北方政權后來也先后鑄過銅錢,企圖取代布帛,但是推廣不開。北方的“成漢”在漢興年間(338—343年)就鑄過“漢興錢”,這是中國古代首次鑄造的年號錢。這種錢很有意思,“漢興”二字有直讀、橫讀兩種,直讀的錢文是篆書,橫讀的錢文是隸書。
東晉所轄的南方,也有一些地區不用錢了,就用糧食代錢。對于這些地區,當時被稱為“用谷之地”。還要說一下的是,過去在西漢的時候,黃金曾經是重要貨幣,一般作為賞賜或者大宗支付使用,用量很大。但在兩晉時期,黃金在流通領域就不常見了。
這是因為社會上奢靡之風漸起,富豪人家都用金子來打造器物首飾,黃金在流通中的數量越來越少,后來在一些地區干脆就退出了貨幣序列。黃金一減少,白銀的地位便急劇上升。在兩晉時期的典冊上,經常會出現以白銀來標明物價的情況。
白銀雖然從春秋戰國時起,就已進入貨幣序列,但早先的地位并不高。秦始皇還曾經規定過,白銀只能作為器飾收藏,不能作為貨幣使用。到了晉代,貨幣大哥黃金悄然退市,小兄弟白銀嶄露頭角的時候就到了。
白銀大量進入日常流通之后,老百姓稱銀子,使用大單位的“斤”不太方便,以“兩”為單位的就多了起來。《十六國春秋》里就記載過,當時“一斗米值銀半斤”、“一斤肉值銀一兩”。
這個時期的白銀貨幣,形式上是銀餅或者銀鋌(銀片),都是需要稱重量使用的,一塊銀子從幾兩到幾十兩不等。至于后來,那白銀的風光就更大了,在唐、宋、明、清都是主要貨幣,且是硬通貨,國際上都認可。從明朝的萬歷年間起,連外國的銀元都前赴后繼的到華夏來助威,那都是后話了。
當然,黃金再怎么說也是大哥,在內貿中雖然基本退休了,在外貿上人家外商還是挺歡迎。從東漢起,咱們老祖宗與大宛、大秦、安息、龜茲等國做貿易,進口馬匹、珠寶、琉璃什么的,還是黃金大哥一人獨大。
我們古代的貨幣歷史,就像古希臘神話一樣,也有所謂“青銅時代”、“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這幾個時代一過,再往后,就該是“黑鐵時代”了。
錢居然能小得像鵝眼睛
東晉結束,中國進入了南北朝時期。南北兩地各有幾個“朝”,走馬燈似地換。
南朝的名稱,還比較好記,就是宋、齊、梁、陳。北朝就不太好記,還是“東、西、北”的一通命名,在這里介紹了也記不住,我們下面就說到哪兒算哪兒吧。
南北朝,今人對它很陌生,其實也有169年左右,夠長的,得幾代人才能活過來。當時南朝的人比較幸運,戰亂相對少,其中梁武帝蕭衍坐皇位時間最長,幾乎半個世紀。其余時間,雖然皇帝換的頻,朝代也換的頻,但是老百姓基本照樣過日子。
我們先講講南朝。
南朝一穩定,經濟一復蘇,商業就興旺,用錢的地區也比東晉時有所擴大。只是半壁江山的皇帝,總不像有作為的樣子,貨幣制度上還是亂七八糟。南朝第一朝是宋朝。為區別它和后來那個出了岳飛的宋朝,史家習慣稱它“劉宋”,因為這個宋的皇帝姓劉。
南朝第一帝叫劉裕,原是東晉的北伐名將,因為能力強、功勞大而主持了朝政,眾望所歸。后來干脆廢掉了東晉的末代皇帝,自己開辟了新天地。這個劉皇帝,有點像明朝的朱元璋,是個苦出身,坐上皇位后,仍然清心寡欲,車馬不加裝飾,后宮不奏音樂,內府不藏財寶,甚至連床腳上的金釘也令人取下,換上鐵釘。他還把當年做工時用的農具,都一直保存在身邊,至死不丟。劉裕的皇帝做到第十年,看看老百姓還是在用東吳流行的各式舊錢,不像個新朝代的樣子,于是決定鑄新錢。他鑄的錢,是“四銖錢”,比五銖錢略小,但質量極高。錢一好,老百姓就不盜鑄了。
這是什么道理?
過去的政府短視,鑄劣錢斂財。可是錢一劣,民間盜鑄的成本就很低,于是大家都來鑄,造成偽幣盛行,與政府的劣錢爭搶地盤。現在錢的質量一好,盜鑄成本高,無利可圖,“故百姓不盜鑄”(《宋書》)。
你看,還是那個問題。“上梁不正下梁歪”——老話。
可惜好日子才過了10年,劉宋與北魏打了一場大戰,國力大損,第四屆皇帝上臺時再鑄錢,就有點力不從心了。新鑄的錢,叫“孝建四銖”,孝建是年號。這錢在陸續鑄造發行的過程中,銅料不夠用,政府就采取非常措施,規定凡是犯罪者可“以銅贖刑”——拿銅來就放人。錢也越鑄越小,又輕又薄,連輪廓邊都鼓不起來。這下子盜版成本降低了,民間造假者蜂起,紛紛把古錢砸碎,獲取銅料,用來鑄小錢。
錢一摻假就不值錢,物價隨之飛漲。害得政府趕緊貼出告示,頒布了錢幣質量標準。群臣對貨幣政策也有爭論。有的提議,民間私鑄就隨他私鑄,不如對鑄錢者征30%的稅,變非法為合法。有的說,國家完全可以鑄二銖錢,這樣可以省好些原料。當然也有人堅決反對,說這將“貽笑百代”。二銖錢,像什么話。
反對歸反對,一切還得從國力出發。終于,在永光元年(465年),二銖錢方案獲通過,鑄了“永光錢”,小小巧巧的。省料了這還不好?民間不法分子樂顛了,緊跟著就仿鑄,鑄出來大批沒輪廓的錢,老百姓稱之為“荇葉”。荇葉,就是浮萍了。《詩經》第一首“關關雎鳩”里,就曾寫到過它:“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你想,錢薄到能在水上漂流,得有多輕。
這可能有點夸張,可是后來劉宋政府還是感覺鑄錢吃力,便又決定開放民間鑄錢,那就更不得了啦。史載“由是錢貨亂敗”,民間盜鑄的劣錢,一貫1000個錢,疊加起來高不過三寸,老百姓挖苦地叫它“鵝眼錢”。——這還算積了點口德,當時在北方,還有叫作“雞眼錢”的。雞眼是啥?腳底板的皮膚角質層增生,叫做“雞眼”,這叫法大概就來源這種劣錢吧,很像啊。
還有比這更劣的,是一種“綖環錢”,入水不沉,一捏就碎。這錢可咋用?數錢都沒法數。夸張的人說,十萬錢還不夠一捧呢。
人為了牟利,激發出來的才智真是匪夷所思。我在這里給大家說說,什么叫“綖(yan)環錢”。這是指錢幣的內圈被剪去,只剩下“錢肉”和外輪廓的殘幣,一個個像瞎眼睛似的。換言之,不法分子把五銖錢的中心剪掉,只剩下一個外圈,就叫作“綖環錢”。剪下來的那個中心呢,也有專門術語,叫“剪邊錢”或“剪邊五銖”——也是可以用的哦。
有人要問了:那不是很費事,怎么剪啊?不費事,用一種空心圓鑿,一鑿一個,一鑿一個,術語曰“鏨(zan)切”。這就等于現在把紙幣一撕兩半來用,一元頂兩元。看來貨幣的事,全靠利益驅動也真是不行。到后來,新接班的宋明帝見國家的面子丟大了,下了死令,嚴禁什么“鵝眼”、“雞眼”的流通,后來又禁止了私鑄,再后來,連官鑄也不鑄了。
國家的造幣衙門——錢署,摘牌撤銷。
我們還是只用古人的錢吧。
幾億銅錢全都化作了菩薩
宋之后,是齊,在錢幣史上沒什么可說的,基本沒鑄錢。齊完了是梁,有了一點戲。這時候南方用錢的地方多了起來,出現了一個術語,叫“女錢”。
女錢,即“剪邊五銖”,也就是上面說的,加工后中間剩下的那部分。一個方孔,外面有小小的一圈“肉”。這種小小錢,可以拿來做一種游戲玩,叫“射雉戲”,射雉,是射野雞的意思,具體拿這殘錢怎么來玩,想破腦袋我也不知道。
后來在宋徽宗的那個宋朝,出了個年輕的錢幣學家洪遵,寫過一部《泉志》——那就是古代的《說錢》了。《泉志》里保留了不少上自南朝、下到北宋人的錢幣學理論和見聞。里面只提到過一句:“雉錢,小者至徑六分,重二銖半。世有射雉戲,用此錢也。”古人寫文章,用字真是吝嗇得很,就到此為止。所以女錢也叫“雉錢”。
這錢還有一個名稱,叫“五銖對文”,是指剪邊剪得較多的一種,錢上的文字只剩下一半。梁朝的開國梁武帝蕭衍,還下令讓錢署專門鑄了一種女錢。因為他這是官鑄的,所以民間叫它“公式女錢”。錢沒有邊,怎么就叫女錢?這我也想不出來。
梁武帝這個人,不單在南朝皇帝里,就是在歷代皇帝里,也是有特色的一個。他多才多藝,文武兼備,會作詩、懂音樂。南北朝時期中國佛教盛行,他晚年也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信佛之后,梁武帝不近女色,不吃葷,不僅他自己這樣做,還要求全國人民效仿。還要求祭祀宗廟不準再用豬牛羊,要用蔬菜代替。他吃素,要神靈也跟著吃素。
他還幾次“舍身”到廟里做和尚,就是不出來管理朝政,害得大臣先后湊了四萬萬錢來贖他。在貨幣領域里,他也有驚人之舉。自宋明帝停止鑄錢以后,民間都使用古錢,貨幣供應量嚴重不足,到梁朝幾乎又要回到實物交易了。梁武帝決心整頓,先是禁了古錢,又禁了私鑄,最后索性連銅錢也全部都禁了,改鑄鐵錢。
鑄鐵錢,是因為銅料實在不夠用。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使用鐵錢。他也不想想,鐵錢固然不缺原料,但是更能刺激私鑄。果然,鐵錢通行十多年后,民間真的、假的鐵錢堆積如山,物價狂漲。市場交易就更為壯觀,拿錢袋子去做買賣是不行了,都用牛車一車一車地運錢。哪還有按多少文來數錢的了,都是按貫來計數。據記載,買米一斗,要鐵錢80萬;買狗一只,要鐵錢20萬(見《魏書》)。那年頭,人人都能腰纏萬貫。
鐵錢的信譽蕩然無存,等到梁朝滅亡后,鐵錢也就廢止了。這個“黑鐵時代”,也是南北朝政治史中比較荒唐的一幕。
梁朝為什么銅料奇缺呢?原來是跟佛教興盛有關。
唐代詩人杜牧《江南春絕句》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其實在南朝,何止四百八十寺?梁武帝時僅建康城內,就有寺廟700多座,和尚尼姑人數過萬。有廟,就得有菩薩,那時的菩薩不全都是泥塑木雕,很多是用銅澆鑄、用金涂面的,以示虔誠。還有寺廟裝飾、佛教儀式用的大量法器,也都非銅不可。
這樣,廟里用去的銅材,就不知能鑄幾萬幾億錢了。此外大臣們為梁武帝贖身用的四億銅錢,八成也都有去無回,全變成了菩薩金身。
銅一稀缺,人們就越發珍惜,舍不得用銅錢,你收藏我也收藏,流通的銅錢越來越少,以至鬧起了錢荒。這一時期的“短陌”已成了規矩,梁朝的東一半國土上,是八十當百,叫做“東錢”;西一半國土上是七十當百,叫做“西錢”; 唯有京師稍體面一點,以九十當百,叫做“長錢”。到了梁朝快咽氣的時候,銅錢已是三十五當百了。
人真是太聰明了。“短陌”,呵呵,這也相當于把紙幣撕成兩半用。這是民間自發的“增值法”。
梁武帝早年馳騁疆場,雄姿英發,政治上也很清明,到晚年卻昏聵得無以復加。后來有個羯族人侯景作亂,以1000人起家,沒幾天工夫竟糾合了10萬人眾,打進了京師,把這個85歲的老皇帝看管起來不給飯吃,硬是給活活餓死了。
梁朝完了,接下來是陳朝。陳朝的開國皇帝陳霸先,也是一代英主,治軍從政,都有雄才大略。他少年時貧寒,當過打漁郎,后來做官也是從基層起步的,當過里長和油庫的小官。梁武帝死后,他總攬了梁朝的軍國大事,幾次謀劃完成中原統一大業,極受百姓擁戴,最后受禪讓做了新朝代的皇帝。
陳霸先登基后,政治清明,江南一片安泰。后來的唐太宗和魏征,都很服氣他。魏征認為陳霸先功勛不下曹操、劉裕,雄豪無愧劉備、孫權。可惜,天不憐才,他登位才三年,就病逝了。否則,后面隋唐的歷史都可能要改寫。
陳朝起初所用的錢,也還是亂七八糟,鵝眼錢也在流行,糧食布帛也當錢用。到第二個皇帝時,開始鑄五銖錢。這是漢武帝以后罕見的好錢,相當精整,一當鵝眼錢十。
到了陳朝后期的宣帝時,大概財政有點緊張了,又鑄所謂“太貨六銖”,一當五銖錢十。這是又要明明白白地搶錢了,老百姓堅決抵制。這個六銖錢上的篆文“六”,寫得像一個人雙手叉腰,于是就有人編出民謠來唱:“太貨六銖錢,叉腰哭天子。”這歌謠,真的就唱衰了陳朝了。宣帝一死,六銖錢也就停用。下一個皇帝是誰?是作《玉樹后庭花》曲子的陳后主。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這歌詞寫得太喪氣,南朝也就在他這兒亡了。
最牛的錢出在北朝末代
既然是說南北朝,有南朝就有北朝。因為北朝多為“胡人”建立,在古代正統史家的潛意識里,北朝政權多少有點來路不正,后世士大夫對北朝的興趣也不大。影響至今,實際上我們對北朝也十分陌生。
其實最后結束了南北朝分裂局面的隋唐,嚴格意義上都屬于“北朝”,可是因為這兩個大王朝都是正統,印象中這又天經地義是“我們”的了。古代的“華夷之辨”,就是這么矛盾。
好,我們來看北朝的第一王朝——北魏。
這是個鮮卑族政權,疆域遼闊,黃河流域盡為其所有。后來它又出了個極為傾慕漢文化的孝文帝,把都城從原來的平城(今山西大同)遷到了洛陽,禁止胡服胡語,徹底漢化,可以說成了“我們”的北方大帝國了。在前面我說過,北方有很多地方不用錢。北魏鑄錢也很遲,在孝文帝太和十九年(510年)時才開始鑄錢,稱“太和五銖”。不過這錢的品質極其低劣,只在京師地方流通,出了京師,人家不認。15年后,北魏又鑄了一次五銖錢,質量就好得多了。
盡管國家有了自己的錢,但到了北魏后期的孝明帝時,仍有許多地區不用錢。
當時的尚書令王元澄匯報說,民間用布帛糧食代錢,多有不便:“用布帛不能一尺一寸地剪開,用糧食則給百姓增加負擔。”人民之所以不用錢,是因為錢幣的供應量不足。他建議,應該準許民間放開使用前代的古錢、舊錢。
他這用心是好的,但是沒有估計到效果——只要是個錢就能用,那錢制就太雜了。錢一雜,老百姓不好辨認,不法分子就該樂了,又是私鑄的好時機來了。這之后,私鑄果然如烈火燎原。史書記載,當時私鑄的劣錢,“徒有五銖之名,連二銖都不到,薄得比榆莢還甚,一穿繩子就破,放在水上,幾乎不沉。”
民間把這樣的錢叫什么?叫“風飄”、“水浮”。(見《魏書》)還有從南朝流過來的劣錢,像“雞眼”、“綖環”之類,也都跟著湊熱鬧,就是法令也不能禁止。
北魏的一部分后來東遷,把都城遷到了鄴(今河北臨漳),改稱“東魏”,不久就被“北齊”取代。北齊的都城仍在鄴,開國后鑄過一種“常平五銖”,分量很足,是北朝難得的好五銖錢。可是到了北齊第二代皇帝,私鑄就又猖獗了,僅在鄴城使用的“常平五銖”,就有四種顏色,這中間有三種肯定是偽幣。河南一帶就更甚,過量摻鉛摻錫的假錢公然流行。
北魏還有另一支留下來沒有遷移,也成立了新政權,改叫“西魏”,不過只傳了三代,就被新起的“北周”給滅掉了。北周的氣勢比較猛,鑄起錢來,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一開始它鑄的貨幣,叫“布泉”,價值是一個當五銖錢5個。流通16年后,又鑄“五行大布”,一當布泉十,也就是一個當五銖錢50個。后來又把布泉廢除了,5年后又鑄“永通萬國”,一當五行大布十,也就是一個當五銖錢500個。
——都是一個規律,一開始還有所收斂,讓你撲騰個十多年,養肥了,就開始狠狠抽你的血。
不過,北周的皇帝和錢署署長,大概都是極富審美意識的人,鑄的錢非常精美。它這三種錢,就是現代收藏界有口皆碑的“北周三品”。其中的布泉和王莽鑄的布泉同名,但是很好區分。想收藏的哥們兒可以記住:王莽的布泉略大些,“泉”字下面的“水”,一豎是斷開的。
“永通萬國”就更牛,被公認是魏晉以來各種錢中“最牛”的錢。它的外廓非常凸出,錢肉很厚,錢文是一種“玉箸篆”字體,但是又有一點“鐵線篆”的味道,堪稱錢文書法中的極品。這枚罕見的古代好錢,在當今的收藏市場被爆炒,有價無市。有生之年你要是能親眼目睹一枚,那就燒高香吧。但是,錢的質量好,這只能是后世收藏家的福氣。錢大而不足值,則是當時人民之禍。
把錢命名為“永通萬國”,從北周的本意來說,是想讓這錢不僅能永遠流通,而且能在許多國家都流通。想得美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永通萬國”鑄造的第二年(580年),鑄造這個“全球貨幣”的宣帝宇文赟,就因荒淫過度一命嗚呼了,年紀才22歲。
繼位的靜帝年幼,才8歲,大權落在宣帝皇后楊氏之父楊堅手里。一年后,楊堅老爺子一腳踹掉了皇位上的外孫,代周稱帝。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隋文帝了,一個統一的大隋朝就此建立。
南北朝,完了。
古代的和尚也是金融工作者
下面再來看看南北朝的信貸事業,這一時期的信貸工作,是相當有創造性的。
從史籍上來看,總體還是南朝為老百姓賑貸和免債的記錄比北朝多,尤其免債的次數相當多。北朝的情況,也許是史官沒有盡職,反正看起來很一般。
南朝劉宋的第三個皇帝,是宋文帝劉義隆。這也是一位少見的好皇帝,他在位期間﹐提倡文化,整頓吏治,清理戶籍,尤其重視農業生產。元嘉十七年(440年)﹑二十一年(444年)兩次下令,減輕或免除農民積欠政府的“逋債”。
逋(bu),就是拖欠之意。不是還不起錢嗎?免!史家稱他的統治時期為“元嘉之治”。
后來宋、魏爆發大戰,老百姓被殃及池魚,損失慘重。宋文帝又下令優厚貸給百姓錢糧,以恢復家園。
梁武帝在這方面也很不錯,早年曾下詔,要求各級官府對缺少糧食、種子的農民,要賑貸撫恤,務必到戶。晚年他雖然有點胡鬧了,但對老百姓還是很同情的。在大同七年(541年)十一月九日這一天宣布,當天天亮以前的所有民欠官債,無論多少,一律免除。這方面的記載多了,沒法全部引用。至于衙役催租討債、猛如虎狼的情況,那大約也有。“封建社會”嘛,那是免不了的。但是自從孔夫子說了“苛政猛于虎”的話以后,君主敢厚著臉皮做猛虎的,也不是特別多。
再看北朝這邊呢,雖然較少有賑貸,但遇到荒年也會開倉賑濟,發放糧食布匹給災民。北魏時有一次遇到旱災,宣武帝曾經責令天下的有糧之家,除了留出一年的口糧外,存糧都要拿出來借給饑民。
這是一次史上比較少見的全民賑災,而一般情況下,賑災是國家天經地義的責任。
南朝的劉宋也有過一次信貸上創舉,在宋、魏大戰時,軍費不夠,文帝劉義隆下令,江南四州凡是家產滿50萬的富戶和財產滿20萬的僧尼,都要把家產的四分之一借給政府打仗用——你們富裕了,也為國家盡點責吧,朕就拿江山作擔保,總可以吧?
當然,那時候的王朝畢竟是“地主階級代表”,不可能都是菩薩心腸。在高利貸方面,王侯、官僚對百姓盤剝得很厲害。
宋文帝有個兒子在荊州,用短錢一百借給平民,收回時要償還最好的白米一石,值一千錢,而且只折成錢收回,不收米。那不是1000%利率?還有北齊的末代幼主,向民間征用物品都是早上要、晚上就要收齊。經辦的官員就趁機敲詐,借錢給人民去火急置辦東西。但借給你的錢,注意燙手——都是借一還十,也是1000%的利!
百姓之苦,有時連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北魏孝莊帝就曾下詔,免去所有的民欠官債,無論是一錢,還是上萬,都一筆勾銷。可是他只能免去官債,對民間的債務就無權干預了。
南北朝在信用事業上還有一大創舉,那就是人們終于有個機構可以貸款和存錢了。
在漢朝,民間的借貸都是個人之間的事,放款業務也是商人的行為,沒有哪個機構愿意攬下這個事。存款業務更是沒影兒,都用撲滿。大富豪的錢多,一百個撲滿也裝不下,就挖地窖,用窖藏。至于兩晉時期,國家連錢都懶得鑄,信用事業當然也就沒什么起色。
而到了南北朝,一切不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信用機構產生了,這就是寺廟。佛教在傳入中土后,運氣特別好,深得皇室和官僚階層的青睞,小老百姓對它也很癡迷——大家都要有個信仰嘛。所以寺廟享有許多特權,比如免稅、免役,經濟上的負擔比任何人都輕。寺廟不僅花的少,收入也多。上至皇帝下至地主、商人,為了表示虔誠,無不爭相向寺廟施舍土地和財物。這些土地,又可以轉讓或出租食利,正符合了“富者更富”的馬太效應。
寺廟長年累月就這么只進不出,當然都富得流油。和尚們過得再奢侈,因為受到教規的約束,消費還是很有限的。這大量的錢白白窖藏起來,不是極大的浪費嗎?怎么辦,放債。于是寺廟作為一種中介性質的組織機構,就開始面向社會,進行規模化的放貸。
資金要盤活,和尚們要富起來,他們自己就兼做銀行職員。佛當然是慈悲的,但那時候佛的信徒不一定事事都講慈悲。
在我過去的印象里,古代應該是寺廟向社會施舍才對,但實際情況正好就是倒過來的。南北朝的寺廟放貸,一開始還帶有賑濟性質,扶貧濟困什么的,到后來抵擋不住利益的驅動,基本上成了放高利貸,重在取利,而不是行善。
他們在言與行之間的矛盾之處,當時的人并不以為有什么荒謬。寺廟是一個有組織的團體,辦理貸款業務當然比私人方便,漸漸地就有了信譽,客戶網絡也遍及各處。有的地主、官僚、王侯也有錢多了沒法用的苦惱,于是也來委托寺廟放款,寺廟從中收取一定的管理費。這么一來,寺廟就具有了儲蓄銀行的功能。錢多,往我這兒放,信譽可靠,還能生利。
據記載,南齊的招提寺和南梁的長沙寺,都有一個叫做“典質”的部門,又稱“質庫”,專管放款。不過這個典質,究竟是當地士紳充當法人呢,還是寺廟本身就是法人?弄不清楚,反正是由寺廟在經營管理。典質開展的業務分為兩種:抵押貸款和質押貸款。
這里要給大家形象地解釋一下,兩種業務的區別——
抵押主要是針對不動產,比如有人要想寺廟借款,就把自己的房子作為債權的擔保,一旦還不上款,房子要歸債權人(寺廟)所有。在借款和還款的過程中,借款人的房子產權是不用變的。這跟現代銀行的抵押貸款一模一樣。
可是質押不同,質押是準對動產的。比如借款人把自己的一床被子交給債權人(寺廟),作為債權的擔保。要是還不上錢,這床被子就甭想拿回去了,寺廟愿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這一說,大家就明白了:質押原來就是典當,質庫就是最早的當鋪。在南北朝那個時候,有很多東西都可以拿來質押,比如黃金、衣服、首飾、牲畜等等;要想借小錢的,拿一束麻來也行。
我們說過,在南北朝糧食布匹也是貨幣,所以谷帛也可以放貸。當然在還貸的時候,寺廟是一定要“多收三五斗”的。整個南北朝期間,信用機構僅有佛教寺廟一家,別無分店,政府也沒來插一手。寺廟放貸雖然圖的是牟利,但有了典質,畢竟是大大方便了群眾——誰沒有急著用錢的時候呢?把自己的東西拿去廟里典點錢出來,總比向親朋借錢看白眼強吧?
有了寺廟這個融資中介機構,古代中國的金融業,到此就已基本完備。
讀史時我常有這種感覺: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在社會生活中表現出的種種活力,真是令人驚嘆,他們精神物質兩手都抓,兩手都很硬。